天空阴沉着脸,在凛冽的朔风中,那混沌的苍穹洒洒扬扬,飘下大朵大朵的雪花来,一时间,风回雪舞,漫天皆白,令铁男好不烦恼。回头看姬邦国,正与一个山村老学究坐拥着一只木炭火盆,谈论着太平天国的战略得失,谈得兴奋时,一老一少竟忘情地争执起来,谁也不让谁。不知道怎么搞的,谈着谈着,又谈到当前抗日的大事上来,老学究说中国败到家了,要翻身好难:“时下人心涣散,大家都喊抗日,国军也喊,地主老爷也喊,甚至土匪们也喊,其实真抗日的又有几个,还不是嘴打锣舌打鼓,喊得响亮一些,讨老百姓一口饭吃吃。”
姬邦国说:“老先生,这就是你不对了。咱们新四军才到茅山打游击还不到十个月,你知道打了多少仗了?”
老学究捋着有些黄枯的胡须,眯上眼睛:“让我想一想。38年6月17号,新四军在镇江西南的韦岗,伏击了日军的一支车队,日军伤亡九十多人,这算一个。”
姬邦国说:“第二天新四军在竹子岗又伏击日军一支车队,活捉了华中派遣军特务机关的经理明弦政南,这一仗算不算呢?”
老学究说:“哦,我忘了。因为韦岗这一仗给我印象太深刻了,我还记得陈毅为这一仗写了一首诗,要我念给你听吗?”
姬邦国拿起火钳拨拉拨拉炭火,又加了一些木炭,漫不经心地说:“假如老先生记性好,你就说吧。”
老学究生气地一撅胡子:“这是什么话,我肚子里墨水多着呢,四书五经全都记得清清爽爽,更何况一首小诗,你听着,陈毅是这样起承转合的:
故国旌旗到江南——这是起,
终夜惊呼敌胆寒——这是承。
镇江城下初遭遇——这是转,
脱手斩得小楼兰——这是合。
铁男听罢老学究摇头晃脑老气横秋地念着陈司令员的诗,直把一首豪气冲天的诗念得酸歪歪的,心里便特别不自在,但一间小私塾就那么大,想逃也逃不脱,她坐在门口小蒲团上,各伸一只指头,紧紧地堵住耳眼,不让那好为人师的苍老声音再灌进自己清静的耳朵里来,呆呆地望着远方,看着屋外的飞雪。
雪花犹如筛面,纷纷扬扬,慢慢地,树也白了,茅屋也白了,草堆柴禾堆也白了,山岗也都白了,天地间一片雪白,仿佛老天也累了,雪静静地停了下来,天空恢复了蔚蓝,冬日阳光斜斜地照射下来,在雪地上洒下一缕淡淡的光彩。此时,远山近水,到处一片圣洁,令人感到人世间一种高贵的冷艳。
铁男忽然跳起身来,拉着姬邦国:“小姬哥哥,你看雪停了,你也该活动活动了,走,咱们到山上踩雪去!”
姬邦国说:“你看,我正在向老先生讨教学问呢,怎么好意思走呢?”
铁男说:“老先生,先不忙给他教书,我让他给你采几枝春梅来养着,芬香满屋呢。”
老学究拍手笑道:“就是,就是,雪里看梅,真乃人间仙境也。姬排长,我来考考你,‘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这是谁写的呢?”
铁男说:“不用考,我都知道了。”
老学究一怔:“什么,你也知道?真看不出来,胸有城府啊。”
铁男说:“这是一个大诗人大词人写的梅花,你说不对吗?”
老学究想了一想,说:“很对,很对,不过,好象还缺了些什么?”
铁男笑道:“既然很对,就不用考啦。咱们走啦。”说着,拉着姬邦国的手,直朝门外奔去。
江南的雪,如同吴侬软语,也分外的糯软,不象北国的雪那样有骨子,一脚踩上去,格吱格吱地脆响,但听得那踏雪声,直把燕赵人的豪放表露无遗。江南的雪,那是软雪,特别是方下罢的雪,踏上去竟如地毯一样绵软无声。铁男看过江北水乡的雪,看过中原大别山的雪,却没有看过江南青黛色小山群的雪,这时天空是辽阔的蔚蓝,地上是广袤的素白,最单纯的两种颜色剪切出一派迷人的江山。铁男好是兴奋,在雪野地里踩着,奔着,跳着,牵拉心爱人的手转着,舞着,心地一派透明,那种幸福的温情就不用说了。
两人转过两座小山,便见一处静水潭,潭在山麓下,山麓到处是梅林,雪后方霁,梅花怒放,这里一片白,那里一片红,白花胜雪,红花似霞,满山遍野,真似个天上精灵来到人间。那满树一朵朵娇小的梅花,粉嘟嘟的,直象少女的唇那样的嫩美,她噏动着嫩软的花瓣儿,仿佛欲与人共语。铁男扶枝看去,到处是花团锦簇,令人美不胜收。她采了一束花儿,俯身嗅去,但觉一股清香,透人肺腑,让人感到四肢舒坦,五内清静。
姬邦国也兴奋异常,在这梅花坞里转着,他看碧水上梅花的倒影,他看雪地上梅花虬劲的铁骨,他看轻风中梅花的妖娆,这才深深体会到古代骚士墨客为什么多偏爱梅,画梅咏梅,绵延千载,至今不绝。原来这里不仅仅有着梅欠雪花三分白,雪输梅花一段香的美景,更有梅花凌寒怒放铮铮硬骨,一种傲人的骨气与娇人的柔美,天然结合成一种最完美的中华民族人格。
铁男忽然笑道:“小姬哥哥,那老先生也爱梅花,他还想考考你,说什么雪啊梅啊,到底考的什么呢?”
姬邦国说:“其实老先生学问还是不错的,就是读书死了一些,说出话来如老古董似的。他考我的其实就是宋代著名女词人李清照写的一首词,词写得非常细腻生动。”
铁男问:“都写些什么呀?”
姬邦国看铁男依然穿着那件袖口衣领翻白毛的貂皮锦缎绣金丝团花小袄,面庞娇美,在雪地里衬出别样温馨的嫣红,竟与梅花溶在一起,不禁看呆了。铁男看他忽然不说话,直是拿着眼睛净盯着她看,不禁羞了,说:“你都看些什么呀?你还没有说话呢?”
姬邦国似从迷人的仙境回转到人间来,感到有些歉意,说:“还是别说了吧,诗人悲秋,词人伤梅,念出来苦叽叽的,还不愁坏了人兴致。”
两人正说笑着,忽听有人在身后说:“我说你们为什么这样难找,原来躲在这儿谈情说爱呢。”姬邦国与铁男回身一看,原来是赵东彪走了过来,铁男跑过去,作势要拧赵东彪的嘴:“谁让你浑说。”
赵东彪笑着在雪地里跑着,雪地梅林里撒下少男少女欢快的笑声。姬邦国说:“别闹了,铁男,赵班长来,肯定是有事的。”
赵东彪说:“就是,洪连长与江指导员让我通知你和铁姐开会。”
姬邦国说:“让你通知?怎么不让通讯员通知?”
赵东彪神秘地说:“这是组织决定,你们去就知道了。”
三人一起来到连部,洪铁飞、江晨、一二排排长及一些战士早就到了,大家看到姬邦国与铁男,目光似乎都有些异样。洪铁飞说:“你们迟到了,大家坐吧,咱们先开一个军事会议,再开一个组织会议。自从去年八月以来,日军对茅山发动猖狂进攻,到处大扫荡,立据点,我新四军在异常艰难困苦的情况下,发动了小丹阳战斗,火烧了新丰车站,解放了扬中县,咱们不仅巩固了茅山抗日根据地,而且还搭起向北发展的跳板。因为毛主席在去年五月就来信讲了:‘在茅山根据地大体建立起来之后,还应准备分兵一部进入苏州,镇江,吴淞三角地区去,再分一部渡江进入江北地区。’因此,根据毛主席的战略方针,陈毅司令员决定我军向东挺进,向北发展。在这种态势下,我们侦察连任务更重了。现在,我决定,一排长!”
冷玉雄起立:“到!”
洪铁飞命令:“你率领一排继续深入到苏州到上海一带,侦察敌情。”
冷玉雄答:“是!”
洪铁飞继续命令:“二排长!”
潘辉光答:“到!”
洪铁飞说:“你率领二排开展从扬州到南通一线日军侦察工作。主要掌握敌军的番号,军事首领的姓名,部队人数与军事装备。”
潘辉光答:“保证完成任务。”
洪铁飞转过头来,对姬邦国说:“三排长!”
姬邦国立正:“到!”
洪铁飞说:“给你排一个特殊任务,明天出发保护陈毅司令员到三战区去一下,然后再到皖南军部去一下,一路上,陈毅司令员的安全由你负责。”
姬邦国心里打个沉:“报告连长,什么三战区?”
洪铁飞说:“哦,你还不知道,请江指导员给你讲一讲。”
江晨站起身来,说:“西安事变以后,在我党力主抗日战略方针与全国人民的压力下,蒋介石同意抗战,我们江南各地的红军同时改编为新四军,开赴抗日前线,我们的主要任务就是在敌后开展游击战。根据统一战线的基本要求,我们新四军归属国民革命军第三战区领导,第三战区主要统领江苏、安徽、浙江、江西一带,在这个战区内所有抗日军队都由三战区司令部统一调配,统一指挥。当然,现在名义上是国共统一战线,一致抗日,但是国民党方面亡我之心不死,老是搞磨擦。最近,又发生一件极不愉快的事:在芜湖以东的水阳一线,原来是国民党军一0八师防御的,他们以一个师的兵力没有抵抗住日军的进攻。现在,第三战区下达换防命令,命令我新四军一支队接管一0八师的阵地。大家知道,那水阳地区是个河流纵横,湖泊成群的地带,不象茅山有洞遮着,有山掩着,那里是一目了然,清清楚楚。再说,我们新四军一支队,虽然番号为支队,实质只有一个团,枪枝弹药又不全,没有小炮等重型武器。将一个师的阵地调一个团来防守,这显然是一个陷阱,也就是有意让日军的重兵来屠杀新四军。”
屋里干部战士全都群情激愤起来:“国民党太阴毒了!杀人不用刀!”
“我们坚决不去,我们不服从调令!”
江晨摆摆手,示意大家冷静,他说:“支队司令部对这个问题作了认真研究,如果服从命令去接防,我一个团队面对拥有重型武器的一个师团的日军,双方兵力太悬殊,肯定是死地。不去接防,那就是违抗军令,就是叛军,我军就要背上临阵抗命的黑锅,非常被动。去了以后不打,必定与国民党军磨擦,这样前有日军明枪,后有国民党军的暗箭,我一支队仍然是在死亡之地徘徊。”
姬邦国倒抽一口冷气:“这国民党可真阴险到家了,左也不行,右也不行,怎么办呢?”
江晨说:“正是在这个决定我一支队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陈毅司令员决定他亲自到三战区去一趟,这就是你明天执行的非常严峻的任务,一定要千方百计保护陈毅司令员的安全。”
姬邦国感到形势凶险,责任重大,便道:“连长,指导员,请放心,我一定竭尽全力,保卫陈毅司令员。”
洪铁飞听到这儿,说:“坐下,军事任务布置完毕。下面,我们召开组织会议。”
姬邦国与铁男听说要召开组织会议,便识趣地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江晨说:“站住,怎么不打招呼就走呢?”
铁男说:“我们又不是组织上人,怎么好参加你们的会议呢?”
江晨笑说:“过去不是,现在是了。”
姬邦国与铁男愣了一愣,有些不明白。洪铁飞说:“欢迎你们,姬邦国同志,铁男同志,根据你们的申请与组织考察,经团党委研究,决定批准你们两人入党,为中国共产党党员。”
铁男听罢,高兴得拥抱着姬邦国,跳了起来。满屋人全都热烈地鼓掌。江晨说:“根据入党的组织程序,新党员要面对党旗,庄严向党宣誓。来,我说一句,你们跟着宣誓。”
姬邦国端正地戴好军帽,扣好风纪扣。铁男也理了理云鬓,两人站在镰刀斧头党旗下,心情异常激动,他们都有一种回家的感觉。铁男不知怎么的,跟着江晨一边宣誓着,一边流出了泪水。是的,她是水荡里苦娃子,为了同地主老财抗争,从小就风里雨里,杀过人,受过苦,做过土匪,可是一路上奔波,竟不知今夕何夕,也不知道明日向何处去。现在,入党了,铁男找到奋斗目标了,这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枊暗花明又一村啊,怎么不令铁男激动万分呢。
宣誓完毕,下面程序也不知道怎么进行的,反正铁男全部身心处于一种陶醉状态.。会后走出门来,铁男便紧紧挽着姬邦国的胳膀,感到异常甜蜜。姬邦国说:“别这样,身后那么多眼睛看着我们,多不好意思。”
铁男说:“怕什么?同志们都知道,我是你的……。”说罢,她脸先自羞红了。走了一会儿,铁男说:“今天好是兴奋,小姬哥哥,我不想回屋。”
姬邦国说:“你想到哪去?”
铁男说:“咱们再到梅花坞去看梅林,多美啊!”
姬邦国有重任在身,很想早回排里动员一番,准备一下,但转念一想,今天是一个特殊的日子,人生难得这一次,既然铁男这样高兴,姬邦国也不忍拂了她的心,便陪着铁男踏着洁白的雪,又向梅花坞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