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姬邦国坐对愁堡的那些时日,铁男在小扣子的陪同下,率领赵东彪与梅姑,四人一起化装成乡民,混进姬家堡。当然,铁男还是男小伙打扮,再不是初进姬家堡时穿着旗袍的迷人风采,她特意在自己嫩白的脸与脖子上抹些锅灰,显得有些粗野。
姬家堡几乎分成两大部分,在堡墙内,南一部分临水区为姬家大院,占据约全堡一大半地域,从大院外围墙向内看去,院落内楼台榭阁,琪树瑶花,山石泉洞,富丽堂皇,仿佛是美不胜收的人间天堂。北一部分区域房舍较为寒酸,多为姬家堡内常住居民,这些居民中一些人是姬邦国的亲戚,更多人却为当地杂姓农民。这些农民中有一部分属于中农,家里拥有一些聊以谋生的薄田或水荡;还有相当一部分人属于姬文海的僱工。这姬家大院外的区域,人们习惯称呼为姬小街,姬小街也在堡墙保护范围内。
姬小街果然名符其实,由于几百年经营,几百年积聚,姬小街形成稍微齐楚的街巷,一条大街上也有颇具规模的店铺:有的在经营百货,有的是中药铺,有的是茶楼,有的是布铺,还有的是铁匠铺。堡东北角,还有一堵粉黄色小围墙,墙上写着“阿弥陀佛”四个大墨字,那就是当地小有名气的观音堂,由一个赵姓老尼率领三个年轻的比丘尼主持着佛事,香火还算盛旺。由于姬小街积淀着历史,聚集着人气,也象一些颇具规模的小集镇那样,每逢三五,小街上都会有一次赶集,姬家堡周围四乡八舍的乡民们都携带着自己生产的手工产品,赶到姬小街来交换或出售。因此每逢赶集时,小街就会熙熙攘攘,市声汹涌,观音堂也是香烟缭绕,热闹非凡。
铁男原本指望进入姬家堡,就会找到姬邦国,岂知进入堡内,方知堡内面积不小。一行四人沿着姬家大院围墙走了一遭,只觉得庭院深似海。那大院虽说四边都设有门,但各门模样儿也不尽相同。当初铁男上岸时进入的那门,属于正门,气象森严。北面临街门如同普遍富家大院门,虽说宏阔,但比正门就差了一些。南门直面堡墙,那堡墙内是一条林荫小道,小道旁便是一条小河,河上是一座吊桥,可以由吊桥直进南门。这里人烟清静,虽设一门,但不常开的。因此,南门前水道上的吊桥多半时间吊在半空中,门也紧锁着。西边也有一道小门,那是院内小厮杂役通道,主要用于运送院内所需的蔬菜等什物,因此不象正门墀阶峨然高耸,门道相当平坦,想是便于独轮车通过。铁男看罢,感到挺失望。因为这些门都有兵丁看守着,你就是想跃身从院墙上翻进去,那高耸于堡墙上堡楼里巡回的自卫队员也会发现你。一旦你被发现,脱身也难,因为三面临水,一面面对原野,就是再纵身跳出院墙,仍然困在姬家堡内。铁男知道,姬家堡拥有水牢,姬文海时常私设公堂,一旦被他们抓住,那就有点麻烦。所以,要想进入这深深大院会见姬邦国,竟是很难很难。
一行人在街头闲逛一会,漫无目标,铁男感到既失望,又心烦。她走进一家茶楼,对老板说:“掌柜的,来四客茶,四笼无锡小笼包子。”说罢,便招呼赵东彪与梅姑拣一副临窗的八仙桌坐了下来。小扣子虽说陪铁男来寻姬邦国,心里一万个不满意,但当铁男寻不到姬邦国而落落寡欢时,便油然产生幸灾乐祸之意。他开始灵动起来,一个劲地向铁男大献殷勤,又是为铁男用袖子抹凳子,又是对老板叱喝,嫌店小二上茶太慢,又是对铁男说:“铁妹,对姬家三少爷,你就死了心吧。人家是地主老财,再怎么着,也不会同咱们尿到一个壶里去。”
赵东彪与梅姑听罢这家伙没头没脑的瞎话,均感诧异,望着铁男。铁男脸色一沉,喝道:“多嘴!”
小扣子白净的脸顿时红了,不敢多说。这时,店小二送来四笼热气腾腾的小笼包子,并给四客都斟上茶。铁男说:“小哥,向你打听一个人,你知道吗?”
店小二说:“是谁?请说。”
铁男说:“就是那姬家大院的三少爷姬邦国。”
店小二说:“哦,他呀,知道的。他刚回来不久,还有人说他同一个漂亮的土匪婆一起回来。”店小二正说着,小扣子“啪”地一拍桌子,大骂:“你他妈的,瞎了眼哪,嘴里胡说八道,不要命了哇!”店小二一惊,不禁愣住了。
铁男朝小扣子瞪了一眼,小扣子马快将眼闪向窗外,不敢看铁男。铁男笑着对店小二说:“小哥,不睬他这个混世魔王,你放心说。”
店小二心有余悸,说:“你让我说什么呢?”
铁男说:“我给你小费,你给我把三少爷请过来,好吗?”
店小二摇摇头:“不行的,一来这姬家大院门难进。二来我又认不识三少爷。三来三少爷听说忙得很。”
铁男笑问:“他能忙些什么呢?”
店小二说:“你不想想,他都快要结婚了,还不忙吗?”
“什么,他结婚?他同什么人结婚?”铁男不由得站了起来,脸色苍白,几乎要晕倒。赵东彪与梅姑大吃一惊,也都站了起来。只有小扣子心里乐开了花,说:“小二,你说得不错,三少爷要结婚了,这小子算什么东西,找的什么破娘儿,你放开胆子说,爷给你赏钱。”
店小二说:“听说是贺家墩上财主贺不迷的千金小姐贺绿菲。”
店小二话语刚落,铁男便跌坐到凳子上,怔怔地说不出话来。赵东彪却是跃过凳子,一把抓住店小二的衣领:“你告诉我,你是不是胡说八道。”
店小二感到吃惊:这些客官怎么啦,如同吃老虎肉似的,一个个都是火药筒子。他急着要脱身逃了,便道:“不是,不是的,你们到姬家大院去看嘛,红灯笼都挂起来了,楼亭都新上了漆,小厮丫环们都发放新衣服,正热闹着呢。好哥哥,放我走吧。”
赵东彪丢开手,默默地坐了下来。铁男突然一拍桌子:“小二,回来。”
店小二呆立着。铁男问:“姬家三少爷要结婚,我问你,他本人愿意吗?”
店小二摇摇头:“这,可不知道了。”
铁男自言自语地说:“他人身自由都失去了,那里会愿意呢?”
铁男这一说,赵东彪与梅姑都清醒过来:“是的,邦国哥不会是那样的人,他一定被他爸他妈强迫着。
小扣子笑道:“嗳,他结婚,有什么了不起的?什么老爸老妈强迫?只要结了婚,你想,一个是年轻貌美的娘儿,一个是血气方刚的少爷,那一夜还不是干柴遇上烈火,满床颠来倒去,好欢喜啊?生米都会被煮成熟饭,谁还能管得住新婚之夜的事儿?来,来来,别听说书替他人掉泪,多管他闲事干什么?包子都冷了,快吃吧!”
铁男被小扣子这一说,心里又打个沉,她心烦得直想要吐,再也吃不下什么,便站起身,说:“我不饿,你们吃吧。”说着便向街上走去。赵东彪与梅姑自然也没心思吃饭,他们自然知道虽然这婚事肯定是强迫的,但如果真如小扣子所说,那贺绿菲够美,姬排长经不住诱惑,在新婚之夜把持不住,那……,他们不敢想下去了。铁男一走,他们便也跟着走出店门,只留下小扣子,咋呼着说:“嗳,怎么都走了呢?老财的公子结婚,关你们什么屁事,一个个气得这样,真的是莫名其妙。小二,来,结账!他妈的,一个姬老财的三公子,惹得爷早茶也吃不好,净他妈有霉气!”
铁男一路闷着头走,再不知道满天灿烂的阳光,满野和煦的暖风,满眼吐艳的百花,只觉得到处是昏沉沉的,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来到一条小河边,她感到浑身虚脱,便说:“大家坐一会儿,歇歇脚再走。”
赵东彪看铁男如春的粉脸一下子变得苍白,充满病态,便感到心疼,安慰说:“铁姐,我看,你不要相信那店小二的浑说,也许他是开玩笑呢。”
铁男脸色凄惨:“不,我信!我相信店小二说的都是真的。”
梅姑说:“姬哥刚回来不久,怎么就结婚呢,这婚姻事不可能这么快呀。”
铁男说:“你不知道这里有二个原因:一个是那贺绿菲我认识,去年在龙冈小镇上,我见过她,长得还挺美的,看上去她很欢喜小姬哥哥,而且听小姬哥哥说过,这姬贺两家早就有意结亲了。所以,不管结婚多么匆匆忙忙,只要贺绿菲愿意,那就没有问题。第二是我同小姬哥哥这一年在外面闯荡,他们一家人全都吓坏了,他们家对我恨之入骨,想通过突然结婚,来割断我与小姬哥哥的关系,也想因此系住小姬哥哥的心。这一箭双雕的美事,就是这次突击结婚的根本原因。”
小扣子恨恨地说:“铁妹,你别伤心。呆会儿我把那姬家三少爷杀了,让他们一家人狗咬猪尿泡,落个空欢喜。”
铁男脸色一寒,厉声说:“你敢!你惹是真的胆敢那样做,别怪我枪子不认人。”
小扣子吓得不敢再吭声,只是抓着一个泥坷儿朝河里砸了过去,河面爆起一大朵水浪花。
铁男软下声来说:“小扣子,别怪我声语重了一点儿。你若是真想帮我办事,请你现在回到姬家堡去,给我打听清楚,小姬哥哥究竟是哪一日结婚。”
小扣子兴奋起来:“好的,我去。我猜想你打听那三少爷的结婚日期,就是准备在新婚之日,将那个贺绿菲半途夺了下来,让他们结不成婚,是吗?”
铁男沉着脸:“多嘴,去吧!”
小扣子朝赵东彪做个鬼脸,笑着走了。他为自己猜中铁男的心理,感到非常得意。
看到小扣子走远了,赵东彪对铁男说:“铁排副,作为党员,我想对你说:我知道你很是痛心,我知道姬排长面对这件事很棘手,由于这是姬排长家务事,是个人的事,我们真的不好插手。我希望你以党的事业为重,千万不要冲动,千万不能去半途绑架贺绿菲,那是土匪搞的玩意儿,我们新四军不能干这种事。如果稍一冲动,绑架了贺绿菲,就会给当地国民党政权有了动手的口实,就会使当地老百姓对我们党对我们新四军产生负面影响,就会给党的事业带来不可避免的损失,我们就无法完成陈叔交待的任务。”
铁男抑制着心痛,认真地思想着,点点头,说:“小彪,你说得对。按过去土匪的惯例,我的确想过采取这样的措施,所以被小扣子猜中了。现在我想通了,我不再是土匪了,我不能冲动,也不会冲动。我将小扣子支派走,就是想同你们研究一下,我们该怎么办?如果从最坏的角度设想,小姬哥哥一直被软禁着出不来,我们三人能不能独立坚持下去,能不能独立完成陈司令员交办的战斗任务?”
梅姑说:“我想能的,陈司令员曾经说过红军有一个将领,名叫贺龙,他一个人依靠一把菜刀闹革命,我们现在是三个人,三个臭皮匠,合个诸葛亮,我们怎么不能独立坚持下去呢。”
赵东彪说:“现在最要紧的是先把队伍拉起来。铁姐已经同铁叔谈过了,看上去他也赞成参加新四军,咱们就趁热打铁,把队伍拉起来。有了人,有了枪,就好办事了。”
铁男想了想,说:“小彪子说的是,这几天,咱们就先把队伍整起来。然后整顿训练一下,组成小组,派遣到苏北各地活动,侦察敌情。”
梅姑说:“是这样,不过,我认为还是尽一切可能与姬排长取得联系。姬排长这些日子在姬家堡,也许他也有自己的想法,如果我们两方面一结合,事情就更好办了。我同意东彪同志的意见,希望铁排副千万不要冲动。”
这边铁男与赵东彪讨论着未来的行动方案,那边小扣子一人向姬家堡走去。现在,他心情很复杂,有一种倒了五味瓶的滋味,酸甜苦辣一齐涌上心头。说真的,诚如人们常说的:有意栽花花不发,无意插柳柳成荫,他与大扣子一样从小起就爱着铁男,一直小心地呵护着她,为了爱,大扣子战斗到死,死而无冤。可是,却想不到铁妹居然会爱上一个仇人的儿子,这老天怎么这样捉弄人哪!他为此苦恼,他为此痛恨,他哭过,他骂过,现在他却要放声大笑。他高兴,他的情敌竟然要结婚了,这下铁男该死了那份心吧。可是,想不到铁妹竟是那样的痛苦,痛苦得脸色都变得那样的苍白,象是被一场大病折磨着,这使小扣子快乐之中又泛起痛苦的滋味。如果铁妹真的为姬邦国消瘦,为这个可恶的三少爷弄得疾病缠身,哪怎么好呢?是以小扣子一路走,一路思想着。他真的不能忍心让铁男再痛心下去,他知道,要让铁男快乐,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姬邦国回到铁男的身边,这个臭少爷,究竟有什么好?弄得铁妹神魂颠倒,坐立不安。想到这里,他伫立水边,大声骂着姬邦国,反正铁男不在身边,可以让他敞开嗓门破口大骂,他骂老天,他骂老财,他从姬邦国家祖宗八代骂起,一直骂到姬邦国,直骂得嗓眼里冒烟才感到无限快意。
这时,天快傍晚,太阳在西天徘徊。他想,骂归骂,怎么让铁男俏面生春地笑起来呢?突然,他产生一个大胆的设想,为了证明自己对铁男的爱坚如磐石,他可以以一种男人的勇气,将姬邦国送到铁男身边,只有这样,铁男就会破泣为笑。想到这里,他又恨起自己来,举起手来直掴自己耳光:小扣子啊,小扣子,你怎么这样贱啊!你这个馊主意不是成全姬邦国吗?不是让自己的情敌心花怒放吗?真的,自己很愚蠢。是的,应当想办法杀了姬邦国,对了,今夜就动手,免得夜长梦多。于是,怀着这样复杂的心情,小扣子又混进姬家堡。他在亲戚家胡乱吃一点饭,便说自己想到姬小街上逛一逛,说着,便向小街走去。他其实并没有逛街,而是穿过小街,来到姬家大院南门一带,这一带他白天留神观察过,那堡墙边的林荫小道十分隐蔽,白天也没有行人,夜晚更是寂无人声。
小扣子是弄潮的好手,那条护院河对他来说,简直算不上是障碍。当晚夜色也很可人心意,没有月亮,四周一片漆黑,他悄悄地趟下水去,在河里踩着水,不过几分钟功夫,就爬上对岸。他瞧瞧姬家大院,那院墙比较林荫道旁的堡墙,真是矮得多了,只有两人来高。他细心地选择墙边一棵枝叶纷披的老柳树,轻而易举地攀登上去,又从树上跃登上墙头。直到这时,他还弄不清楚,他潜进姬家大院,究竟是为了救出姬邦国呢,还是为了杀死姬邦国呢?
咳,这爱情,真的是一个魔鬼,它用温情的手,搞得人生死两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