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子铁甲艇疯狂扫射一阵后,看江边芦荡依然黑沉沉一片,没有丝毫动静,便开足马力,示威似的拉响汽笛,一声长鸣,两艘铁甲艇便向上游驰去,扔下一片永恒的江涛声。
洪铁飞将手枪插进怀里,轻蔑地骂了一声:“狗日的,还是没有胆子闯过来。”说罢,回过头来招呼艄公们:“开船!”
船驶出江边苇荡,江风更烈,激浪拍打着船舷,发出哗哗的响声。有时,一个浪涛卷来,在船壁上砸崩出一束雪浪花,水花如雨点一般散落人身。这时,好玩的铁男正站在船首,面对浩荡的江涛,越发感到天地间无穷的神秘魅力。姬邦国害怕铁男落水,连忙在木船摇晃中,走向船首,说:“铁男同志,请你到船后舱里去,那里安全。”
铁男嘲笑说:“呦,真是怪怪的,参军没几个小时,就换了一个人似的,你也怕赵东彪呀?”
姬邦国有些尴尬,说:“不是的,在部队里,真得守部队的规矩。”
铁男说:“我不管,我喊你小姬哥哥,你喊我铁妹,这才顺耳顺心。不错,我是你同志,可是比同志还亲一点,就得喊哥哥妹妹,你说是吗?”
姬邦国心里一热,说:“是的。不过,在私下场合,我们喊哥哥妹妹,在公开场合就称同志,行吗?”
铁男说:“不好,公开场合我也这样喊,不这样喊,我心里空落落的,怪生分的。”
姬邦国软了下来:“好吧,随你心意喊吧,也不算犯法的事。不过,你回舱去吧。一个浪头打下江去,可不是玩的。”
铁男说:“要回,你就回吧。这夜的大江,虽然不怎么看得清爽,但是它好阔好大,这风够烈,这浪够猛,很对我口味,我想在这里享受一会儿。”
面对铁男的固执,姬邦国没有办法,只好呆着,一任江风在身边呼啸。过了一会儿,铁男突然吃吃地笑了。姬邦国不解,问:“你笑什么?”
铁男说:”我想起我们初见面那会儿,也是在船上,你忽然来了诗性,嚷嚷的念了一首词。这会儿不知道是这大江没有词呢,还是你肚子里没有墨水呢?怎么象没嘴的葫芦,一点倒不出来了。“
“你真的好调皮——!”姬邦国笑说:“这大江奔流万年,从古到今,写大江的词多着呢。象唐诗中的《春江花月夜》,写得非常美。就是宋代大词人苏东坡,他写的《赤壁怀古》,也传诵每千年,是中国文学史上不朽的精品。”
铁男听罢,有些神往,说:“小姬哥哥,都写的什么呀,你念给我听听。”
姬邦国沉吟半晌,便放声吟道: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崩云,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间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姬邦国念完,许久不听铁男说些什么,便道:“你也成没嘴的葫芦了——怎么不说话啊?”
铁男说:“这词写得好。我在想,我们是不是也成豪杰,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来,让鬼子在江上的汽艇也灰飞烟灭,要不然,让鬼子的汽艇在这里耀武扬威,直把江水都蹂躏坏了,我们还成什么人啊。”
姬邦国说:“我们会的,这江山是我们中国人的,日本人想夺了过去,那是做梦。”
说话间,船到南岸,在一个黑压压的山林边,木船靠上岸边的一大块岩石,停泊下来。洪铁飞与众人将马驱上岸去,朝船工摆摆手,两艘木船便退回江心,向江北驶去。
这里是一个称着长江的小村落,一行人上马向下蜀疾驰而去,天色方亮,但见远方群山林立,在南天画出一丛丛水墨色的剪影。近处山林丛丛,林木茂盛。山势越来越陡,奇岩峭壁,连人登攀都有些难,马儿更是趔趄得直打蹶儿,却是寸步难行。大约又走了几里山路,方才到一个小山窝,那里有几户人家,洪铁飞就将马寄存在那儿。铁男悄悄对姬邦国说:“这恐怕是咱们新四军侦察连的兵站吧。”
姬邦国说:“不该知道的,就不要乱说。”
铁男悄悄笑着做了个鬼脸,点了点头。她知道,这里就是茅山了。
茅山,真的雄伟壮丽,在金陵之东,长江之南,山峰连绵百里,林竹茂密,奇洞,流泉,道观遍布于山岭山麓,登上山头,放眼望去,满目青翠,真的是钟灵毓秀,紫气万千,美不胜收。一行人从下蜀向亭子走去,穿过高岩奇耸的山间羊肠小道,沿着很狭的人工石级向山上攀登,过了一山,又是一山,时已近正午,太阳从林间斜斜的筛漏下来,那光柱如烟缥缈,光影活象小精灵在灌木丛的花叶上跳跃,又见不知名的大鸟兀然从枝柯间飞起,呱呱叫着,扑楞楞飞向远方林木丛中,便不见影儿。随后又是光光的石头岗,到处是光秃秃的,稍丰腴处,还可见一方半亩茅草在风中招摇,贫脊处,不说茅草,就连绿色的地衣与青苔也不长。过了几座山,又穿过一处山洞,铁男便觉眼前一亮,几疑到了世外桃源。原来走出洞口,便是一处山麓,那山麓地势平缓,阳光充足,到处是青青的草坡,山麓交叉流着两条清溪,欢悦而叮咚作响。草坡之上的山坡上,是一大片枫香树林,正是秋时,枫叶吐红,艳红艳红,色赛于花,远看去,仿佛是漫天的红霞,是燃野的烈火,是精美绝伦的繁花锦缎,是万面飘扬的红旗。面对这漫山遍野红的树,绿的草,清澈的小溪流,加上蔚蓝色的天空,青黛色的远山,直把铁男看呆了,心醉了,仿佛这里就是人间仙境,她真有些不想走了。
洪铁飞看天已中午,大家从昨晚至今没有休息,便下令在小溪边休息一会儿,吃点干粮,恢复体力。铁男闻令,非常高兴,她奔进林子,攀着一株小红枫枝,扯下一片红叶来,笑着喊:“小姬哥哥,你快来看,象花一样美呢。”
姬邦国说:“铁男,你快回来,洪连长有话要对你说。”
铁男采了一束红叶,大大方方跑了过来,将红叶塞进姬邦国怀里:“小姬哥哥,送给你一束花叶,好美的。”
姬邦国脸被羞红了,他回看冷玉雄与潘辉光等人,大家都笑着看着他,便不禁觉得有些不自在。他有些生气地将红叶扔到草坡上,说:“真是胡闹,大敌当前,还有心干这个。”
铁男感到委屈,鼻子感到发酸,说:“不要就不要,发什么神经呢?人家好心采了给你,你却当驴肝肺给扔了,真不识好歹。”
姬邦国说:“洪连长与江指导员找我们有事,你说我不急吗?”
铁男朝洪铁飞瞟了一眼,问:“是吗?”
洪铁飞点点头,说:“你们跟我来,我想说点事儿。”
姬邦国与铁男随着洪铁飞、江晨走到小溪边的草地上,坐下身来。洪铁飞说:“你们初来乍到,对情况还需要有一个熟悉的过程。因此,江指导员和我想给你们说几件事儿。”
铁男说:“你说吧,我们听着。”
洪铁飞说:“第一件事,是对我们这个连队的认识。我们连队曾经是红军的尖刀连,战斗力很强。红军长征以后,我们这个连留在苏区,作为陈老总的警卫部队。现在抗日战争,我们江南各路红军被编为新四军。今年2月15日,在延安的毛主席就指示我们:‘目前最有利于发展的地区还是在江苏境内茅山。’你们看——!”
洪铁飞说着,拿起一根树枝,在中间画了一个大圈,说:“这是茅山。”在大圈西边画上一个小圈,说:“这是南京。”在大圈东边又画上三个小圈,说:“这是上海,苏州,无锡。”洪铁飞扔下树枝:“你们看,情况怎么样?”
姬邦国说:“这茅山象一把砍刀,向东可以进击上海苏州,向西可以打击南京。”
“是的,毛主席看得非常准确,这茅山象一把刀子,谁掌握这把刀子,就会在战争攻势时游刃有余。”江晨接着话茬说:“今年六月,陈毅司令员率领我们新四军一支队,根据毛主席的战略方针,来到茅山,开辟革命根据地。这几个月时间,我们在韦岗、延陵打了几次胜仗。现在,陈老总交给我们连一份光荣的任务,就是既能打硬仗,又能深入敌区去侦察敌情,我们连就此称作侦察连。到我们连来,都需要一副硬骨头,需要一副好身手,需要有善于与敌人周旋的大脑,更需要在必要时为人民的利益敢于牺牲自己的勇气。”
铁男回嗔作喜:“江指导员,你放心,做侦察工作,这事我们能做,敢做。洪连长,需要我们干什么,你就下命令吧,我们坚决执行。”
洪铁飞说:“好!昨天晚上,在江船上,我们连党支委反复研究,决定任命姬邦国同志为第三排排长,任命铁男同志为第三排副排长。”
铁男傻了眼,不禁叫嚷起来:“做排长,我小姬哥哥行,他是大学生,又在那边干过班长,我可不行,我喜欢独来独往,不喜欢指挥别人。”
洪铁飞说:“这是命令!你不执行,就卷起铺盖滚回家去!要革命,就得无条件执行党组织的命令!”
铁男一时愣住了,呆然无语。
江晨笑说:“铁男同志,你先别着急,我跟你细细讲清情况。在一个月前,我们新四军一支队在南京栖霞山附近伏击鬼子运输队,城里鬼子兵闻讯,大批扑了过来,我们连负责掩护大部队撤退,三排殿后。当大部队撤退完后,我们连被包围了,三排长说:与其全连战死,不如由他率领三排诱敌到另一边去,这样可以保存连队主力。当时时不我待,虽然大多数同志不同意这个意见,但三排长还是率领全排同志冲出隐蔽阵地,一路鸣枪,将敌人主力引诱了过去。连队主力因此突围了,可是三排却被敌人堵在一处山崖上,弹尽粮绝,全排战斗到最后,只剩下六个人,面对蜂涌而来的鬼子兵,我六个勇士拉响了最后两颗手榴弹,与敌人同归于尽了。这虽然是一个月前的事,但对我们来说,现在心还在痛,洪连长发火,主要是他心里有恨有痛啊!”
说到这儿,江晨的眼睛润湿了,他望着远山,沉默不语。
铁男说:“后来,怎么样哪!”
江晨说:“没有后来了,三排全完了,这些老红军战士,全都是英雄好汉啊。现在,连里只有二个排,为了完编,最近我军在茅山地区又召集大批新兵,司令部打算给我们一个排的新兵,这些新兵大多数是农民、猎户和一些手工业者,没有受过军事训练,虽然在新兵营受了一些教育,但拿我们这个既要当尖刀又要搞侦察的特殊连队来说,是远远不够的。更要命的是,我军干部奇缺,战斗频繁,干部减损太多,班排长人选难找。我们考虑,姬邦国同志是大学生,这本身在我们部队就是凤毛麟角,更重要的是他还在那边任过班长,有觉悟,有文化,有理想,会打枪,因此,他是三排长很好的人选。而铁男同志,我们考察过,会打枪,会武术,在老家当过土匪,有天生的游击战经验。同时考虑到我们连队侦察工作将来需要大批女同志参加,一个女同志当副手,可以在军事上考虑问题更缜密一些,在侦察工作上更方便一些,在女战士管理上更亲近一些,此外教练排里战士们擒拿格斗时也更权威一些。根据这些考虑,我们作出了这样的决定。请邦国和铁男认真考虑一下,想想我们老三排英勇事迹,你们是否执行党组织的决议。”
姬邦国本来对排长任职也象铁男一样,在心里犹豫过,但是听了江晨介绍后,不由得热血沸腾,他站起身来,坚定地说:“洪连长,江指导员,我服从命令,听从党的指挥,决心将三排带好。”
江晨说:“好样的!”他回头问铁男:“你怎么想啊?!”
铁男说:“人家老三排流血牺牲也敢干,我一个副排长有什么不敢干的?相信我,我们也会将三排带出一支铁军来。”
洪铁飞咧开大嘴笑了起来:“是嘛,这才象一个战士。记住,在我们新四军侦察连,没有小脚女人,只有能经得起战火摔打的钢铁战士!凡是在敌人面前逃阵的,在困难面前怕苦的,给我统统滚蛋!”
铁男跳将起来:“洪连长,你说的哪码子话,我铁男真刀真枪都干十年了,我怕什么来着。你可别笑,若是在战场上我拿得出打得响,你得叫我……”
洪铁飞愣了一愣,不禁问:“叫你什么?”
姬邦国知道铁男身上还有匪性,怕她口没遮拦,不知道要说出什么不光彩的话来,连忙扯扯她衣裙,拿眼示意不要说了。谁知铁男是个直率性子,话一下子冲出唇来:“你得喊我姑奶奶。”
姬邦国急得一跺脚,眉头一皱,心里叫苦:“糟糕透了!”
岂知洪铁飞非但没生气,还大笑起来:“你还算文明人,嘴里不象我,净是吐脏字话。好了,只要你执行命令不皱眉头,你就是巾帼好汉,我就服了你!”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一行人休息片刻,继续向大山前进。但是,这时的行军,对姬邦国与铁男来说,就没有先前轻松了,他们心头都沉甸甸的。
是的,怎样才能将一条铁棍儿磨成削铁如泥的钢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