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大半轮明月悄悄地升上中天,皎洁的月色朦胧如水,无声地滋润着静谧的原野和河流,船行处,水流中象是撒了一大把碎银子,闪闪烁烁泛着银光,这银光又似乎幻化为娃娃们的眼光,充满着调皮活泼的神韵。
西行十多里水路,也许是离开鬼子远了的缘故,铁男将船驶向中流,在一派开阔的水天地里,双桨打出欢快的水浪声。五月的河风也别具魅力,它温柔地抚着人的手脸,温柔地吻着河水,撩拨得颠狂的水浪发出低沉而激动的喘息。
铁男抬眼望去,躺身在小船中舱里的姬邦国,身穿一袭湖兰色长衫,浓密乌黑的头发下,是一张皙白的脸,脸庞似乎文质彬彬的,但下颔刚劲的棱角分明的曲线,又分明令人看出,这是一个既能唱得诗,又能咬得核桃的人。在小船微微摇摆中,他有似迎风玉树,在月光地里轻轻摇曳,瞑迷着眼睛,轻轻地吟词。
铁男划着桨,耐着性子听他吟完古词,便嗔声道:“哎,小姬哥哥,你都文绉绉的念些什么呀?”
姬邦国睁开眼来,微笑道:“哦,我念的是词啊。这是宋代大词家姜夔写的,我是触景生情,想起这首词,便念了出来。”
铁男说:“哦,你念的是词,我还以为是戏本上的词呢,怪不得既不懂,听了又是不对韵儿。”
姬邦国不禁莞尔笑了:“你要对什么韵儿?你得知道,在宋代,这些词全是供歌女唱的,全是对韵的,只是现在曲谱儿失传了,只留下这些文字来。你若是念上一念,还是音律铿锵,很是对韵儿呢。”
铁男说:“哟,你说的与我说的可真是驴头不对马嘴了,我说的韵儿,全都是这一带乡里人唱的小曲儿,什么《杨柳青》哪,《孟姜女》哪,老拉调哪,全是土得掉渣子的。你那个韵高贵得多了,咱听也听不懂,学也学不上。”
姬邦国也来了兴趣,笑说:“这也难怪你的,你没有专门学过嘛。我在上海大学里,就是专门学习中国古代文学的,虽然学的不太好,但肚子里灌的墨水毕竟比你要多一些。你想学习也不难,只要你跟着我……”
铁男脸不禁一红,嗔道:“跟着你干什么?”
姬邦国说:“我没有小弟弟,你就跟着我,做我小弟弟,我就有空了教你诗呀词呀,这么三五年一磨炼,你就熟能生巧了。你说好吗?”
铁男欢欣鼓舞,扔开双桨鼓起掌来:“好的,小姬哥哥,我就拜你做哥哥,你可不得反悔哟。”他这一高兴,手舞足蹈,直震得失去控制的小船在河面上颠来簸去,直打转转,唬得姬邦国一迭声地喊:“划桨,快划桨,不然我们全变成落水鬼了。”
铁男喜气洋洋地操起桨来,漫不经心地轻轻划了两划,晃动不驯的小船顿时温顺起来,乖乖地调直船头,闪入一条小河,向西南方向驶去。
姬邦国定下心来:“你做我弟弟,我满高兴,我感觉你什么都好,就是太文气一点了,象个女孩子似的,身子弱弱的,声音脆脆的,我看你今后得改一改,男人嘛,就得崇尚雄壮,崇尚健美,崇尚豪放,要真的象你名字说的那样,做一个钢铸铁打的男人。你说是吗?”
铁男不以为然,说“是什么?咱们来比比扳手腕,看谁的力气大,我看你也是女孩子似的文雅雅的,看似个子高大,实质上力气还比不上我呢,你想做个钢铸铁打的男人,可是又拿不出四两力气来,这不是瞎吹牛吗?”
姬邦国无言,因为铁男说的也是真话。论起力气来,姬邦国肯定不是铁男的对手,因为铁男能轻而易举地驮着他腾挪跑跃,气不喘,脸不红,这一点姬邦国的确做不到。
小船在幽幽的两岸夹树的小河中弯来绕去,穿行了十多里。这时,河两岸仿佛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声响,随即离水寸许处,腾闪出一根拦河缆绳来,小船“嘭”地一声撞击在缆绳上,便停泊不动了。铁男咤道:“哪一绺子的,胆敢拦我小船?”
说话间,两厢里水声涌动,从柳棵苇丛飞驶来三五条小艇,艇上各立一两条大汉,看上去都算是地道本分的农民,脸色黑黝黝的,眼目中却灌注着一股逼人的邪气,横眉立眼,显得委实粗鲁。为首的一位中等个儿汉子,手执一柄大砍刀,在月光照耀下闪忽着幽幽的寒光。他紧盯着舱中的姬邦国,喝道:“小掌柜的,干脆些吧,拿出买路钱来,放你一条生路。若是你说一个不字,嘿嘿,对不起,我们这些弟兄们等待得都不耐烦了,说不定手起刀落,委屈你做了这条河上的水鬼,那可怪不得我哪!”
姬邦国想站起身来,可是刚欲起身,右腿稍一动弹,便是一阵钻心的痛,便又跌坐下身,他只好拱拱手:“对不起,我是一个从上海来从军的学生,我不经商,我不是掌柜的。要钱,我口袋里倒是有十几枚袁大头,这些银元,也许可以让你弟兄们聊度饥寒,其它就没有了。”说罢,姬邦国从怀中掏出银元来,放在手掌中,亮闪闪的。那条船上的汉子伸手便来接,冷不防铁男闪跃过来,一把擒住那汉子的手,喝道:“别动!”
那汉子一激凌,想缩手,但铁男手竟如铁钳一般锁定他,使他无法动弹。危急间,他左手大砍刀挥出一串银色的弧光,直楞楞地向铁男砍了过来,姬邦国看在眼里,激出一身冷汗来,呼喊道:“小弟,快闪开!”
铁男微微一笑,手中忽然多出一枚精钢短剑,直对砍刀撞去,但听得“喀啷”一声铮鸣,那砍刀弧光复起,直向船外飞去,悄无声息地切入水面,水面晃出一圈涟漪,弄得水面半轮明月也碎成一圈圈波光。
铁男笑道:“怎么样?还想班门弄斧?”
那汉子有些垂头丧气,在铁男钳制下,他不得不叹了一口气:“好汉,我算是栽在你手里了。我认不识你,请教你的高姓贵名?你敢不敢告诉我,让我们后会有期。”
铁男说:“你也别威胁我,你不认识我,我可知道你们。”
几条船上的汉子不由得都“哦”的一声惊呼,眼中带有恐惧的神色。铁男说:“你们难道不是秃鹰帮吗?”
“是啊?好汉如何知道?”
铁男说:“我姓铁……”
铁男此言一出,来人不禁都肃然起敬起来:“哦,怪不得手段这样高强,撞在你手里,我算是服了。”
铁男放开那人的手,说:“你们也好没出息,要想发,就打地主老财去,怎么学那些半夜翦径的强盗,专干天怨人怒的勾当?快把缆绳解开,我还有急事儿。”
那首领一声唿哨,岸上人慌忙松沉下缆绳。铁男擒桨在手,划了几划,忽又停住桨,回头说:“好汉们,我告诉你们,我们今天出动到阜宁城南一带看了,日本鬼子全都疯狗似的集在那儿,中央军都悄悄撤走了,看来我们手无寸铁的小老百姓们,全成了人家砧板上的鱼肉哪!你们若是还想活下去,还有点良心,就去多找几枝枪来,跟日本鬼子干,这才是正道啊!”
那首领道:“小老弟,你说的是好,可是枪从哪里来呀?”
铁男道:“只怕你们不敢,要是胆子大,什么事情办不成?平时你们对老百姓是红眼睛绿眉毛的,一旦看见地主老财,便学做龟孙子了。你们想想,这湖荡一带,陈家堡,赵家庄,姬家堡,这些老财那一家没有几十枝快枪?你们敢不敢抢它过来打鬼子?”
那一干汉子们都道:“小老弟说的是。”
铁男悠悠地划着船走了,水面愈来愈开阔,后来但见茫茫的一派水天,东一丛芦苇,西一丛蓼花,把晶亮的水面布成八卦阵似的神秘莫测。索索作响的苇涛,时隐时现的雾障,令人感到这里似乎卧龙伏虎,隐藏着十万精兵。姬邦国心里很不好受,他听了铁男的谈话,仿佛自己已经陷入一个深不可测的陷阱里,而这个陷阱的主人就是眼前这个看似单纯的少年。特别让他心惊肉跳的是,铁男竟敢鼓动刚才那些土匪们去抢劫自己的家。姬邦国真想插上翅膀飞到姬家堡,告诉父母这个情报。可是,一来他腿子不能动弹,二来他还想同铁男周旋周旋,获得更多的秘密,于是他只好缄默不语,心里却多长了一个心眼儿。
大约又行了一个多时辰,小船悠悠地靠上一个小小荡墩子,铁男欢快地说:“到家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