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汽船机器呻吟起来,几条船的汽笛也一迭声地嚎吼着,让人心里如同砂磨一般难受。关押壮丁们的船舱里,黑洞洞的一片,里面挨挨挤挤的汉子们,仿佛都是罐头里的沙丁鱼,全给挤扁了。天气本来就很是闷热,再加上人们身上散发出来的汗臭屁臭,让人窒息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头晕目眩,恶心得直要呕吐。铁男没有法儿,只好紧紧地偎依在姬邦国的怀里,求得一份心灵上的安宁。姬邦国听得船舱外锚链声竹篙声螺旋桨打水声和妇女孩子们的哭喊声中,有一个响脆的声音在叫他:“姬哥,姬哥哥,你走好,我等待你……”这深情又凄楚的声音,分明是贺绿菲发出来的。姬邦国拥抱铁男的手不禁一紧。铁男仿佛有些会意:“小姬哥哥,这贺绿菲对你蛮是痴情喽,你说不是吗?”
姬邦国叹息道:“一个女人的痴情柔情,是最缠绵的,最让人难以排遣。”
铁男道:“你爱她么?”
姬邦国说:“我承认,我对她今晚的举动感到震惊,但这不是爱,因为我的爱已经献给一位侠女了,请相信我不是朝三暮四者。来,你靠这边一点,这舷边有一点风,你吸了,会感到清醒一些。”
船已经行驶起来了,水声哗哗作响,船舷边有巡逻哨兵的脚步声,谈话声。根据姬邦国的判断,这船似乎是沿着皮大河,向东方开去,也许是朝盐城方向开去。他不知道,到了盐城会有什么际遇,但是他心里好是兴奋,他觉得这是在探险,一种未来奇不可测的险境,刺激着他的心,让他激动。铁男被姬邦国搂扶到舷边时,感到舷边透出一丝丝清凉的小风,使她感到十分畅快。她说:“小姬哥哥,这里好似一座牢房,我好象第一次做了囚徒。”
姬邦国说:“你只看到这小小的船好象监狱,你就不愉快了。你不知道,现在全中国都钳制在人家手里,我们如果不斗争,就全成为亡国奴,全成为囚徒了。”
这时,身旁有一个汉子莽声吭气地说:“小哥,你说得真好。请你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姬邦国刚想回答,铁男多长一个心眼儿,岔话道:“你问这干什么?”
那汉子道:“在这个世道,象小哥这样知情达理的人真不多,多数人浑浑噩噩的,只要炸弹不扔到他头上,他是照样混着过下去。我觉得小哥是个聪明人,我想同小哥交个朋友。”
船舱里黑幽幽的,铁男看那人眉眼不十分清晰,只觉得那人骨胳粗大,象一架铁塔似的耸在身边。她害怕坏人使坏,便道:“交个朋友好得很啊,多个朋友多条路嘛。你问我哥哥的名字,我告诉你好了,他名字叫龙野虎。”
那人微微一怔,道:“龙野虎?这个名字好精神!你呢,小弟?”
铁男说:“我嘛,名字叫做龙野猫。”
那人不禁笑道:“这个名字呀,真有点儿差劲了,是谁起的。”
“我姨母嘛,她说我很好玩,猫儿似的温柔,又有点野劲了,所以叫野猫。”
姬邦国想到在水庄,雪雯叫铁男“小野猫”那份甜甜蜜蜜的样儿,便知道铁男肚子里有这个脚本。不过,他感到那人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哼,看来人家压根儿不把铁男所说的当正经话。果然,那人笑道:“我看哪,这位小弟饱经事故,见人说话留三分,可惜啊,可惜啊……”
“可惜什么?”铁男问。
“可惜你被我踩住了马脚。”
“真的么?你说说,你踩住我什么马脚了?”
那人道:“我先前分明听你叫这小哥儿是小姬哥哥,怎么眼一眨,公鸡变成老母鸭,变成姓龙了?”
铁男道:“这你就不懂了,你知道我们中华民族老祖宗叫什么姓什么?”
那人愕然无语。
铁男道:“你不知道,让我告诉你吧。我们老祖宗叫黄帝,人家说我们是炎黄子孙,就是指的这个啊。黄帝姓姬,我们哥哥也姓姬。我们民族又崇尚龙,有人说黄帝就是神龙化身,所以我说小姬哥哥叫龙野虎,也没算错。你说是吗?”
那人说:“噢,这一说,还有点道理,好吧,就算你是龙野……猫,他叫龙野虎,咱们今天同被抓到这个舱里来,也算是有几百年修行来的缘份了。看来,今后咱们在一起的日子多着呢。”
姬邦国说:“大哥,你贵姓?”
那人道:“贱姓东方,名字也同你们一个味儿,叫苍龙。”
铁男喜道:“东方苍龙?这个名字好听。不过,东方大哥,你最好改个名字才好。”
“改名?”东方苍龙有些不快:“老祖宗赐的名字,岂能随意改变?”
铁男道:“你这人真是的,又不是让你真的改名儿,我是替你担心,咱们这船儿到那见不得人的地方,你这名字盛气凌人,会不会给你惹出麻烦来?”
东方苍龙想了想:“小哥,还是你细心,你说,改个什么名字好呢?”
铁男想想说:“这名儿可不好想,说真的,让你改个东方苍狗,你又不高兴。再不,就叫做东方明吧。”
东方苍龙喜道:“东方明蛮好,明天若是叫我报名字,我就这样说了。”
姬邦国说:“东方大哥,听口音,你好象不是苏北人吧。”
“是的,我不是苏北人。我老家在锦州,后来逃难到关内,辗转到上海姑姑家,上海出事后,又随人逃到苏北,做一点小生意混日子,谁知日子也没法混下去了,将来这把骨头还不知道扔到哪儿呢。”说到这儿,东方苍龙声音有些哽咽起来。
铁男听到这儿,不禁感到心酸,她说:“东方大哥,你别悲苦了,那是没有用的。人常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到什么山砍什么柴吧。”
龙冈到盐城不过十里水路,一晃眼儿就到了。船舱里的壮丁们一个个又被刺刀逼了上岸,关进一个小学校里。第二天,这伙人又被大兵们驱赶到小学校操场上,在早晨的阳光下,铁男回看东方苍龙,不禁感到十分好笑:原来东方苍龙虽说是一个大高个儿,但是生相奇丑,额头奇狭,下颌奇阔,鼻球奇大,耳朵奇薄,眼睛奇小,嘴唇奇尖,再加上毛茸茸的髯腮胡子,看上去一点也不是铁男想象中的那关公般的形象,而有些象一条令人发笑的大黑猩猩。当然,在东方苍龙眼中,铁男也不是他想象中的硬汉子,而真真实实是一个袖珍娃娃。两人不禁相视一笑。
小学校的泥土操场上,乱烘烘地挤着七八十个壮丁,四围全是穿军服的伪军,端着雪亮的刺刀,那闪烁着烤蓝幽光的钢枪,让姬邦国和铁男心里好是羡慕。铁男抬头看看天,天空一派蔚蓝,几丝白云在天幕上无忧无虑地游荡。操场东南角一株乌桕树上,两只黑老鸦藏匿在繁枝密叶中,安闲地梳洗着羽毛。南北相对的教室屋脊上,几个兵们架着两挺机关枪,那黑洞洞的枪口直瞄准操场上的壮丁们,那架势仿佛壮丁们稍一动弹,它就会恶狠狠地扑下来,一口将人吞了下肚。看到这儿,铁男心里不禁打了一个寒凛,她想:好鸟儿啊,你怎么不走呢,你难道不知道死神就在你身边吗?
半个小时之后,一群小官们簇拥着一个矮胖子官来,有人恭维他,称他“赵团长”,有人给他搬椅子让坐,有人给他捧上鎏金水烟壶,让他呼里呼鲁吸上几口水烟,醒醒脑,振奋精神。铁男眼尖,小声对姬邦国说:“小姬哥哥,你看那个肥猪,原来是个缺耳朵的,看来不是猪八戒的种。”姬邦国看了一眼,不禁乐了,说:“这是他的报应吧。”姬邦国不知道这赵团长赵忠的耳朵就是被他大哥姬安国亲手削去的,若是知道这一回事,还不知道怎样高兴呢。
那赵忠大咧咧地站到壮丁们面前,扯直嗓门喊道:“弟兄们,皇军到我们中国来,打一场大东亚圣战,这场战争很大,它不仅要扫平我们中国,还要扫平东南亚,扫平印度,扫平苏联,因此需要很多很多的人到我们军队来。我要求你们理解这场圣战,支持这场圣战。”
操场上壮丁队里人们感到不耐烦,有的大声吐吐痰,有的跺脚,有的小声闲谈拉呱。赵忠怒了,吼道:“你们听着,你们不要驴粪做豆腐──摆不上台面来,若是你们不听我的话,你们胆敢抗拒大东亚圣战,你们就没有好果子吃,凡是有这样的举动,我们是一律格杀勿论。现在,我要你们为皇军做点贡献,做什么贡献?一个是到我们部队来,上前线打仗,贡献身体。另一个就是为皇军苦力的干活,去筑碉堡,两者必居其一。现在,你们一个个报上名字,凡是愿意当兵的,就站到左边来,凡是愿意做苦力的,就站到右边去,这两边都需要人,任你们自己选择。”
壮丁们没有人肯动窝。太阳还没有爬起多高,天气还不算酷暑,但是汉子们额头上大多沁出汗来。因为大家都知道,这两条路全是死路。这时,一个穿白色短褂的四十岁男子冲出队来,对赵忠吼着:“你这卖国贼,你是杀人犯,我不随你去,我要回家!你若是良心没有被狗嚼掉了,你就放我回家!”
赵忠阴沉地笑了一笑,说:“你敢出头?你想闹事?你想回家?好,我就让你回家,你不要后悔。”
那中年汉子喜出望外,忙道:“长官,你真让我回家了?我谢谢你,我家里还有八十岁的老母亲,还有三个未成年的伢仔,全家人生活全压在我一个人肩上。谢谢你,我这就走了。”说罢,他真的朝校门外走去。赵忠冷笑一声,从腰里拔出手枪,瞄准那汉子后背,“叭叭叭”地连开三枪,那汉子浑身一震挺,手捂流血的心口,慢慢的斜转身来,脸上写满愤怒、惊愕、失望和痛苦,他想说些什么,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出,只是“啪”地一声闷响,便如粮食袋子般的倒下去了。
铁男浑身一阵哆嗦,她想冲出去,跟那矮胖子赵忠论理,但是,她的手却被姬邦国紧紧抓住。姬邦国凑在她耳边小声地说:“别动,小不忍则乱大谋,为了大事,你不要作无所谓的牺牲。”铁男只好狠狠地吐了一长气,默默地闭上眼睛。
赵忠吹吹枪口上的轻烟,看着众人:“还有谁想随这死鬼回家?若有的话,给我早些站出来,趁我这枪口还没有冷,好趁热打打铁嘛,哈哈哈……”
在赵忠放肆的笑声中,壮丁们沉默着,谁也没有动窝儿,操场上一派死寂。那两只鸦儿仿佛受了惊吓,扑簌簌从乌桕树丛中飞起来,呀呀惨叫着,斜飞过操场,直向河流那边飞了过去。铁男心想:鸦儿啊,你真机敏,你飞走了,你把死神留下来了。在铁男思想中,那赵忠似乎等得不耐烦了,吼叫道:“你们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告诉你们,你们必须选择当兵还是做苦力,第三条路是没有的,若是有的话,那就是死路。好,从现在开始,在十分钟内,你们若是不作决定,那就意味着你们选择了死路,我就让机枪来点名,送你们到阎王那儿去。若是你们不想见阎王,就赶快站过来。”
在赵忠的威逼之下,人流开始行动了,有的奔向左边,也有些奔向右边。东方苍龙小声地问姬邦国:“你们弟兄俩奔哪边去?”
姬邦国说:“当然是左边了。那里行动比较自由一些。”
东方苍龙有些不快:“这么说,你们一改初衷,想把枪口对准我们祖国母亲了?”
姬邦国说:“东方大哥,你也真傻,枪在你手里,你想朝哪儿放就朝那儿放,谁拦着你了?”
东方苍龙听到这儿,不禁一拍脑袋:“唉,这家伙还真不开窍。龙小弟,就这么定了。”他看场中人渐渐稀疏了,便说:“走吧,先别碰这个硬钉子去。”说着,便从赵忠面前向左边走去。姬邦国与铁男也紧紧跟了上去。
赵忠拦着东方苍龙,说:“报上名来。”
东方苍龙道:“我叫东方明。”
“哪地方人?”
“东北人。”
“什么党派?”
“没有党派。”
“干什么营生?”
“做商,混饭吃。”
赵忠一挥手:“你过去吧。”赵忠说着,把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姬邦国,看得姬邦国心里直发毛。他想埋着头走,赵忠笑道:“慢走,我好象在那儿见过你。”
姬邦国道:“你也许认错人了,我并没有见过你。”
“哦,你叫什么名字?是不是姓姬?”
姬邦国心里打一激凌:他怎么知道我姓姬,莫非他知道我来的目的了?这时,他想起铁男昨夜在船上开玩笑说的名字,便道:“不,我名叫龙野虎。”
赵忠仿佛有些失望,喃喃道:“怪事,你叫龙野虎?你不姓姬,怎么与我长官眉眼这么相似?你是干什么营生的?看你细皮嫩肉的模样儿,恐怕不是农民吧。”
“是的,我不是农民,我是上海大学的学生。”
赵忠笑道:“一个大学生,难得啊。好,先委屈你做这新兵队班长,若是有功,我保你升官发财。下一个,叫什么名字?”
姬邦国怕赵忠问话碰出铁男火性儿来,忙道:“长官,下一个是我的弟弟,名叫龙野猫,他还小,不干活儿。”
赵忠一双眼睛在铁男身上瞄了瞄:“嗯,的确是很嫩,怕只有十四岁吧。他叫龙野猫?这名字真有趣味,怎么这样起?”
姬邦国笑道:“我们乡下阿猫阿狗入名的多着呢,因为乡下人怕孩子养不大,就随意起一个下贱的名字,好养大些。”
这一说,赵忠哈哈大笑:“哈,贱名,龙野猫,真贱得好有趣,过去吧,龙野猫。”
铁男听了,气得满面通红,她伸出手来,狠狠地在姬邦国身上拧了一把,拧得姬邦国直叫唤:“你别怪我,我不是有意的。要怪就怪你自己,谁让你给自己搞这个乌七八糟的东西来?”铁男没法儿,又不敢大声说什么,只好气呼呼走进左边队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