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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万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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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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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泽地火》连载

第一十五章 红袖难系赴敌魂


姬邦国与铁男离开水庄,从西射阳到湖垛,再向东进,胡乱地走了两天,也没看见一个鬼子兵的影儿。听路人说,那些鬼子今日从南通北上,明日从连云港南下,来来去去,去去来来,直如疯狗一般乱闯乱咬,还没个定位呢。不过,通榆路一线,是鬼子的生命线,肯定是有鬼子的。于是,两人又向盐城一带逼去。

这一日,骄阳西下,燎着火的地面开始清凉一些。铁男携着姬邦国的手,来到一个叫龙冈的小镇上。在落日的余晖中,从炎火中滚过的小镇似乎稍稍恢复了生机,勤快一些的小商人,在临街的路面上泼了些凉水,便摆上了夜市的摊子,或是五香茶叶蛋,或是熏烧卤菜,或是清汤馄饨,或是鱼汤煮面条,炉火争红,锅气袅袅,香气飘飘,也挺诱人的。尽管这是战争年代,夜市的风韵拿过去要逊色得多了,但是,夜市上人流荡荡,市声嘈杂,仍然展示着百年古镇的余韵。

姬邦国和铁男在一个小食摊上坐下来,向略微肥胖一些的老板娘子各要了两份馄饨,多撒些蒜青,浇了一些麻油,又泼了一些酱油,便热乎乎的吃起来。饭后,两人随意在小镇街头上逛了起来。有一处梧桐树下,亮起咝咝叫响的汽灯,耀人眼睛,那是一个说书场,已是摩肩接踵地挤满了人。说书人是一个穿青衫的五十岁的汉子,那人正说到岳元帅大战金兀术,直杀得那些金兵尸如山积,血若川流,金兀术逃到金牛岭,又是山峰峻削,石壁危峦,前无进路,后有追兵,进退两难,遂大叫一声,“罢,罢,罢!此乃天亡某家也!”遂撩衣望着石壁上一头撞去,但听得震天价一声响亮,金兀术倒在地上。说到这儿,书场上响起一片叫好声,鼓掌声。铁男也禁不住鼓掌蹦跳了起来,欢呼道:“死得好!这些金狗,这些鬼子,全是该杀该死的。”

话音刚落,忽听身边有女:“嗳呀”一声叫起痛来,铁男回身一看,原来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女子,被自己踩着脚了。那女子看上去不过二十岁年纪,秀发堆鸦,势若蟠龙,身穿短袖绿衫,下着粉红色短裙,直露出藕也似的粉嫩的双臂与小腿来,配上那薄施粉黛的俏脸,那微耸轻颤的富有弹性的乳胸,更显出小家碧玉式的迷人的青春活力。这时,她抱着穿着木屐的左脚,蹙着细长的秀眉,怒道:“你这野小子,怎么不长眼睛,乱踩人哪?”

铁男心中感到内疚,歉意道:“对不起,我踩了也不是有意的,我是高兴了,一不小心踩着你了……你疼了吧,我给你揉一揉。”说着,铁男浑忘了自己男装,居然伸手扶起那女子的脚,搓揉起来。那女子又羞又怒,顿时柳眉倒竖,抽手“啪”地给铁男一记耳光,任是铁男灵动,也未能脱逸,顿时脸上火辣辣的生疼。铁男怒道:“你,为什么打人?”

那女道:“就是要打你,谁让你胆敢在我面前耍流氓?”

铁男道:“我,你认识我是谁?我怎么耍流氓?你胡说!”

那女道:“你不耍流氓,为什么摸......摸.....人家脚?”

姬邦国怕两女吵起来,激起铁男性子来,要动拳头,闹出麻烦来,连忙走上前来,挡在铁男面前,抱歉道:“小姐,你别生气,我小弟刚才不小心,踩痛了你,请你原谅。”

那女在灯下看着姬邦国,愣了一愣,不禁眉眼堆起笑来:“你,你姓姬?”

姬邦国道:“是的,我姓姬。”

那女顿时满面春风,喜道:“你叫姬邦国,对不对?”

姬邦国一头雾水,他挺认真地打量着少女,不解地说:“是的,我是姬邦国,对不起,我有点想不起你的贵姓。”

那女软软地拥上前来,轻舒玉臂,揽住了姬邦国的双肩,娇笑道:“好哥哥,你真的记不起我来了,我是贺绿菲呀!”

姬邦国不由得一怔,这才想起这个远房亲戚。她还小时,他是见过面的,谁知一忽儿,出脱成一个丰姿娇态的大姑娘了。姬邦国感到脑子里一阵空白,顿时哑语无言。

就在这时,铁男感到浑身燎满了火,一腔醋意冲得她怒气冲冲。她双掌齐出,将贺绿菲揽在姬邦国肩头上的玉臂摔了下来,旋风般的插到姬邦国面前:“你怎么这样放肆,竟敢动我小姬哥哥来了?”

贺绿菲丹凤似的小眼露出一丝轻蔑的冷笑:“你是谁?你也敢攀上我姬哥来?”

铁男气得满脸发红,恨不能伸出拳头揍贺绿菲一顿。她已经明白,眼前这个满身香气花枝招展的小女子,就是曾经奸杀她母亲的大仇人贺不迷的女儿,从小姬哥哥的话中看,邦国的父母亲非常乐意让他们俩成秦晋之好。这一来,铁男心里对贺绿菲更是仇上加恨了。但是,看着小姬哥哥的面子,她也不好动拳头,只好说:“你小看人,你不相信,你就问他!”

姬邦国赞许地点点头,微微笑着。贺绿菲也从姬邦国眼中读出潜台词,不禁笑道:“是,又算什么?我姬伯伯家丁多的是,跟上一二个人,又算什么了?”

铁男气得冲上前来,欲想动拳,她实在忍受不了这种财主小姐对她人格的揶揄讽刺。但是,姬邦国一把拽住了她:“别动火,咱们还有自己的事儿。”说着,他抱拳对贺绿菲笑说:“贺小姐,真是幸遇!我只知道你住在贺家墩,谁想在龙冈古镇看到你。好,贺小姐,咱们今晚还有点事,告辞了。”

贺绿菲听到这话,顿时笑容凝固,粉面灰冷,她有些凄然道:“姬哥,这多年了,我好是梦想你,今日方见一面,你怎么忍心就要走?你就不想陪我多说两句话儿,我陪母亲来龙冈舅舅家歇夏,你就不想见我母亲一面再走?”说到这儿,她泫然欲泪,施施然地走上前来,伸出粉嫩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姬邦国的衣袖,疼爱地说:“姬哥,你风韵神姿,怎么穿上这下等人穿的粗布衣裳?你随我去,我替你亲手做一套西服吧,你该更潇洒一些。你就留住在这儿几天,好吗?”她看姬邦国不语,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又陪着笑脸,小心地对铁男说:“好妹妹,我猜想几分你是谁了,你就帮姐姐劝说姬哥几句吧。你别生气了,这兵慌马乱的,姬哥在外面奔跑,我实在不放心啊!”

铁男打一激凌:“怎么?你就看出我是女……”说到这儿,她忽地伸手掩住嘴,左右看看。

贺绿菲点点头:“先前我不知道,这会儿我品味出来了,你是的,你一定是的。你踩了我脚,怕我疼,就忘情地跑上来替我搓揉,若是男子,一定不会这样自然,依你穿的下等人的衣裳,若是男子,也一定不会有这样的胆子。我也看出来了,姬哥对你情意绵绵,怕你受惊,为你解难,你真有这样的好福气啊。还有,你这样美丽,又似乎很有风骨,却水也似的柔美,你的眼睛,你的眉毛,你的嘴唇,都告诉我,显然不是弄璋之人。再说,你的声音,虽然故意掩饰放粗,但毕竟不是男人那么浑厚天成,你也没有喉结,妹妹,你说是不?”

铁男不禁怔怔地呆住了,她想不到一个财主的女儿,竟然会有这样细致的观颜察色的本领,也有这样似水柔绵的动人感情,一时间,她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只好愣着不语。

贺绿菲柔婉地说:“姬哥哥,走吧,你就不要犹豫了,快到我舅舅家去吧。这位妹妹,我想你也一定象我姬哥一样,出身于名贵之家,也是来自上海大学的学生吧。你叫什么名字?”

铁男被她这一说,心倒是软了下来,说:“我姓铁……”

“姓铁?……”贺绿菲细眉儿一颤:“嗳哟,你怎么也姓铁?……”

铁男一腔怒气又潮也似的撞上心口:“怎么?难道我姓铁,也要让你批准?”

贺绿菲笑道:“妹妹,你别多心,我是想岔了道儿,想到另外一个姓铁的女人身上去了,对不起,咱们走吧。”说着,她挽起姬邦国的手臂,想离开说书场。

铁男挡住道儿:“不,你说个清楚,你想到什么姓铁的女人身上了?……”

贺绿菲笑道:“哎呀,妹妹,你就不要扳倒树捉乌鸦了,说到那个女人,你会怕出真魂来的。”

铁男道:“你说,我不怕。”

贺绿菲道:“那个女人呀,叫做铁男,是一个名符其实的母夜叉,长得一脸狞恶,使一手双刀,专好杀人,抢人财物,还会吃人不吐骨头……嗳,我不想谈了,反正我听了姓铁,身上就涌起鸡皮疙瘩,浑身不好受,我想妹妹也是。”

铁男听了,同姬邦国相视一笑,说:“你害怕,我可不害怕,实话告诉你吧,我就是……”

姬邦国急着向前一步,伸手握住铁男的嘴,小声地说:“你别开玩笑。”

铁男挣开姬邦国的手,怒道:“小姬哥哥,你看她说的多气人?都把人都说成红眼睛绿鼻子,就是她是一个大好人。贺绿菲,你站稳些,我不是别人,我就是铁男,你恨吧,你怕吧,你喊叫吧,你骂我是魔鬼吧,我都不在乎。我要让天下老财都见了我发抖。你说,是不是?”

贺绿菲惊呆了,她再也想不到:眼前竟然就是她父亲恨之入骨坐卧不安意欲置之死地的头等大魔鬼铁男。她想不到一个让她半夜里心惊胆战的魔鬼,竟然是这样俏丽的少女;她更想不到,自己心爱的姬哥竟然同这女魔头言笑晏晏,似乎是情深意浓。这打击令她顿时感到头目眩晕,心痛欲裂。她好想哭,但是流不出泪;她好想骂,但是没有勇气吐出心声;她好想赌气就走,但是舍不得离开她魂牵梦萦的姬哥哥;于是,哭也哭不得,说也说不出,走也走不了,沁凉的夜风轻轻的拂弄如丝的云鬓,她也不觉得,只是呆立着,手弄裙裾,半晌无语。

这一瞬间的宁静,突然被两声清脆的枪声打破了,小镇的夜市顿时象炸了锅似,人们喊叫着:“快逃命吧,抓丁喽!抓壮丁喽……”街道上你挤我,我撞你,人们一个个全象没头苍蝇似的乱钻乱跑。

贺绿菲从痛苦中惊醒过来,慌忙一手拽住姬邦国,又回身另一手抓住铁男:“快,快逃吧,抓壮丁了。”说着,她拼劲扯着他们想跑。但是,姬邦国与铁男不动窝儿。贺绿菲急道:“你们怎么啦?你们发疯啦!这是抓壮丁啊,是抓炮灰啊,再不走,就走不了啦!”

姬邦国摇摇头,微笑道:“绿菲,你别急,没事的。”

“什么没事,自古来兵匪都是一路货,你沾进去,不死也要脱层皮啊!”

铁男听到这儿,心里又冒出火来:“我就是匪啊,又怎么样呢?你骂我,你就扯开嗓子大骂吧,何必转着弯子骂人。”

贺绿菲急得流出泪来:“好妹妹,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你还赌气?你该是劝劝我姬哥哥才是啊!你若是真的爱他,你就不能让他遭灾受难啊!快逃吧,再迟就跑不出去啦!”

铁男看她可怜兮兮的样子,心里不由得怒气消弥,只觉得这个女人似乎并不同于她的老子,还有一点儿人情味儿,尽管这人情是让她感到不舒服。这时,小街筒子人流疯狂地冲荡着,街两端的大兵弹压了过来,看去全是伪军服饰,子弹在街头上空啸飞着,一个骑着栗色高头大马的当官的喊道:“凡是合适的,都给我抓起来。”于是,那些兵们瞄准青壮年男子,抡起枪托砸打着,蛮横地用麻绳将壮丁们一溜溜串绑起来,直朝龙冈河边一条小汽船上赶。街头上老妪少妇们哭喊着,小孩们闹叫着,老汉们怒吼着,使小镇冤气冲天,惨不忍睹。

这当儿,姬邦国与铁男也卷入乱流中,几个大兵冲过来就要动粗,铁男厉声叫道:“不准你们动手,我们随你们去。若是你们动手动脚,我们就跟你拼了。”一个高个大兵听了这话,笑道:“这小青年还算识相,不要绑他们了,带了他们走!”

贺绿菲气得哭了起来:“死土匪,恶土匪,你安的什么心,你想害我姬哥哥?姬哥哥,你不能走,你千万不能去啊,她是一个恶婆娘啊!兵哥,你们不要带我姬哥去,他是一个大学生啊。”虽然她哭叫着,拼命扯拉着姬邦国,不让他走,但是经不住两个大兵一摔,便将贺绿菲摔倒在地。姬邦国被人推搡着走,听到贺绿菲的哭叫声,忍不住回过头来,他看到贺绿菲从尘埃地上跌跌撞撞地爬起身来,披散着头发,跣着足,在向他奔跑来,想说些什么,那眼神是那么的悲苦,那么的痛楚,那么的绝望。姬邦国有些不忍,叫道:“绿菲,你快回家去吧。你放心,我会照顾自己的,我会回来的。”他还想说些什么,但是身子却被人推搡着,直登上船,被胡乱塞进船舱里。

姬邦国顿时感到心好象碎成八瓣儿,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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