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家大院的小红楼,模样儿颇似别墅。二层小楼,楼上二间,一间是姬邦国的寝室,另一间是他的书房;楼下也是两间,一间为会客室,一间则是小红楼两个丫环的居所。由于姬文海早就打算给三儿结婚,所以在姬邦国这二年没有回家之时,就特意将小红楼装潢过了,楼上宫灯高挑,帷幕低垂,书橱书桌,一尘不染,雕花檀香木床,古香古色。而楼下却是西洋气派,一式的猩红色真皮大沙发,玻璃艺术茶几,偌大波斯名贵地毯,加上客厅中间偌大的楠木扶手楼梯,给人非常阔气的感觉。
姬邦国与姬安国一边招呼着军官们喝茶,一边纵论着天下军事形势,从苏联战场,谈到西欧战场。对于中国战场,论者似乎均没有信心。只有姬邦国用毛泽东《论持久战》书中的观点,坚持中国必胜,日本必败。
一位年约四十来岁的师参谋品着茶,微笑着摇摇头:“邦国老弟,我看哪,你还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你知道打仗靠的是什么?”
姬邦国问:“你说靠什么?”
这位师参谋姓姜,他看了看姬安国:“师长,我是不是跟邦国老弟直言了。”
姬安国笑说:“姜参谋,有话你就直说吧,我三弟还小,不知道天高地厚,你多教育教育他,让他长长见识,没关系的。”
姜参谋说:“好,我就直说了。战争靠什么呢?最终靠一个国家经济实力。日本自从明治维新以来,一直学习西方,采取富国强兵的政策,他的钢铁产量,他的工业生产能力,他的科技水平,几乎都是中国的几倍,几十倍。而我们中国,晚清以来,军阀混战,积贫积弱,沿海膏腴之地,多被列强分割成租界了。我国的机械工业才起步,钢铁工业微不足道,经济总量简直与日本相比微不足道。在这种情况下,你想打仗?枪啊炮呀,从什么地方来?当然,邦国老弟也许会说,我们人多,国土辽阔,是的,但人多顶个屁用,一万个人力量不小吧,但只消人家日本人三二颗重磅炸弹,一眨眼就炸个精光。再说,人家行军用汽车,一个小时就开百多里,我们行军靠两条腿,一小时走二三十里就不错了。你说,用梭标去对付机枪,你能胜吗?我算看准了,中国是没法救了。"
姬邦国说:“也不尽然。我在上海时,淞沪之战打得够惨烈的,我十九路军将小日本打得胆寒。要不是蒋先生下令撤退,日本人要占领上海,还真不容易。就拿你们师在沟安墩一战,不也曾让日本军队寸步难行吗?因此,悲观是要不得的。我看过兵书,战争本质就是一个动态过程,强者与弱者交手,弱者靠的是时间与空间的延伸,直接导致强者战线拉长,供给疲惫,军器消耗,诸多内部矛盾积累,从而产生一个强消弱长的消长状态。当然,从现象上看,日本现在是一个经济强国,军事强国,这是不可否认的。如果仅从静态分析,你的话看来真的有道理,就象在纸上演算算术,十与二对阵,中国看来必败。可是,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从动态角度来分析,日本又是小国,人少,地狭,为了运转庞大的战争机器,原有的经济实力将被大量消耗,随着战争时间不断延长,日本的战争消耗总量将远远大于生产总量,这样,其经济优势与军事优势就渐渐丧失殆尽。同时,人的社会生产,需要的过程比物质生产的过程更长:一个军人从诞生到参军,至少需要十七八年功夫,但是在战场上消灭他,却只需要一粒子弹,几分钟功夫。如果我们中国人两个拼他一个。这样拼法,姜参谋,你说日本能拼多少年?我想十年功夫,就可以将日本人拼掉80%,人都拼光了,日本还胜利吗?”
姜参谋听罢,感到有些脸红,连忙说:“奇闻,奇闻。”
姬安国说:“这个观点很新鲜,也很有说服力。据我看,这其中的精髓,三弟,恐怕不是你的创造吧?”
姬邦国说:“当然不是我,我是从一个伟人书中学来的。”
军官们都问:“是谁?竟然说得这么好?”
姬安国说:“我知道是谁了,不说也罢。明天,你不想去接亲,是吗?"
姬邦国说:“不是我想办的事儿,我干嘛要掺和去。我对妈妈讲了,我只是你们手中的一个木偶。既然是个木偶,你们还能想要木偶干多少事呢?”
这一说,军官们笑得前仰后合,乐不可支:“哈哈……,木偶……,结婚……,真好笑……。”
正嬉笑着,忽然,一个传令兵满头大汗地跑了进来,向姬安国报告:“师座,一个联队的日本军队已经来到姬家堡!”
姬安国大吃一惊,随即站起来,拔出枪:“准备战斗!堡门关上没有?”
传令兵道:“已经关闭。”
姬安国问:“水面上是否发现敌情?”
传令兵道:“水面上也发现有两艘铁壳汽艇。”
姬安国急道:“走,到堡楼上看看去。”
姬安国与姬邦国等一行人走出小红楼,院门口,一个疤眼自卫队员拿枪对着姬邦国,说:“对不起,三少爷,你不能出小红楼。”
姬邦国勃然大怒,骂道:“狗眼看人低,你威风什么?你有胆子,就开枪吧!大敌当前,你这个混蛋,还干这种蠢事!让开,让我走!”
姬安国也霍然变色:“他是谁?他是你主人,老爷给你们的任务是保护三少爷的安全,不是逮捕他,不是完全限制他的自由。你再不让道,我就先毙了你!”
那疤眼队员连忙缩回枪,灰溜溜地退到一边去了。
这时,姬文郁匆匆跑了过来,恭敬地说:“大少爷,三少爷,请别生气。”
姬安国问:“那个日军联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姬文郁说:“蹊跷得很,这些日本大军在堡外一边架着大炮,另一边却是摆着一长溜披红绸的送礼担子,好象是来贺喜的。”
姬安国怔了一怔:“贺喜,他们来贺什么喜?”
姬文郁说:“不知道。老爷也在犯难,请大少爷到中堂商量商量。”
姬安国点点头:“我去。”走了两步,又回身来对姬文郁说:“你做大队长的,也得管管你手下人,谁给你们这样大权力,竟敢拿枪逼着三少爷,太不象话了。老爷交待的事,是让你们保护三少爷的安全,不是完全限制他的自由,他可以在大院里散步,也可以到姬小街玩玩,你们管不着。只要不出姬家堡就行。如果你们太放肆,让三少爷饱受屈辱,将来就是三少爷对你们开恩,我也饶不过你们,听到没有?”
姬文郁低眉顺眼地低下头,应声道:“听到了,大少爷。”面对身为将军的话,姬文郁感到胆寒,他知道,这姬家堡不仅是属于老爷的,而且也属于三个少爷的,其中任何一个都恼不得啊。
姬邦国随着大哥姬安国来到中堂,姬文海满脑门汗,正急得团团转,看见姬安国走进中堂,连忙迎上前来:“安国,你看,这日本人怎么来了呢?他们是想占领姬家堡,还是想干别的什么?”
姬安国沉吟一会,说:“情况还不清楚,得到北边堡楼上看一看再说。”
话刚落音,一个自卫队员跑了进来:“老爷,二少爷回来了。”
姬文海怔了一怔:“什么,你说什么?”
那个自卫队员喜形于色,笑道:“是二少爷回家来了,这批日本军就是二少爷带回来的。二少爷在堡门外说:他听说三弟结婚,所以携带二少奶奶回家来庆贺庆贺,一家人团圆团圆。他还说,请老爷与大少爷不要误会,他决不允许日军占领姬家堡,也保证在三少爷婚事期间,除非大少爷部队首先开火,否则决不动枪动炮。”
姬文海抹抹脑门上汗水,一颗颤抖的心方才安定下来。他挥挥手:“知道了,你下去吧。”
这时的中堂,挤满了焦急害怕的女眷们,姬家的亲戚们,姬安国带来的军官们,还有前来贺婚的宾客们,听到消息,一时人声鼎沸,大家都小声地议论着,因为大家知道:事情处理稍有不慎,接踵而来的便是战争,便是炮火,便是毁灭,这时大家心里都在问自己:怎么办?怎么办?
议论声中,姬文海拉着姬安国的手,说:“安国,你说怎么办?”
姬安国说:“如果真的是定国回来省亲,给三弟贺婚的,拒之堡外,恐怕不合情理。再说,这次我只带一个连来,连同姬家堡自卫队,不过一百五十多人,如果擦枪走火真打起来,我们是劣势。姬家堡最多只能坚守三天。这几百年老家底就算彻底毁了。我看,还是放他进来吧。”
姬文海说:“你的话说到我心上去了,尽管老二是外国人,娶了外国老婆,可他毕竟是我生的,我也想他啊。我想他带人来,不会是想毁灭生他养他的老家吧。可是,放他们进来,大院里到处是日本兵,老二能管束还行,一旦管束不住,同你们军队打起来,同小街上老百姓打起来,那时姬家堡到处是杀戮,到处是枪声,压都压不了啊!”
姬安国说:“这也是个事儿。我看办法只有二个:一是只让定国与他的日本媳妇进堡,其它日本兵全部驻防在堡门外。二是让日本兵进堡,但不得进姬家大院,也就是说,四周堡墙由日本兵防守,我们连队撤回到大院来,自卫大队也撤回到大院来,两相隔离,减少正面冲突。”
姬文海忧心地说:“我眼皮直跳,害怕要出事啊!现在我们家全坐在火药筒上。你说的两个办法,前一个办法太好了,可是日本人同意吗?老二在日本军队大小也是个官儿,只让老二夫妻两人进堡,日本人放心吗?要知道,老二的老婆不是寻常人啊,她是日本陆军大学校长的女儿啊,老二的这个老泰山官阶肯定不小,影响力很大,一旦他的女儿在这里出了事,这苏北地区的日军头头承担得了这个责任吗?因此,我分析,日军一定不会同意老二夫妻进堡,而把保卫他们的大军关在堡外的。”
姬安国想想,说:“爸,你说的也是。那么,放他军队进堡,只能实施第二方案了。”
姬文海说:“第二方案也难啊。在大院外边的姬小街,全都是小家小户的人家,怎么安置这一大批军队啊,吃饭还好办,由我派人给他们烧好饭送过去,但睡觉呢?小街东北角观音堂里念经堂还算宽敞,但那是尼姑们主持的,让日本军队驻进去,岂不是罪过?”
姬安国说:“爸,这没有关系,现在是五月的天气,既暖和又蚊虫不多,军队嘛,全都野营惯了,你只要给他们在堡墙内空地上搭上一些遮雨的草棚就够了,这不是多大难事。我们军队还曾经在雪山地里露营过呢!”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姬邦国忧心忡忡,因为他不仅考虑到是否会两军交火,毁灭姬家堡令他心痛——这里有着几千乡民百姓啊。更考虑到放日本军进堡来,爸爸,大哥与二哥是否会同流合污,如果三者形成合力,对这苏北地区形势影响太大了,而且会对我军进入苏北形成强大的阻力。因为二哥代表的日军,大哥代表的国军,父亲代表的地方实力派,这三者若是互相支持,互通情报,我新四军周旋余地就会被大大压缩。可是,又有什么理由不让二哥进堡来呢?不让进,就意味着选择了炮火:放他们进,就意味着存在相当的变数。说真的,尽管姬邦国绞尽脑汁,面对这非常棘手的情况,还真的一筹莫展。
这时,姬文海朝中堂里议论纷纷的人们压压手:“诸位,请静一静。这次我三儿结婚,本来是大吉大利大喜大庆之事,可是想不到姬定国与他媳妇突然想回来,还带来不少军队,这事给大家带来一定思想压力。我在这里,只能给大家说一声抱歉,道一声遗憾。”
有人大声说:“没关系,姬老爷,大兵压境,危在旦夕,你就直接说说怎么办吧。”
姬文海清清嗓子,说:“怎么办呢?俗话说,小不忍则乱大谋,这姬家堡不仅有众多祖宗财产,而且事关几千人的生命安全,我看,只有将日军先请进来安抚安抚再说。我想,这军队是姬定国带过来的,你礼待他们,大概也不会乱到什么地方去。大家看怎么样?”
中堂里又响起一片议论声。自然是有人赞成,有人担忧,但是担忧又有什么办法呢?最终,大家意见归于统一,同意以礼接待来贺的日军。
这时,姬邦国说:“我有一个意见,咱们是不是先派人跟姬定国订个城下之盟:第一,他带来的军队必须约束在一定地带,不得擅自行事,不得侵犯居民住宅。第二,日军只能在姬家堡内驻军三天,三天后必须离开姬家堡,不得长期驻军。第三,日军不得在姬家堡势力范围内建立日伪政权。”
姬邦国这一说,姬安国立即点头称是,全中堂人也热烈鼓起掌来。姬文海说:“邦国说得对,想得周到,如果没有协定,放他们进堡,最后赖着不走,就麻烦了。姬文郁,你在不在?”
姬文郁赶忙跑到姬文海面前:“老爷,我在这里。”
姬文海说:“刚才三少爷的话,你听清楚没有?”
姬文郁说:“听得很清楚。”
姬文海吩咐道:“由于现在情况特殊,你大哥不便以国军军官身份出迎,我更是不可能去。邦国嘛,也不能轻易让他到堡门去,现在我要你代表我去,跟姬定国谈判,如果他答应这三个要求,书面签字,我就请他进堡,否则休想。他为日军干事,有辱我姬家列祖列宗,如果他想动武,我就不认他这个儿子。你记得我的话吗?”
姬文郁说:“老爷,我记得。”
姬文海说:“好,你去吧。”
看着姬文郁率领人跑出中堂,姬文海招呼说:“大家都请坐吧,是祸躲不过,安下心来,咱们讨论一下下一步怎么办?”
姬邦国心里还在打鼓:姬定国究竟来干什么?他是真心来贺喜吗?他是来抢占姬家堡吗?他还是想来拉拢大哥投降日军?这个迷还真的猜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