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阑宴散,姬文海送走客人后,一边剔着牙,一边看着仆人们收拾桌椅。这时候,他心里几乎窝着一团火,却因二儿媳妇山美姬子坐在桌边,闲品着铁观音茶,便没有发作出来。
姬定国望着父亲鬓角添了几许白发,心里有些舍不得,说:“爸,你看上去也老了点了……我想,今后,我与安国又不常在家服侍你,就让邦国接过你的产业,服侍你吧。反正……,他也结婚了,成人了,家里有什么事就让老三干去,这样你少操心,心定气闲,一定会长寿的。”
姬文海笑道:“也没什么,人这一辈子都这样活过来了,习惯了。你,在日本生活还好吗?”
姬定国道:“还好,在东京,山美家有一大套别墅,还有一个大花园。我入了日本籍后,就生活在那里。”
姬文海鹰一样的眼光直朝儿子刷了过来,那眼光阴毒中带点凶狠,盯得姬定国心里直发毛:“爸,你……你什么啦?”
姬文海收敛眼光,吁地呼出一口气:“哦,没什么的……你呢,入了日本籍,是日本人了?……你回来,还能到爷爷奶奶坟上去敬个香磕个头吗?……他们没想到……日本人……你小时候,他们把你当成宝贝,放在手心里呵护着呢……”
姬定国想起爷爷奶奶的形象,眼睛有些润湿,说:“爸,明天我同姬子就到祖坟去给爷爷奶奶磕头烧纸去。”
姬文海点点头:“去吧,要想到自己从哪里来的,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吧……记着,别说自己是日本人,他们泉下有知,听着会生气的。”
灯光下,姬定国瞥了山美姬子一眼,看到她秀眉下的眼睛溢出一丝冷笑,心里感到有些不自在,便说:“爸,妈,你们年纪大了,是不是我同姬子先送你们回去休息?”
姬文海摆摆手:“不用了,你与你媳妇儿先回馨园休息去吧,我再呆一会儿就走。”
姬定国巴不得姬文海这一句话,马上如释重负,喜笑颜开,挽起山美姬子胳臂,对父亲母亲说:“哪,我们先走啦!”
山美姬子微笑着向姬文海与贺秀汶鞠了一躬,便飘然挽着姬定国走出中堂。几个日本卫兵也紧随着走了出去。姬文海不禁冒出无名之火,一抬手掀翻桌子,桌子上杯儿碟儿碗儿全都砰砰啷啷摔个粉碎,那些收拾碗筷的佣人们全都吓得停住手脚,不知道老爷为什么突然发火。贺秀汶埋怨说:“你看你,都发什么火呢?三儿结婚是大喜事,凡事要图个吉情。再说,多年了,一家人好不容易团个圆,也要红红火火欢天喜地才好,你这样摆脸子,传了出去,不是让人笑话吗?”
姬文海怒道:“你看你,都生的好儿子,全不把老子放眼里,一个个尾巴都翘上天去。你看你那个老三,好象老子辛辛苦苦,不是给他办喜事,倒是宰了他一刀似的,凄凄惨惨戚戚,还在酒席上吟那个诗,搞得象个醉鬼,这是不是当着一大伙老少爷们剥我的面子。你说说,我这一辈子,在这中堂跺一跺脚,怕不震动四乡百里的,哪个不怕我姬文海?谁想就是这小子不怕我,你怎么生的?”
贺秀汶听罢,连忙捧上香茶:“老爷,你都息息气罢,何必与三小子一般见识呢?……唉,也是的,儿子在外面见识多了,眼光大了,相不中这穷乡野的闺女。”
姬文海道:“穷乡野闺女怎么啦?人家绿菲哪一点对不上他?哼,我知道这小子的心思,他在想念他那个土匪婆。好啊,这小崽子跟我磨上了,我是有药搽他头的。只要我活着,我决不允许那个土匪婆进我的家门,将我祖辈书香门第的脸全都丢光了。他气我,他念诗讽刺我,他醉酒丢我的脸,我一定拧转他的脑袋,让他看看他老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贺秀汶劝道:“唉,你别这样了,好吗?团团圆圆的多好。再说,老大,老二,不是给你挣了面子吗?这盐城一个大县,连县长都来恭维你,你算老几啊,还不是看在安国与定国手握军权。”
姬文海不听则罢,一听更是生气,拍着桌子叫道:“给我挣了面子吗?你不抬眼看看,这中堂几乎变成鸿门宴了,老大的军队,老二的军队,那一个手里枪不是装满子弹,一有风吹草动,这中堂就差点变成杀人场了。……你蠢哪,只知道儿子儿子,现在儿子不是你手心肉,全变成心窝刺。你看老大,居然才吃一半酒,就大咧咧地朝各位拱拱手,大雅雅地走了。他给我什么面子了?走吧,走吧,走了也好,别在我姬家堡弄出火来。再说你这老二,带个日本婆娘,我心里恶心着呢,脸上还要陪着笑脸,媳妇长媳妇短的。特别是老二居然成了日本人,这是什么意思?就是说,他不认自己是中国种,不认老子是他的爸!……我,痛心啊,三个儿子,全都是不孝之子,滚蛋,滚蛋,赶明儿都叫他们滚蛋!……”说罢,姬文海气咻咻的,额角爆出青筋,沁出汗珠儿来。这一番话说得大家哑口无言,谁也不敢多说一句话儿。
沉默一会儿,老太太贺秀汶突然嘤嘤地哭泣起来。姬文海不禁一愣:“你,哭什么哩?”
贺秀汶嘟哝着鼻子:“我,命苦啊……”
姬文海不禁有些震怒:“你还命苦?嘿,心窝塘永远填不满。你不想想,打从你到我家门上来,那一点委屈你哪——要金有金,要银有银,田园广阔,奴仆成群。吃饭有人盛着,行路有人抬着,你还命苦?”
贺秀汶道:“我是你养着的花,从来没有自由。我是你高级奴婢,必须听你使唤。想你犟,你养的儿子也一个个都犟,爷儿四个都是铁头的犟,我,享过哪一天清福啊?到老来,天天盼星星,盼月亮,做梦都盼着一家人和和气气亲亲热热高高兴兴团圆在一起,结果,你看,弄成这个样儿,连一桌饭也吃不了,醉的醉了,走的走了,骂的骂了,你说,我能不心疼吗?”说到这儿,老太太哽咽着,说不出声来。
贺秀汶这一说,姬文海闷着头抽水烟,不再吭声。是的,大老婆这点要求并不太过分。现在世道兵荒马乱的,一家人团圆在一起就是福了。记得去年沟安墩发生战事,贺秀汶与林雪玲婆媳俩相抱着,三天三夜睡不着觉,不时烧香拜佛,为儿子祈祷着。那个时候,任是铁人看了也心疼啊。现在,儿子们都回来了,一个个相貌堂堂,肥肥壮壮,这比什么都好啊。想到这儿,姬文海叹了一口气,心不禁软了下来。
贺秀汶抽泣着,又说:“我怕,我好怕……”
姬文海皱着眉头,将盛烟的小烟锅抽出来,吹去烟灰,又装了一锅上好的金黄色烟丝,说:“你怕,你怕什么呢?又没人吃了你。”
贺秀汶说:“邦国性子硬,我怕他……自杀……”
姬文海心里一惊,站起身来,直愣愣地盯着老婆:“自杀?他会吗?”
贺秀汶抬起泪眼:“怎么不会?想起邦国小时候,人才七岁,你唬他一下,他一气就跳进水里去了,一家人吓得半死。你,难道记不得了吗?”
贺秀汶这一说,姬文海还真的想起了往事:邦国这小子从小就有主见,有宁死不屈的性格。这多年他在上海闯荡,人也大心也野了,谁知道他想着什么?假如,万一他不满意这婚事,思想不开,喝醉了酒,做出什么混帐事来,那才叫……,想到这儿,姬文海不敢想下去了,酒也醒了一半。
贺秀汶看老爷脸色稍霁,大着胆子说:“我怕,我真的很怕……老爷,我们是不是……去看看三儿,劝他开开心。实在不行,就答应他,等他与绿菲结了婚,就把那个姓铁的姑娘召过来,做二房,只要安了他的心,我做什么都愿意。再说,冤家宜解不宜结,那姓铁的姑娘也是美人胎子,看上去机灵秀美,她到我家来,还会造你反吗?”
姬文海听着,不吭声,只管吧哒吧哒地抽着水烟,一缕淡淡的水烟气团团包围着他阴沉的脸。
贺秀汶扯着姬文海衣袖,摇着:“老爷,你陪我到小红楼看看去嘛,只看一眼就回来的。我要向丫头小菊与英华交待几句,让她们二十四小时轮流值班,看定着三儿。你不能完全依靠文郁他们,他们都是粗莽汉子,哪懂什么事啊。”
姬文海听罢,心里也象几只水桶打水,七上八下的。是的,他还真的怕三儿出事,尽管他气恼,但心里却又被贺秀汶的话折磨得空荡荡的。于是,他站起身子,说:“就陪你走吧。不过,你记着,我可没有软性子,我去是要教训教训他的。人,不同于畜牲,人是要识时务知礼节的,他识文断字,都学到狗肚里去了。”
贺秀汶看老爷准了,这还是她第一次拖回姬文海这头犟牛,于是破涕为笑,连忙道:“是的,是的,这孩子在外面学野了,也该老爷教训教训才是。不过,不要吓着他。我们去只是劝劝他,把喜事办了,以后再说。我想,只要新媳妇上门,三二天功夫,三儿就是一块钢,在新媳妇怀里也会捂软了的。到那时,他对娘老子感谢还来不及呢。”
这一说,倒把姬文海的心说得活起来,他吩咐二姨太与三姨太:“你们先回屋里去吧。我同你大奶奶到小红楼去一会儿就来。”说罢,吩咐小厮打起灯笼,与贺秀汶相携着,出了中堂,直朝小红楼走了过去。
夜空静谧,黑云磐集,看不到一点星光,也嗅不出一丝风凉。姬文海抬头望望黑暗的天空,不无担忧地说:“老天好象要下雨了……下吧,但愿今天夜里下完,明天照出太阳来。明天是邦国正日,图个喜庆啊。”
贺秀汶看老头子嘴里尽管骂娘,将儿子骂个狗血喷头,但心里还是关心着儿子的婚事,不禁回嗔作喜:“会的,老天有眼,老天有灵,我们姬家从来不亏待佛爷,时事八节都给佛爷烧高香,我想,老天不会为难我们的。”
林荫小道上,走不多远,黑暗地里,忽然袭过一阵风来,与此同时,一幢幢黑影压了过来。姬文海大吃一惊,抢过灯笼抬起一照,那袭黑影已然蹿到面前,灯笼影里,是挺拔英俊全身戎装的姬安国,他身后也是荷枪实弹的参谋与警卫们。姬文海脑门上惊出冷汗来,埋怨道:“是你呀,怎么不打灯笼?走路全都轻悄悄的,象鬼影儿似的……吓了我一跳。”姬文海说着,伸手从衣袋里掏出丝绢来,擦了擦脑门上吓出来的汗水。
姬安国笑道:“爸,妈,对不起,吓了你们了。我们都是部队里人,在黄埔时训练出来的,走路风快,还要不出声音。你们干什么去?”
姬文海反问:“你问我,我还问你呢,好好的山庄不呆,不守着你媳妇,干什么去?”
姬安国说:“爸,形势紧急,危机重重,我是查岗去的。”
姬文海感到不解:“查岗,在这姬家堡里,风不透,雨不漏,再说还有自卫大队守着,你怕什么呢。好好回山庄歇着去吧。我告诉你,你今天当逃兵,酒席才半你就跑了,太不懂规矩。想给我颜色哪?”
姬安国说:“不敢,爸,公务在身,不得便先走一步。妈,你们这是到哪呢?”
贺秀汶看着儿子就高兴,笑说:“你爸老了,铁头犟,你别跟他一般见识。该干嘛公事还是干去,你是官家的人,听的是国家号令。这,妈懂的。我们现在去看看邦国,这小子性子犟,跟你爸一样,你看他对这婚事不满意,就故意喝个烂醉,我们不放心,看看他去。”
姬安国喜道:“好,你们先去小红楼,等我一下,我查一下岗就来。我也看看邦国去,还想跟你们说个事儿。”
贺秀汶说:“你忙你的吧,快去快来,我们等着。”
姬安国说:“是。”他回头招呼身后一班人:“走。”
说罢,一行人又风吹飘叶一般,忽闪了过去。但见一团浓黑的阴影闪远了,很快消失在夜天地里。姬文海不由得呆了一呆,感叹道:“到底是军人,这小子也磨炼出来了,来去一阵风,哈,不亏是我的儿子,有乃父之风。”
贺秀汶道:“也没羞,先前在中堂里,就差把儿子骂个狗血喷头,说不是你的儿子。现在看到他神光灿烂,又想赚便宜,说是你的儿子了。”
正说着,前面忽然传来皮靴橐橐声,看景象也有三五条大汉走了过来。姬文海放声叫道:“前面路上是哪位?”
“爸,是我。”听声音,姬文海知道是二儿姬定国来了。他迎上前去,抬起灯笼来照了一照,但见姬定国率领一小队日本鬼子兵走了过来,队伍齐整,神气活现,靴声响亮,暗夜里,林间小径被碾出一股惊心动魄力量。
姬文海盯着儿子:“夜都深了,你干什么去。”
姬定国道:“爸,我到堡楼上看看去,有点事要办一下。”
贺秀汶插嘴:“你媳妇呢?”
“她回馨园休息去了。”姬定国答:“爸,妈,你们这是到哪去?”
姬文海说:“小三子不肯结婚,喝得烂醉,你妈不放心,硬是拉着我,要我劝劝他。……这小子,怎么一个愣头青,长大了翅膀就硬了,不把娘老子放在眼里,充什么大头虾,我哪是去看他,他死活我管不着,我这是去教训教训他,给他一个老大耳括子,看他有目无珠,还认不认得老子了。”
听着姬文海口里杂七夹八的胡唚一番,姬定国也不知道父亲这是在指桑骂槐,只当三弟抗婚,真真惹得姬文海生气了,便劝解道:“爸说的是,但三弟在大城市呆习惯了,大城市不象这乡村,婚姻是要讲爱情的,也难怪邦国,强扭的瓜不甜嘛。你们劝劝他回心转意也好,只是别吓了他,他可是个烈性子,物极必反,别把事情搞糟了。”
姬文海一仄眼:“别教训我了,你去吧——都是一路货色。”
贺秀汶悄悄地将儿子轻手推了一推:“你走吧,别惹老头发火,他正气头上呢。”
姬定国无奈点了点头,朝身后一挥手,带头走了,他身后执枪的日本兵也都越过姬文海,直向黑暗中插了过去,好一会,响亮的皮靴声才消失在暗夜里。姬文海说不出气恼,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呸,见鬼!”贺秀汶也不好多说些什么,两人与小厮继续向小红楼走去。
在姬文海印象里,这时姬邦国肯定是醉得象烧红的大虾,蜷缩在床上,又是吐又是叫。姬文海打算进楼去先踹儿子一脚,然后给他一个耳光,打得他清醒一些。不下点辣手,这小子浑不知天高地厚,老是沉醉在那土匪小娘儿梦里钻不出来——这还了得。想着,姬文海汗毛粗放的双手不禁有些血脉贲张,手掌心里似乎都窜出火来。他气汹汹地走进小红楼大院,对迎上前来的姬文郁说:“三少爷怎么样?还在吐吗?给他醒酒茶没有?”
姬文郁低头哈腰,笑道:“老爷,我,我还不知道三少爷怎么样了,我不便进小红楼。”
姬文海怒眼一瞪:“饭桶。走,上楼看看去。”
听说老爷来了,小菊与英华丫头忙不迭打开门,将姬文海与贺秀汶恭迎进楼。姬文海板着脸问:“邦国在哪里?”
小菊朝楼上一指:“在书房里。”
姬文海朝贺秀汶看了一眼,颇感意外:“他在书房里?在书房里干什么?”
英华说:“写字。”
“写字?”姬文海更奇了:“写什么字?他没喝醉吗?”
两个丫头摇摇头,恭顺地站在一边。姬文海朝楼上走去,走了几步,又回头来对小菊与英华说:“我们上去就行了,你们不用上来,就在楼下等大少爷来,给他开门。”
两个丫头答道:“是,老爷。”
姬文海与贺秀汶轻手轻脚走上楼,看书房果然灯火通明。在一张硕大的书案旁,姬邦国正手持毛笔,在洁白的宣纸上写些什么。姬文海稍走近一些,仔细一看,原来是一首短诗:
黯夜如磐郁惊雷
古堡苍壁响剑声
愿作红缨缚倭寇
我以我血塑长城
姬文海看罢,不禁抚掌笑道:“好诗,好诗。”
姬邦国蓦地一惊,回首一看是父母亲来了,便笑道:“爸,妈,夜深了,你们来小红楼干什么?”
姬文海还在欣赏诗,也在欣赏毛笔字,没有回答。贺秀汶看着人高马大的儿子,心里象灌上蜜,早把先前的忧愁扔到爪哇国里去了。她拉着邦国的手,笑道:“你没醉?没醉就好,妈妈放心了。先前在中堂,你喝高了,脸上红得象火燎一样,妈心里吓坏了。邦国,只要你身体好,明天结了婚,给妈生个大孙子,就是对妈的孝顺,妈死也闭眼了。孩子,你说是吗?”
姬邦国脸色稍微黯然起来:“妈,这婚事是你们的事,与我不搭关的。”
姬文海吼道:“放你娘的屁,你,胡说什么?难道是我同绿菲结婚?与你无关?你这小子,给我放安稳一些。不听我的话,这偌大家产也不会转给你。”
姬邦国苦笑:“家产?国家都破产了,还家产?你享受去吧,我不要。”
姬文海哼了一声:“你不要,你想干什么去?也想当炮灰?跟安国干,还是跟定国干?”
姬邦国说:“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爸,妈,你们坐。哎,小菊,来上茶。”
姬文海说:“不要叫她们,我让她们不上楼。马上你大哥也要来,说有事跟我商量。再说,我气也气饱了,茶也喝够了,烟也抽足了,还要什么茶?”说罢,他气呼呼地躺身到大藤椅里去。显然,他从诗的快意里又回到现实中来:“三小子,你跟我玩的什么花招啊?好象醉了,好象狂了,又是手舞足蹈,又是吟诗狂哦,一中堂的客人们都让你耍猴似的玩弄了一次,人家都给你气疯了,你却没事人一样躲到小红楼里作诗来了,你真有雅兴啊。告诉我,你为什么这样做?”
姬邦国说:“不为什么,只为中国,心里不舒服!”
姬文海皱起眉头来:“只为中国?哈哈,我小子是民族英雄啊。可是,你别忘记了,自古来中国的传统就是在家一团火,出门父子兵。咱姬家堡的汉子们,关起门来全是爷儿们,管他世界风吹雨打,我们家里只要团团圆圆,就够了。何必自生烦恼呢?”
姬邦国冷笑道:“爸,你也太乐观了。你真的不知道,大哥与二哥在沟安墩一带打得死去活来?你真的不知道,这几天姬家堡将面对死亡?”
姬文海听罢,直起身来,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姬邦国,愣了好半晌,方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姬家堡……死亡?谁吃了老虎肉,胆敢在老子头上动土?再说,家内有老大的兵守着,家外有老二的兵守着,谁还敢来打我的马唬眼?嘿,放心睡觉去吧,真是杞人忧天,多操心!”
姬邦国问:“爸,假如有人想绑架大哥,你会怎么样?”
姬文海笑道:“没有假如,安国手握重兵,谁也不敢绑架他。”
姬邦国摇摇头:“你在水乡呆久了,对天下大势也太不了解了。我问你,如果发生这样的事,结果会怎么样?”
姬文海说:“那肯定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搏斗,你大哥是有血性的军人,他宁愿自杀,也决不会辱没军人的荣誉。莫说他,就是我,也会打他妈的玩精,跟他拼了。”
姬邦国又摇摇头,笑道:“别说大话,到时候,你肯定会软下来,手足无措的。”
姬文海将铜水烟猛地朝茶几上一拍,骂道:“你这小子太小看我了。”他一撩衣襟,从腰间皮套里抽出一把锃亮的手枪来——那是安国给他护身的武器:“你看,老子枪子不认人,别惹老子发火,如果把老子惹起毛来,老子就砰地给他一枪,把他脑袋给崩飞了。哈哈,想绑架我的儿子?别做鬼头大梦!”
姬邦国瞟了一眼父亲手中的枪,语带轻蔑地说:“你敢?二哥定国就在你眼皮下,你敢崩他?”
姬文海眼睛冒出火来:“你这说的什么瞎话哪,定国是我儿子,我为什么要崩你二哥?”
姬邦国沉静地说:“不为别的,就为定国想要大哥投降日本鬼子,就想绑架他。”
姬文海听罢,不由得心里打个沉,脸也黄了,在灯光下,他持枪的手微微颤抖起来,眼睛也直勾勾地望着姬邦国,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贺秀汶听罢,心里也大吃一惊:“三儿,你,……你,说的是真的吗?”
“妈,这是大事,我怎么会说假话?”姬邦国答道,转头问姬文海:“爸,你看,二哥想压大哥投降,大哥会宁死不屈,这场迫在眉睫的肉搏战很快就在姬家堡展开了。你怎么办?”
姬文海脸色越发难看:“我怎么办?我能怎么办?我让你大哥走。”
姬邦国说:“定国是有备而来的,陆上有大炮,水上有汽艇,走不了啦。”
姬文海听罢,一脸茫然。贺秀汶心里感到很难受,抽出手绢捂着脸,嘤嘤地哭了起来:“我,我……怎么……命苦啊……”
姬文海喝道:“别哭,怪让人心烦的,活人还怕被尿胀死了?想想办法吧。”
姬邦国说:“爸,你不是国民党党员吗?你不是军统的吗?你不是曾经破坏过苏北大同盟吗?你不是很有胆子吗?”
姬文海不由得警惕起来:“你小子……怎么知道得这么多?什么意思?”
姬邦国说:“什么意思,没别的意思,就是在大哥二哥之间,我想你别忘记你是一个中国人,你是中国国民党员,你应当坚定不移地站在大哥这一边。”
姬文海不满地说:“当然,还要你小子来教训老子吗?”
正说着,姬安国风也似的袭进书房。姬邦国喜出望外:“大哥,你来了,坐。”
姬安国摘下雪白的手套,朝书案上一扔,扯起一把檀香木椅坐下身来,问:“邦国,你同爸妈介绍过吗?”
姬邦国说:“介绍过了,爸妈正在阉心般的疼呢。”
姬文海怒道:“你小子想消遣老子啊,谁说我阉心的疼?要不要……我去崩了……那……日本娘们。”他本想说崩了二小子,但想想还是舍不得,话到舌边改成日本娘们,显然指的是二儿媳妇山美姬子。
姬安国与姬邦国相视一笑。姬安国道:“爸,别急,船到湾头自有路,事情还没到那个地步。再说,我也不想在家里搞的枪枪炮炮,这样将姬家堡毁了,是上对不起列祖列宗,下对不起大众百姓的。当然,咱们也不能束手就擒,在敌强我弱的时候,先想个办法脱离接触。”
姬邦国说:“大哥说得对,这就叫做敌进我退,避开锋芒,再寻战机。”
姬安国眼光刷地一下扫了过来,如寒剑般的罩定姬邦国的脸,看得姬邦国心里直发毛。足足有两秒钟,姬安国方说:“敌进我退,这是典型的共军军事术语,你嘴里一口军事术语,从哪学的?”
姬邦国心里打个沉,心想:不好,今后说话舌头上要把把关儿,一不小心就会将自己身份显露出来。他明白,这时他的任务主要是侦察敌情,了解日伪军与中央军的驻防情报,很多地方还得仰仗大哥与二哥。否则,不是为了完成陈司令员交办的任务,他姬邦国哪里会委曲求全,在姬文郁监视下做囚徒?就凭他一身本领,姬文郁的手下那把人能挡得他姬邦国?面对姬安国锐利的目光,姬邦国笑道:“大哥,这算什么,这些话上海滩书架上多的是。现在战火烧了大半个中国,大学摆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别说当代军事术语,就连古代孙子兵法之类兵书,都成大学生热心阅读的畅销书呢。”
姬安国脸色温柔起来:“说的是,当代青年才俊就是要多读读兵书,准备打仗。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你不学习怎么保家卫国呢。三弟,咱们在山庄设想的计策,你给妈说过吗?”
姬邦国说:“大哥,还没说。因为美国提醒,我想起来了,定国是个心细的人,妈即使装着昏迷,需要请医抓药,定国也不会允许姬家堡派人出堡去,他会快马加鞭,让日军军医来给治病。所以,我想这一条路不会通的。”
姬安国想了一想:“邦国,你分析得很对,即使妈发病,定国肯定会命令军医来给妈治病,我也是这样,一般不会到社会上找医生的。这一条路走不通了,再想办法吧。”
姬文海说:“现在很难办,要打,兵力悬殊太大,搞得玉石俱焚,国破了,家亡了,姬家堡也从此抹去了,这个不能玩。依我看,还是委屈安国一下,就是兵法上所说的诈降。”
姬邦国说:“诈降?这是什么意思?”
姬文海又捧起水烟,咕噜咕噜地猛吸几口,烟气从鼻子冒了出来。停半晌,他方说:“诈降,就是让老大先同意老二意见,先假假投降日本人。”
姬邦国冷笑一声:“爸,你也把定国看淡了,他这个日本陆军大学高才生,没有几分真本事,会爬到联队长位置吗?你同意投降了,他下一步就要你会见日酋,作书面保证。再下一步要大哥将一个师的军队带过去,变成皇协军。这样搞下去,还不是弄假成真?再说,社会上对大哥会怎么看?大哥一旦戴上汉奸帽子,那才是跳下黄河洗不清呢?”
姬文海怒道:“你小子懂个什么?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说,在危难之时,是命要紧,还是面子要紧。你小子读书读到狗肚里去了,连好歹也好不清了。”
姬安国沉着脸:“别争了,诈降这事,在别人身上可能适用,但对我来说是不适用的。我宁愿守着清名死,不会抱着浊命生。诈降就不用提了。”
姬安国一锤定音,姬文海也不敢说了,只是恨恨地瞪了姬邦国一眼,埋头抽着水烟。
书房又沉静起来,在静謐中,窗外风动,楼下栀子花树,凤尾竹全都呻吟起来,发出细碎的枝叶声。过了一会了,姬邦国说:“我倒是有个主意,不知道可行不可行。”
姬安国说:“你说出来,我听听。”
姬邦国说:“我想的是调虎离山计。”
姬安国问:“你怎么将日军调离姬家堡?”
姬邦国沉思一会儿,说:“从姬家堡旱路出发,不过一二里路,就有三条大道。我想让当地农民武装来打姬家堡,爸呢,就当宣传员,鼓动并且激将二哥出兵追击。这当儿,守卫堡门的日军就少了,我军一鼓作气,冲出堡去,战斗当然有些,但我看不大。我军不能恋战,只要冲出堡门,来个急行军,很快就能回到洪泽湖基地去。再说,这野外荡多,芦苇多,隐蔽上万人马都行,二哥就是追兵,茫茫原野,他路也不是太熟悉的,大哥脱身机会是很大的。”
姬安国想了想,说:“计是妙计,不过,这当地农民武装怎么召得来呢?”
姬文海不屑说:“你睬他呢?他一个书呆子,那来本事召来农民武装?他又不是如来佛,又没有撒豆成兵的本事。他召的是土匪。”
姬安国感到惊诧:“土匪?”
姬文海说:“他同一个土匪婆娘相好上了,自己连绿霏这美人胎子都不要了。他当然能办得到,我相信,只要他愿意,明天土匪们就会蜂蚁一般聚集在姬家堡周围。不过呢,他的用意可能不是救你,而是逃婚——好妙的主意,三小子,我算佩服你了,一箭双雕,只是把老子害惨了。”
姬邦国正色道:“爸,你别门缝看人,把人都看扁了。我完全是为了救大哥,你不信,我明天可以不出堡门,答应结婚仪式。不过,明天以后,你要放我自由。我要到大哥部队散散心去。”
姬文海叫道:“好,痛快,只要你信守诺言,你明天就会获得自由,我不管你了。同时,我还要把姬家堡自卫大队交给你,你做司令,做文郁的头,你可以管他。”
姬邦国笑道:“不是开玩笑吧?”
姬文海说:“你小子得胜了,是吧。——老子几曾与你开过玩笑,老子是一言九鼎,说话如放屁不是老子的性格。你不相信?我现在就做给你看!”说罢,姬文海一仰脖子,对楼下丫环呼喊道:“小菊,英华丫头,快把姬文郁叫上楼来。”
很快,姬文郁跑步来到书房:“老爷,您有什么吩咐?”
姬文海说:“文郁,我交待你一件事:从明天起,我把自卫大队这副担子就交给三少爷了。从今以后,三少爷就是姬家堡自卫大队司令,你还是大队长。以后,你一切听从三少爷命令,我就不管了。明白吗?”
姬文郁大声道:“明白,老爷。”
姬文海挥挥手:“去,跟新司令报一下到。”
姬文郁走到姬邦国面前,抬手敬了一个很不规范的军礼,大声说:“报告司令,姬家堡自卫大队大队长姬文郁前来报到。”
姬邦国说:“行了,下楼去吧。”
姬文郁答道:“是,司令。”说罢,蹬蹬地跑步下楼去了。
姬文海悠然道:“三小子,老子言而有信吧。老子吃的盐比你吃的饭多,你那点见识只能在老子肚子里摇摇。”
姬安国说:“爸说得有理,不过,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也应当把自卫大队交给三弟管理了。爸就享享清福吧。不过,这调集土匪——你说的农民武装,这事该如何办呢?”
姬邦国说:“给我二天时间准备吧。我想在这几天,定国还不一定动手的。反正他围着你,他不怕你走失了。”
姬安国抚掌轻声说:“调虎离山——好计,就这样办了。”
小红楼里,父子娘儿们又扯了一番闲话,姬文海夫妇与姬安国便向姬邦国告辞。走出小红楼,风愈来愈大,远天边积云中不时扯出闪电,发出沉闷的雷声。看来,老天真的要下雨了。
姬安国一手搀扶着父亲,一手搀扶着母亲,在警卫人员保护下,急匆匆地回家去了。
姬文海一边走,一边喃喃自语道:“别怕,下雨没有什么,只要明天二小子别搞绑架来祸害老子,就行。”
风声中,老天真的筛下稀疏的雨点来,是雨呢,还是心头的泪来,贺秀汶不知道,只是紧一脚慢一脚在黑暗地里走着。风大,灯笼里蜡烛都给吹熄了。
天地间轰隆隆又响起一声炸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