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姬家大院热闹起来,丫环小厮们忙个热火朝天,挂灯笼,擦门窗,贴对联,那模样儿好似过新年一般,时下正五月间,可不是春节啊。姬邦国有些不解,问姬美国这是干什么,姬美国笑着说:“三哥,你还蒙在鼓里呢,就等好事儿吧。”
姬邦国急了,他知道姬美国说的是什么意思,难道父亲真的要棒打鸳鸯,硬逼他与那个素不相识的贺绿菲结婚?不行,这个婚不能结,那会令铁男伤心的。于是,他来到母亲贺秀汶平素念经拜佛的小净院。贺秀汶正盘坐在蒲团上,一边敲着木鱼,一边口里振振有词,瞑目在念什么经。姬邦国摒开一直跟随他的姬文郁与那两个自卫队大兵,走进净院,轻轻对母亲说:“妈,我来了。”
贺秀汶看见三儿来,非常高兴,从念经状态中回过神来,喜滋滋地让丫环搬来椅子,叫姬邦国坐下,希望母子俩好好谈谈心。可姬邦国不肯坐,他哪里有谈心的闲情雅念?他心如火燎一般地说:“妈,你们怎么能这样?结婚是儿子一辈子大事,也不通过儿子一声,就这样闷着头搞了起来,这不是太不尊重人嘛!”
贺秀汶叹了一口气,说:“邦国,你说的话也对,妈不是粗人。可是,你不结婚又怎样呢?还能让你同那个铁男满世界疯下去吗?那个铁男长的还不错,就是野得让人害怕,你看那天在中堂放的那一枪,真打得做娘的胆子都给吓出来了,你说,咱们这样人家,能要疯丫头做媳妇吗?就不谈她是土匪,就凭她那个狠劲儿,我都不敢见她了。好孩子,贺绿菲是我看着长大的,有文化,也算是美人胎子,她见过你,经常来看我,说很欢喜你。这样的小家碧玉,你为什么不同意呢?嗯,你们现在年青人变了,老是恋爱恋爱,恋爱能值几个钱?过去,咱们这一辈,结婚前两人连面也没相过,花轿一抬,拜了堂就算夫妻,先结婚后恋爱是常事。三伢子,你就认命吧!一切都是由上天注定的,凡人一点也违拗不得。我想,你爷在别的事上不怎么样,在你婚姻这事上,我看做得对,结了婚,给你自由,你做自卫大队司令也行,到你大哥队伍里混个一官半职也行,就在家里做你的三少爷也行,娘不拦你。做娘的从来没有求你,就这一回,娘求求你,你就让娘做个主吧,欢天喜地地结婚,好吗?”
看着母亲半是哀戚的眼神,半是憔悴的面容,姬邦国心里一酸,他明白母亲已经铁了心,再说也是白搭。于是头也不回出了小净院,那姬文郁与两个汉子又紧紧跟上了他。姬邦国说:“文郁叔,你别这样,连我吃饭睡觉都给我站岗,你们烦不烦啊!你们给我一点人身自由,好吗。”
姬文郁陪着笑脸:“三少爷,我真的挺为难,如果将你弄没了,老爷就会要我脖子上吃饭的傢伙,我可不敢啊。你就忍一忍吧,等你结了婚,我们就轻松了。”
姬邦国无言以对。他去找大嫂林雪玲,想诉说自己心中的苦闷,请大嫂想想办法。林雪玲亲手给姬邦国斟上香茶,笑说:“三叔,这事儿你也不用找我。依我看,你结婚的事翻不过来了,你大哥托人带了信来,他也赞成你结婚,说只要你结了婚,他想办法让你到他那里做个副官。”
做副官?姬邦国眼睛一亮,他忽然想到陈毅司令员安排他的任务,就是侦察苏北地区的敌情。本来,他挺犯难,四个人奔波整个苏北,这个任务可不轻啊。现在,他突然想到,大哥他们在苏北各地耳目多,一定对敌军情况了如指掌。由于国民党第三战区对新四军心存隔阂,一般不愿意将真实敌情告诉新四军的,但大哥的三0三师应该是知道的呀!这倒是个好机会。当然,他不能将心里话对林雪玲说。眼下,先解结婚这个燃眉之急再说,他说:“大嫂,我不想结婚,你就不能给我想想办法吗?”
林雪玲笑着问:“你真的是个多情种子,怎么,你还爱着那个……女土匪,是吗?”
姬邦国点点头,脸儿有些发烧。
林雪玲的丹凤眼里满是狡黠,问:“你爱上她哪一点呢?……不错,人该美的,心够狠的,别说别人,那一枪啊,我看着也害怕。”
姬邦国说:“那是爸污辱她人格,将她逼急了。其实她是很善良的人,有正义感,爱穷人,象古代侠客那样,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你说,这个社会,打着灯笼到哪里去找这样的女孩子?”
林雪玲有些愕然:“哦,真看不出……,是这样么?”
姬邦国说:“是的,大嫂。所以呢,请你想想办法,让我与铁男结合,我们都会感谢你。
林雪玲想了想,说:“三叔,事情到这个份儿上,要想不结婚也难,你是知道我们这样人家家规的,自古来,谁能拗过家长的命令?我与你大哥结婚,也不是由父亲做的主吗?我看你就想开一点。不过,办法也是有的,就是结婚后,将铁男作为小妾娶进来。这时代,大户人家三妻四妾也是有的。这个办法,既解决结婚问题,不让老爷生气,也可解决你们自由恋爱问题。”
姬邦国摇摇头:“不可能的,首先,我不是那样的人,其次,铁男那个火性儿,也不是做妾的料。”
林雪玲说:“如果硬犟着,我想你就没有自由了,老爷子那个性格,比你还犟十分。……如果……当然,这不派是我当嫂子所说的……如果,你先把结婚上的面子事做了,以后的事,还不是由你做主吗?谁能管得了你们小两口子?你爱铁男,你就爱去吧。”
姬邦国心里一亮:“你说,咱先假结婚,把面子上事做了?”
林雪玲脸一红:“那可是三叔说的,我可没说假结婚。如果真的那样,岂不害了人家贺绿菲?”
姬邦国心里一想:也真是的,平白无故害人家姑娘干什么?想到这里,他说:“解铃人还是系铃人,我找爸去。”
林雪玲说:“也是,你如果说通了爸,事情就好办了。”
姬邦国赶到姬文海的书房,姬文海正躺在窗下藤椅上,津津有味地读着《三国志》。
姬邦国生气地说:“爸,你瞒着我干了些什么事?”
姬文海放下书,摘下鼻梁上的老花镜,对姬邦国说:“来,给我坐下,陪我聊聊。我问你,天下美女多的是,你为什么偏要选一个女土匪?我还问你,铁男是不是真如她所说,是个新四军?如果是,那可比土匪更令人可怕。”
姬邦国说:“爸,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你害怕新四军?嘿,如果你真的害怕新四军,你也不会参加苏北抗日同盟了。”
姬文海直起身来,紧盯着儿子:“你,是怎么知道的?”
姬邦国本来以为父亲参加抗日同盟会,一定是共产党或者是党的积极分子。可是,一听他将土匪与新四军比较,更怕新四军,心里有些不解,便说:“是海安董云鼎先生告诉我的。我看你象是共产党,怎么会害怕新四军?真的莫名其妙。”
姬文海大笑,道:“我看你是发傻了,我问你,现在苏北抗日大同盟还存在吗?没有了,早就烟消云散了。嘿嘿,参加者就一定是共产党?笑话!”
姬邦国说:“这么说,你参加苏北抗日大同盟是别有用心吗?是日本人的密探吗?”
姬文海生气道:“你把我比作什么人了?你想让我卖国吗?你让我做秦桧第二吗?”
姬邦国想了想,说:“我知道了,你,也许是国民党的密探。”
姬文海说:“什么国民党的密探,国民党密探有哪么坏吗?我问你,你一年来干的什么事,到哪里去了?”
姬邦国心里有数,也就多了一个心眼儿:“我同铁男被抓了壮丁,在伪军队里混了这么长时间。”
姬文海的眼睛如鹰一般盯着姬邦国:“后来呢?”
“后来,被二哥放了回来。”
姬文海说:“哦,我知道了。你大哥同我说了,打沟安墩时,定国就在日本军里,混个指挥官。这小子,有奶的就是娘了,认上个日本老婆……嗐,不谈他。我跟你说一件事,可别怪我瞒着你,阴历四月初八,可是个好日子,你准备准备结婚,媳妇是贺绿菲。”
姬邦国说:“我不同意。”
姬文海说:“笑话,结婚还要你同意?我这个父母之命,就做不得主了?我告诉你,同意也得结,不同意也得结,反正我不会让那个土匪婆进我这个门的,你就死了心吧!”
姬邦国说:“我不想结婚,要结你结婚去。”
姬文海“砰”地一声,拍着桌子,气得将茶杯摔下地去:“这可是你说的?反了,我来结婚,哈哈,我来结婚,你小子来讥笑……老子来了。”
门外姬文郁一听,脸都吓黄了,连忙跑进门,将姬邦国直朝门外拉:“三少爷,老爷年纪大了,别惹他生气。快走吧!”
姬邦国刚走出门,姬文海又将一个汝窑出品的细白瓷茶杯摔了过来,在姬文郁脚边炸得粉碎。姬文海吼道:“你小子听话也得结婚,不听话也得结婚,不然,我有药搽你的头。”
姬邦国心里感到窝囊极了,默默来到水榭,面对一池碧水,坐在美人靠上,直生闷气。他多年来在学校学习,与姬文海不常接触,平素也没什么反感,只是觉得父亲够威严的。去年在海安时,听董云鼎说父亲与他一起参加苏北抗日总同盟,他还为姬文海高兴,以为父亲到底是读书人,够开明的,作为一个中国人,在国难当头之时,能够义无反顾,站出来来振臂登高一呼,这种精神难能可贵,他甚至想像姬文海可能就是共产党。可是,现在,姬文海的话象个臭石头,打碎了姬邦国心中梦幻般的一池美好的春水。父亲美好形象象是镜中人一样忽然随着镜子被打个粉碎,姬邦国心里感到隐隐的痛。现在,该怎么办呢?他瞥了一眼姬文郁等三个跟随他的“尾巴”,在水榭那边花树下呆呆地持枪站着,心想:这三个傢伙倒不难对付,只要他略施小计,就可以脱出樊笼奔向广阔的天地。可是,他有个计划却羁绊着他的身心:一是想将这支姬家堡自卫大队拉出去,本来他以为父亲也是共产党,也是抗日者,可以手到擒来,现在看来,这事应当复杂多了。二是他还想混进大哥司令部,取出有关日军设防的秘密。如果在结婚之事上同姬文海闹僵,这二者都可能泡汤。为了党的事业,姬邦国考虑只得先忍着,必要时,假结婚也是个办法。
他正思想着,忽然岸上有兵拉动枪栓声,喝令:“谁?站住!”
有女从茂密的竹林里走了出来,沿着鹅卵石甬道向水榭这边走过来。姬邦国看到,那是一个二十一二岁年轻女人,云丝般的长发在微风中悠悠飘荡,云发烘拥着花也似娇美的面容,身材窈窕,笑容甜美,她是父亲新娶来的三姨太。三姨太后来跟着二个十七八岁的丫头,一个手拎食篮,一个怀抱琵琶。听到大兵喝令,手拎食篮的丫环叱道:“你瞎咋呼什么?三姨太在此,你们给我退下去!”
姬文郁一看见是三姨太,便满面堆笑:“哦,是三姨太,您也来水榭吗?”
三姨太娇声说:“是老爷让我来劝劝三少爷的。你们先退下去吧,这里有我们。”她声音如同黄莺一般响脆甜润悦耳,又有点上海与宁波交织的口音,在水榭林边,听去让人感到非常舒服。
姬文郁点点头,回身领着二个兵向远处树丛中走了。二个丫环也将食篮与琵琶放在水榭大理石桌上,便轻手轻脚地退出小木桥,站到花树一边去了。
水榭里只有三姨太与姬邦国两人。三姨太打开食篮,从篮里端出一只青瓷花大盖碗,打开盖来,但见碗里是桂花冰糖莲子羹,芬香袭人。三姨太将羹送到姬邦国面前:“快趁热吃了吧,别生气了。”
姬邦国说:“三姨太,是谁叫你来的?是我父亲吗?”
三姨太俏脸一笑:“别人叫我三姨太,你可别喊我三姨太,我比你年纪还小一岁呢。我叫姚琪琴,你喊我琪琴就是了。”
姬邦国点点头,接过碗来吃一口,果然甜香。他说:“你是当说客来了,劝我结婚吗?”
姚琪琴说:“你父亲想我这样劝你,我可不这样想?”
姬邦国愕然:“这话是什么意思?”
姚琪琴说:“婚姻得讲个缘份,将两个不相干的男女硬扯在一起,还不让人心碎了?对一点,我早就痛心了,我同情你。”
姬邦国抬起头,盯着姚琪琴眼睛,有些疑问:“你,这是怎么说?”
姚琪琴脸色惨变,泫然欲泪:“你看,我也是上海人,我才二十一岁,比你还小了一点儿。老天,太没眼睛了,让我们在上海没有相会,没有缘份结亲,要不然,多么美好啊。你现在不自由,可是我自由了吗?我从来就不是个自由的人,硬被老鸨高价卖给你的父亲,你想,我一个黄花闺女,天天坐陪一个非常粗暴的老头儿,心里是什么滋味?我是生不如死啊!”
姬邦国听了,如电掣雷鸣,感到一种心灵的震撼,不禁对这可怜的弱女子产生强烈的同情心,他暗想,难怪铁男对姬文海恨之入骨,原来做父亲的真的是衣冠禽兽啊。想着,他不禁掏出一方手帕来,递给姚琪琴,温情地说:“把眼泪擦了,别哭,我想将来一切会好起来的。”
姚琪琴接过姬邦国的手帕,紧紧捂在脸上,点点头。半晌,她叹了一口气:“唉,人命啊,怎么会这样苦呢?哦,你快吃吧,我弹一曲琵琶给你听,好吗?”
姬邦国说:“好,谢谢你!”
琵琶铮地一声脆响,划过水面,划过花林,也划过心田。接着,如怨如诉,琵琶声语缠缠绵绵地地响了起来,悠扬动情,姬邦国听了,知道弹的是晏几道的《生查子》:
长恨涉江遥,移近溪头住。闲荡木兰舟,误入双鸳浦。
无端轻薄云,暗作帘纤雨。翠袖不胜寒,欲向荷花语。
琵琶声碎,飞向水浦,在林榭间缭绕着,其歌,其曲,其人,其境,真的让人心如玉碎。暮色扑落下来了,如烟如雾,缭绕着水榭亭林,令人心分外抑郁。姬邦国分明感到,眼前这个弹琵琶的女孩儿,虽说是水葱也似的清灵。却是十分可怜的受苦人,对她的未来,他有着不寒而栗之感,是的,翠袖不胜姬家堡之寒,她又能与谁共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