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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万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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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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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泽地火》连载

第六章 人生风采叹年少

 

月亮没有升起的时分,天地间黑黝黝的,那古坟陵一带,在柏树林背景笼罩下,显得更是黑暗。风声啾啾,如怨如泣,半人高的野草摇曳;若明若暗的鬼火在坟丘间流窜者,明灭着;无语的石人石马,静静地半卧半立于野草间,浓黑的影子显得突兀而狰狞,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只有空气中飘忽的时浓时淡的硝烟味儿和血腥味儿,才使人想起这里曾经是两军厮杀的战场。

一个高溜溜的黑影儿在坟陵间闪忽着,仿佛在寻寻觅觅,他时而沉吟不语,象一尊黑色的雕塑;时而焦灼地低唤,那声音似乎很是疲惫,又带有一种失望的韵味。

这是一个年轻声音:“呵─嗬─!有人吗?”没有回音,风将喊话人的声音传向幽深的远方。黑暗中,有物暴突而起,一溜烟地窜向远方,打动得野草一路疯摇,年轻人不禁惊出一身冷汗来。他手捂怦怦乱跳的心口,愣怔了好一会儿,定了定神,方才想到:这也许是一只调皮的小兔子,哦,也许是一只小野羊,被他喊声惊动了,钻出洞穴逃跑了,好可怜的小动物啊。

年轻人摸索着,跳下堑壕,磕磕绊绊地走了好一会儿,他被一根草藤儿绊倒了,双手按在一堆硬崩崩园溜溜冷冰冰的壳儿上,伸手一抓便是一大把。“这是什么?”他心里仔细玩味着,终于,他想起来了:是的,这是子弹壳儿,是大哥指挥的人在这儿打鬼子的。可是,他们现在到什么地方去呢?

想到这儿,他勇气倍增,跳出堑壕,放大声音喊:“老哥儿们──!你们在哪里哟?”

喊声刚落,突然哒哒哒几声脆响,子弹横扫过来,打得草木扑簌簌的直扑落。年轻人但觉胯下有物一咬,初时还有麻酥酥的感觉,后来便是钻心的疼痛,觉得右腿再也举不动了,身子一歪,不禁跌倒在地。“我受伤了,我一定是受伤了。”他有些恼怒地想:“这些兵们,怎么连招呼也不打一下,就贸然开起枪来,真是太不文明了,回头见了哥哥,我可要说他治军不严。”想到这儿,他大声喊:“你们别开枪呀,我是找我哥哥的,找你们长官姬安国的───!”

喊话间,回答他的又是一溜儿枪声,这一回,也许是他躺在地上的缘故,子弹没有射中他,弹雨全都泼上他身边的一座石马上,打出一溜火花来,在暗夜中显得分外耀眼。同时,他分明听到有一行人疾奔而来,其中有人叽哩哇啦说着日语。年轻人心里不禁一惊:这不是日本鬼子么?他们怎么到大哥阵地上来?哎哟,不好了,这日本鬼子一定是冲着我来的,我该走了,千万别落入他们魔掌。他拼足力气爬起身来,想跑,可是刚跨出一步,一歪身子,又跌倒在地上。在这要命的时刻,鬼子的队伍愈来愈逼近了。他心里发慌,喉咙里急得直冒烟:这可怎么办?莫非老天真想让我命丧此荒坟古丘?这一闪念间,他看到天星正繁,斗牛闪烁,便蓦然想起文天祥《酹江月》词句:

水天空阔,恨东风,不借世间英物。蜀鸟吴花残照

里,忍见荒城颓壁。铜雀春情,金人秋泪,此恨凭谁雪?

堂堂剑气,斗牛空认奇杰。

是啊,山河破碎,祖国遭难,自己本来是想投笔从戎,跟着哥哥与鬼子厮杀一场,以雪国破之恨。岂知自己竟然连鬼子毛也没有摸着,却被敌人打中了身体,真是此恨凭谁雪啊?!天上斗牛还指认我是中华一男儿吗?

铁蹄声更近了,年轻人又挣扎一回,但还是跌下身来,是的,他的右腿打伤了,实在是不能行走了,他只能爬,用力在粗糙的时有荆棘的土地上爬着,他要留一份打鬼子的生命──他熟读历史,他知道对于外族侵略者,几千年来的中国人都是这样在喋血中活的,活,就意味着多一份仇恨,多一份反抗,多一份胜利。

这时候,有一个十分灵巧的身影向他激射过来,在他还没有动作间,自己身体竟被来人抱了起来,他仿佛闻到一阵令人心意荡漾的奇香。但是,这也只是一种恍惚的感觉,因为那人灵动地驮背着他,如飞般的高跃低窜,直在坟陵间转腾。后边鬼子仿佛发觉了什么,密集的子弹曳着红光,追袭过来。鬼子枪声一响,那人便又双手紧抱着受伤的年轻人,面对面,象个球似的在地上滚腾,不一会儿,两人便双双跌进一个深坑里去。那坑也许是盗墓者掘的通道,入口既小又十分隐蔽,由于年代久远,洞口长满野草,莫说是黑夜,就是在白天,在遍地野草丛中,也很难发现这个洞口的。

年轻人吁了一口粗气,他轻声问:“大哥,你是谁?”

那人不答,洞子狭隘,两人挤成个粽子似的,呼吸之声心跳之声相闻。

年轻人又道:“谢谢你了,大哥。”

那人转过脸来,伸出指头放在嘴边,轻轻地“嘘”了一声,嘘声虽细,但在寂静的洞野里,年轻人竟如闻伦音一般美妙,因为他奔波许久,很难体味到这种人间真情了。

洞外马蹄声,人喊声,枪声,搅成一锅粥似的闹腾着。许久,乱声渐歇,那人猫一般的轻捷,从洞口闪出去,四处窥探了一会儿,确信没有危险时,方才回洞,对年轻人说:“快走!鬼子退了。”

说罢,也不容年轻人分说,便驮他上肩,腾身一跃,便跃出洞外。年轻人感到那人个子似高而矮,骨格似清奇而丰腴,动作如同猿猴一般敏捷,左盼右顾,静如处子,动如脱兔。年轻人大略感觉到那人身体太单薄,怕是自己高大的身体压坏了他,忙低声道:“放下我,放下我。”

那人一愣,发话说:“你想干什么?”

年轻人也不禁呆了一呆,在暗夜中,他觉得那人的声音宛如翡翠玉盘中滚动着珍珠,那么清脆悦耳,那么圆润甜柔。年轻人好奇地问:“你,好象是女孩儿家?”

那人仿佛感到愤然:“你这人也是,大敌当前,你竟然还有花心。──你且别乱猜测,我是铁男。”

年轻人感到脸上火辣辣的,若不是在暗夜中,那人一定看见他脸羞得如同关公似的红艳。好一会儿,年轻人方说:“小弟,对不起,我猜错了你。你还小,身体太单薄,快放下我。”

铁男听言,扑哧一声笑出声来,随后便冷声说:“放下你,交给鬼子宰割去?”

年轻人说:“我不怕的。”

“你是哪咤?你有三头六臂?”

“不!”年轻人充满希望地说:“我没有三头六臂,但是我哥哥在这儿打鬼子的。”

“你哥哥是谁?”

“他就是三十三师少将师长姬安国。”

铁男不禁呆了一呆,驮着年轻人继续飞也似的走。他问:“你的尊名?”

“我叫姬邦国。”

铁男走向一条小河边,走下石阶码头,轻轻放下姬邦国,从水边柳丛棵里划出一条小木船来。姬邦国借着微亮的水光,这才看清楚,原来铁男是一个挺俊的美少年,模样儿只有十七八岁年纪,头戴一顶小毡帽,一身短打扮,看上去显得十分精干。

铁男掖好小船,欲来抱姬邦国。姬邦国连忙摇手道:“谢谢你了,好兄弟,我不想走,我从上海老远来,就是想找哥哥投军的。听说我哥哥在沟安墩打仗,我就赶紧来了。我还要找哥哥呢。”

那铁男笑道:“你还真的犯呆哩,你哥哥军队早就撤走了,远走高飞了。现在阜宁城南一带全是日本鬼子与和平军,你找谁去?快走吧,我看你受了伤,得找个安静的地方疗养疗养,你说是吗?”

姬邦国听说哥哥的军队不知去向,不禁感到迷惘,喃喃地说:“怎么会呢?我中午在盐城还听说这儿打得火,有一批盐城人还想来劳军。我急赶慢赶,怎么我哥哥的军队一忽儿就撤走啦?这真是莫名其妙的怪事儿。”

看到姬邦国犯呆的样儿,铁男心里不禁感到好笑:“这年头,莫名其妙的怪事儿多得象天上的星星,你能数得清爽?好哥儿,你就别犯傻了,快走吧。一旦鬼子发现,从两岸弹压过来,再想走也走不了啦。”

姬邦国无可奈何,只好让铁男半扶半抱着上了小船。他躺在小小的船中舱里,看着铁男挺麻利地从船两舷桨架上拔出两叶船桨,桨儿翩飞着,好象是鸟儿的翅膀,船儿就象一只快乐的小鸟,穿花树,度柳林,贴着黯蓝的水,剪动春波,桨声轻吟,水声流珠,别有一番幽趣。他油然想起白石道人一首《杏花天影》小词,词中意境与此时际遇仿佛相似,不禁叩舷咏道:

绿丝低拂鸳鸯浦。想桃叶,当时唤渡。又将愁眼与春

风,待去;倚兰桡,更少驻。金陵路,莺吟燕舞。算潮

水,知人最苦。满汀芳草不成归,日暮;更移舟,向甚处。

是啊,寻找不到哥哥,自己一番请长弓射天狼的满腔豪情,顿时感到无处着落,人生啊,该向甚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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