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九年二月,江南春暖,云轻风拂,绿柳吐芽,莺飞草长,远远近近,桃林染霞,梨花堆雪,尽管是在战争年代,但大自然还是以不可阻挡的伟力,将春天送到人间。
从三战区到皖南泾县的水路上,先后开来三条船。前后船上都是姬邦国率领的三排战士与炊事人员,陈毅住在中间船上。由于三战区副总指挥冷欣被廹收回让新四军一支队与一0八师换防的命令,解除了一支队现实危机,陈毅心情很好,让人在船头摆起棋盘,这里到皖南泾县全是国民党军的防区,因此在安全上有些保障。陈毅棋瘾来了,想在阳光地里与姬邦国杀上几局,春风柳林,水上鏖战,也算是人生一大乐趣。
论起棋来,姬邦国自然不是陈毅的对手,但他有一套拿来主义战术,就是上盘棋局中陈毅杀出的妙棋,到下盘时姬邦国就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拿出来回敬给陈毅。这样几局一杀下来,陈毅发现攻击他的棋术竟然就是他自己苦思冥想出来的妙策,姬邦国凌厉的杀风有时也会逼得陈毅阵脚凌乱,逼得陈毅不再小觑这个年轻人,凝神对弈。
忽然,陈毅拿起一枚“车”来,自言自语:“我该是将这枚车送过楚河呢,还是留在这边呢?”
看陈毅举棋不定,姬邦国说:“看战略需要,需要保存自己就留在你那边,需要消灭敌人就推到我这边来。”
陈毅说:“两边都需要呢,中宫空虚,一旦你双车突进,我中宫危险,老头子都被将军了,还来什么棋?但是,有时围魏救赵,我打击你的老头子,你不得不缩回手去,也是一种自我解救的好方法。因此,我在考虑利弊得失,俗语说,两利相权取其重,两害相权取其轻。在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只能权衡轻重,根据自己最重要的核心利益出棋。”
姬邦国听罢,觉得陈司令员不是在下棋,而是沉浸在打仗里,他对此也多了一份领悟:真的是事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难怪军事将领多爱杀上几局棋,原来他们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战争战术啊。棋盘上风云,有时与战场上风云很相似,诡谲,陷阱,单刀直入,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围魏救赵,十八般武艺,全在棋盘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陈毅手里揑着那枚“车”,沉吟着,半晌也没落下棋盘。许久,他说:“邦国,你就是我手中这枚‘车’。”
姬邦国有些吃惊:“我?”
陈毅说:“是的,你就是我手中这枚车,我在考虑将这枚车留在我身边好呢,还是推过长江,放入苏北好呢。”
方才姬邦国振振有辞地说出车要根据战略需要,现在陈司令员将他比作一枚车,倒使他有些惶惑起来,一时无语相对。
陈毅说:“三天前,在三战区司令部冷欣将军那儿,我说你是我的副官。的确,我身边也真的需要一位副官,处理各种杂事,让我多静下心来研究战略问题。你呢,在素质上也符合副官的要求。咱们中国积贫积弱,本来文化人就少,我们新四军指战员大多来自农民与矿工,文化人就更少了,干部奇缺,你来参加革命,是难能可贵的。因此,我想给军部报告,批准你做我的副官。可是,我也在想,新四军总不能老是留在茅山,在这皖南地区,全是国民党的防区,卧榻之下,岂容他人酣睡?就是我们新四军军部设在皖南,我感觉总是捉襟见肘,总有一天要出事的。我们必须要打开新四军自己的天地来,这里,苏北就是一大片处女地,那里虽然有国民党的韩德勤十万部队,但他们是属乌龟的,缩在兴化一带不出头,其余广大苏北地区还是被日本人占领着。在那里,党组织经常遭到破坏,涟水有个叛徒主动跑到南京国民党特务室自首,造成从连云港到盐城一带我党党组织被破坏殆尽,虽然我党又派遣几位同志到苏北地区去,但是仅建几个人支部,力量太薄弱了。同时,你知道,苏北土匪横行霸道,日本军,伪军,伪政权,国民党特务,国民党设立的地方政权,全都挤在一起,犬牙交错,情况非常复杂。你是苏北人,又是侦察连排长,我又想将你这个车投到苏北去,让你带上一个排,先在那里给新四军点个火,给地方党组织一个军事支持,想你将这个排发展成一个连,一个营,一个团。是啊,我们新四军现在力量太小了,一支队只有一个团,连二支队加起来,也不过二个多团,我们干抗日战争这件伟大事业,没有几十万几百万军队,是战胜不了日军的。我们面临的困难很多,我们还有很多危险的路要走。你看,我手中这枚车投向那里好呢?”
姬邦国也感到挺犯难,说真心话,他很希望留在陈毅司令员身边,因为这位将军人生太传奇了,学识太渊博了,经历太丰富了,他18岁时就考取官费留法勤工俭学,到法国巴黎学习。20岁时与周恩来、蔡和森等人发动和领导了留法学生爱国运动。22岁就成了重庆《新蜀报》主笔,发表大量反军阀的文章,同年任中法大学中共支部书记。25岁时任第二十八军第三师政治部组织科长;26岁时参加周恩来发动的南昌起义,打响武装反抗国民党白色恐怖第一枪。27岁时率领部队与朱德一起上井冈山,同毛泽东胜利会师,共创井冈山革命根据地;29岁时就任红六军政治委员,军委书记,兼任第二纵队政治委员,任相当于省委的中共赣西南特区委书记。33岁时被授予二等红星奖章,在江西兴国老营盘指挥作战时负重伤,红军长征时,陈毅因重伤留在苏区继续领导斗争。37岁时任命为新四军一支队司令员。如果真的留在陈毅身边,那可以学习许多学校里学习不到的知识,对一个正在塑造自己人生的年轻人来说,这是多么大的诱惑,多么幸运的大好事啊。可是,陈毅司令员讲的苏北形势更严峻,那里斗争激烈,那里需要更多党的干部去做开拓工作,作为一个共产党员,哪里条件最恶劣,就应当到那里去为党战斗。想到这里,姬邦国心里左右为难,难以回答陈毅将军的问题。
陈毅说:“走一步看一步吧,先攻一攻你再说。”说罢,“啪”地一声,将手中红车飞跃楚河,长驱直入,直拍在姬邦国黑车旁边的马头上。姬邦国知道,这一拍,不仅是拍的棋,同时也是陈毅司令员拍定的决策。
正中午时,船行渐入佳境,但见两岸奇山秀水,如同一幅幅次第展开明丽的山水画,才见峭壁嵯峨,古树纷披,又见老树参天,森林葱郁。铁男跑上船头,既惊又喜:“哟,多美啊!”她如饥似渴地仰望着两岸的山峰,望那翱翔的飞鹰,望那峭壁上盘盘如华盖的青翠松树,望那明净的碧水。她向天空伸出双手,仿佛在拥抱清风,拥抱阳光,拥抱山水,拥抱春色。忽然,她转过头来,问:“小姬哥哥,这是神仙住的地方,叫什么名字呵?”
姬邦国朝山野看看,摇摇头:“我没来过,不知道。”
陈毅说:“这里是安徽省的泾县,它同浙江山水一样美丽。从唐代时,这里就是旅游胜地。”
“唐代?”姬邦国笑说:“司令员生于当代,怎么穿过时光隧道,知道唐代的事情?”
陈毅说:“有诗为证嘛。要知道古代人的生活,就多读读诗,它会告诉你,古代人吃的什么,穿的什么,想的什么,住的什么,玩的什么。诗仙李白曾经到过泾县,写过不少关于此地的诗歌,其中有一首《泾川送族弟》的诗,我小时候背诵过,现在还记得:
泾川三百里。
若耶羞见之。
锦石照碧山。
两边白鹭鸶。
佳境千万曲。
客行无歇时。
上有琴高水。
下有陵阳祠。
仙人不见我。
明月空相知。
问我何事来。
卢敖结幽期。
蓬山振雄笔。
绣服挥清词。
江湖发秀色。
草木含荣滋。
置酒送惠连。
吾家称白眉。
愧无海峤作。
敢阙河梁诗。
见尔复几朝。
俄然告将离。
中流漾彩鹢。
列岸丛金羁。
叹息苍梧凤。
分栖琼树枝。
清晨各飞去。
飘落天南垂。
望极落日尽。
秋深暝猿悲。
寄情与流水。
但有长相思。”
陈毅方念罢,铁男连声说:“不好,不好。”
陈毅笑问:“为什么不好?”
铁男道:“酸溜溜的,文绉绉的,不知道说些什么,听都听不懂,有什么好的?”
陈毅与姬邦国相视而笑,姬邦国说:“司令员,别听她的,阳春白雪,曲高和寡。真真把燕窝当作苦菜了。”
正说着,船行到一派开阔的山水处,那潭水湖光荡漾,青青山峰倒影在水中,山野绿树间不时出现古老巍峨的建筑物,勾檐挑角,又是一番气象。陈毅指点这青山丽水,说:“这里就是桃花潭。”
姬邦国忽然想起:“就是那个汪伦招待过李白的桃花潭吗?”
陈毅点点头:“李白在这里也写过一首诗,这首诗写得非常明快,通俗,你念一念,也许铁男不会说听不懂了。”
姬邦国说:“是,司令员。这首诗是李白写给朋友汪伦的,铁男,你听着:
李白乘舟将欲行,
忽闻岸上踏歌声。
桃花潭水深千尺,
不及汪伦送我情。听得懂吗?”
铁男点点头,说:“懂了,李白要走了,汪伦来到这桃花潭来送行。李白感到汪伦情深意重,比这千尺深的桃花潭水还深。小姬哥哥,我说得对吗?”
姬邦国微笑着点点头。众人遥望潭边的太白楼,踏歌岸阁,梦潭轩,文昌阁,南阳门楼,觉得美不胜收。铁男忽然想起什么,问:“司令员,新四军军部就在这里吧?”
陈毅说:“不,还在前面,在云岭一带。”
铁男又问:“我想,司令员一定是来军部,向叶挺军长汇报去三战区谈换防情况的,是吧?”
陈毅笑着摇摇头:“我去军部,是去会会我的老首长,老同学,老战友的,他马上要从重庆来到这里视察,这个机会太宝贵啰 。”
姬邦国有个特点,对于军务大事,他一般是不随便打听的,因为其中有不少军事秘密,只有首长交待了,他才接受。因此,他听了铁男的问话,怕司令员不方便,直朝铁男使眼色,让她不要再问。可是铁男不管,她对什么都感到兴趣,一种女人特有的好奇心驱使她扳倒树来捉乌鸦,她说:“司令员,怎么又是老首长,又是老战友,又是老同学的?究竟有几个人啊?”
陈毅说:“就一个人。”
铁男问:“一个人?从重庆来?他是谁呀?”
陈毅微笑着说:“也许你们早就知道了,他的名字叫周恩来。”
姬邦国与铁男不禁激动起来,同时“啊——!”的一声,惊喜着欢呼:“周恩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