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男的家,其实是一个典型的农家。三间主房是一式的青砖小瓦,两旁厢房就差了一些,是披着一溜草作蓑衣的泥坯墙,茅草苫顶,整个院落全由竹篱巴围成,篱巴上爬满了葫芦藤和牵牛花。当铁男拴好小船时,从竹篱巴里钻出一黑一白两条猎犬来,欢天喜地地直向铁男奔窜过来,汪汪叫着,挨着铁男的腿亲昵地厮摩着,仿佛想与铁男说些什么亲热话儿。
铁男双手抚着两条猎犬,说:“小白,小黑,我不在家时,有人来么?”
两只狗儿欢快地摇扑着尾巴,又“汪汪”叫了几声,算是对铁男的回答。那条白犬大约发现了船中的姬邦国,猛然扑了过来,耸起双耳,瞪着一对黑森森的眼睛,直朝姬邦国龇牙裂嘴地嚎吼,慌得铁男连忙将姬邦国掩在身后,呵斥道:“小白,你好没规矩,这是我小姬哥哥,你怎么敢咬他?你若是再对我小姬哥哥吼叫,我就拿鞭子打你,你知道不?”
小白仿佛听懂了铁男的话,再也不敢吼了,只是耷拉着耳朵,哼哼哧哧,挺不满意地朝姬邦国瞪了一眼,便回身跳上岸,同小黑摩肩接踵,静静地等候铁男上岸。
铁男驮着姬邦国上了岸,打开院门上铜锁,但见院中修竹数杆,在朦胧的月色下,显得轻盈娟美。修竹下,是一砌花坛,五月时节,月季花,玫瑰花开得正艳,满院里浮动着撩人心魄的清香。姬邦国不由得赞美道:“好一个世外桃源。”
铁男笑说:“小姬哥哥,你别寒碜我了,这个泥巴小院,能好个什么?”
姬邦国说:“好,不在于富丽堂皇,不在于楼台榭阁,不在于山珍海味,不在于舞女歌姬,而在于一种浑然天成的神韵,一种令人隽永无限的清韵。在这里,我想起一句诗来。”
“什么诗,你说给我听听。”
姬邦国吟道:“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铁男笑道:“这诗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是,觉得写的真是好美好美,那个暗香浮动,大概就是写的这月季花和玫瑰花罢,你说是吗?”
“不,在原诗中,这暗香浮动不是写月季花和玫瑰花,而是写的梅花,我看这里意境同诗里景致差不多,就拿来用了。”
铁男将姬邦国驮进正房东间,摸索出一个石镰敲打起来,火星儿飞溅到一盏油灯上,灯芯儿便蓬发出一芯火光来,如同豆粒大小,房间开始亮堂起来。姬邦国看到,这是一架双人床,床上一顶暗蓝花麻布蚊帐,一叠同样是暗蓝花粗布被子。屋里除了农家常有的渔具和农具外,特别吸引姬邦国的,还是那墙上挂的一杆猎枪,是那插满刀棍锤斧的武具架。
这时,铁男打一盆热水来:“来,你先洗一洗,都滚打成一个泥猴子了。你现在伤口疼得厉害么?”
“还疼,子弹钻在里面了,那能不疼呢?”姬邦国说:“小铁弟弟,你挺勤快呀,一忽儿功夫,就下灶烧出热水来了。你来洗洗吧,这一夜难为你了。”
铁男有些儿不快:“你说什么呀,小姬哥哥,怎么净说生分话儿。你不是让我做你的弟弟吗?弟弟给哥哥干一点事儿,有什么值得难为的?好了,你洗吧,我给你烧点吃的,吃饱了有力气了,就给你把子弹取出来。”说罢,他嫣然一笑,又闪出门去。
姬邦国半坐半倚在床上,洗了手脸,感到分外爽快。这半月来,他从上海过江,徒步从南通一路跑来,风餐露宿,艰辛维多,有这样安逸的床铺,他顿生倦意,想好好睡个美觉。但是,他不敢睡,因为他感到这个新结识的小老弟似乎不平凡:他有着诡异的武功,有狡黠的主意,他能战胜土匪,似乎同土匪们又有朦朦胧胧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更让姬邦国心惊的是,小铁似乎对地主老财有天生的仇恨,他公然号召那帮土匪们去抢他的家──姬家堡,就凭这一点,他也要对铁男小心一点儿,他真想钻到铁男心里去,看看他究竟想干些什么?!
正想着,铁男用红漆木托盘,托来几大碗食品:香喷喷的油葱白面饼,油汪汪的糖拌炒鸡蛋,还有碧莹莹的绿豆粥。姬邦国一看见吃的,一缕愁绪早丢到爪哇国里去了,两人相对笑着吃着,不一会儿便风扫残云般的席卷干净。姬邦国摸摸肚子,笑道:“我好可怜的肚皮翁,这几天可真委屈你了,现在,小铁弟来慰劳慰劳你,你该怎么感谢他呢。”
铁男收拾碗筷,听到这话,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将起来,说:“你也别高兴得太早了,马上我动刀子,给你把子弹挖出来,你疼得钻心,可要骂我了,还说什么谢不谢的?”
说罢,他果真亮出一把尖溜溜的十分锋利的小剑来,又拿出一些小药瓶,棉花来。铁男将小剑凑近油灯看了看,回看姬邦国说:“小姬哥哥,挖子弹时,是很疼的,你怕不怕?”
姬邦国看着灯火下闪烁着寒光的小剑,心里虽然有些发憷,但嘴皮却硬:“怕他什么?让他咬到现在,我也不叫疼,这点疼就叫苦,还算男子汉吗?别多话了,开始吧!”
“好,你可别嘴硬。”铁男笑说:“你把伤口给我看吧!”
姬邦国听言,忙脱下长衫,又要脱长裤,唬得铁男脸变了色,慌忙拉着姬邦国的手:“你,你想干什么?”
姬邦国一怔:“你不是要看伤口么?”
“你伤口在什么地方?”
“唉,正好打在胯下。也许小鬼子是天生的矮冬瓜,打起枪来也是低能儿。怎么,你胆小了,你怕见流血了?你刚才还嘲笑我呢,想不到你自己才是真正的银样腊枪头呢。你不敢,就算了,明儿找医生挖去。”
铁男低眉觑去,果然不错,姬邦国的右腿胯部的裤筒上浸染着血渍,血渍中央有一个黑洞洞的洞眼儿。也许是时间久了一点儿,血将裤子和腿子痂结在一起,扯不开撕不动。铁男想了一想,说:“有了,也不要你脱裤子,我就用剪刀在你受伤的裤子上剪一个洞,就可以挖子弹了。”
姬邦国不满地说:“你这是寻开心!你不想想,我裤子不脱下来,你一挖子弹,又有血流下来,满裤子湿漉漉的,这时天气又热,你换药怎么换?你存心让我身上生蛆吗?”
铁男感到理屈词穷,喃喃地说:“我想,我想,你一个大男人,脱裤子多不方便,多难看……”
姬邦国看他扭妮的样儿,不禁笑了:“哎哟,小铁弟弟,你可真是乡巴佬啊!这是脱裤子疗伤,又不是偷人家拿人家,有什么不方便?再说,你又不是女孩儿,这有什么顾忌的?我想你一定是看了我这个伤口,吓得两条腿直发抖,心里直喊:哎呀,妈呀,我怕呀?”
铁男经姬邦国一激,不禁红了脸:“你别净是瞎说了,我什么时候害怕呀!好,我去打点热盐水来给你洗洗,你脱,一定得穿条裤衩儿。”说罢,头也不回径直走了。等到铁男打了热盐水,再走进房间时,姬邦国已经咬着牙好容易褪下结着血痂的裤子,只穿着一条紧身小裤衩,头上冒着虚汗,嘴里直喘粗气,显然是扯动了伤口,疼得厉害。
铁男感到有些心疼,他用柔软的布蘸些盐水,小心地吹开些热气,轻轻地拭在伤口上,慢慢地洗去血痂,显出红鲜鲜的伤口来。他说:“小姬哥哥,我要开始动刀子了,你得忍耐一会儿,闭上眼睛不要看,若是忍耐不了,你就大喊大叫,或者痛痛快快地哭一会儿,只是不要动就行了。”
姬邦国说:“你就放心干吧,我看着你,你不要怕,拿出子弹来,我还要找日本鬼子报仇呢,你不要把我当成稻草人了。”
“好,我哥哥是响当当的硬汉,我就不怕了。”铁男将油灯添了三根灯芯,拨得火头更大一些,然后操起小剑来,不经意地看了姬邦国一眼。姬邦国分明感到,那一霎间的眼神,充满着痛惜,关注和疼爱的万种情丝,他还未解读出其中什么秘密来,铁男的小剑已经插入伤口中,姬邦国感到一阵剧痛,差点儿要喊叫出声来。
铁男屏神息气,轻轻地将小剑在伤口里探寻着,凭着轻功,凭着他第六感觉,他几乎没费劲儿,便寻到弹头。他想用针将子弹拨拉出来,可是拨不动。他用小剑撬,但是伤口创面小,回旋余地不大,很难推动子弹出来。他看姬邦国疼得额头上直冒汗珠儿,心里更是着急。
姬邦国有些不安:“拨不动吗?”
铁男摘下小毡帽,露出一头短短的油发,他也急得脸上热汗淋漓起来:“是的,子弹卡在两块骨头中间了。”
“唉,你真傻,找一个尖嘴钳子,不就拔出来了吗?”
“你想得好,可是我这儿就是没有钳子──哎呀,我想起来了,我得用牙齿给你拔。”铁男有些兴奋地说。
“你用牙齿拔?──”姬邦国心里一凛:“你别这样干了,那多脏啊,血腥味儿够你受的,算了吧!”
“小姬哥哥,这你就别管了。”铁男说着,拿起棉花球拭干涌出来的鲜血,又伸出手指探了探弹头精确的位置,忽然,他双手将伤口朝下一压,同时俯下脸去,伸嘴咬定子弹头,猛地抬头一扬。姬邦国还没有看清什么,只觉得眼睛一黑。
铁男沾满热血的红嘟嘟的嘴唇里,衔着一粒黄澄澄的子弹,他感到有些恶心,噗地吐在手心里,高兴地对姬邦国喊:“小姬哥哥,子弹出来了。”他回头看时,不禁一愣:原来姬邦国已经昏沉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