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天公也是凑趣,一派火炎炎的天地,一眨眼儿,就变成了水淋淋的,一连几天不是大雨滂沱,就是小雨淅沥,河流浪滚,道路泥泞。
这时候,日军司令部下达命令,要求驻扎在苏北地区的日军和伪军立即出发,从南通登船,向有关战区开发。于是,范公堤的道路上出现了一长列艰难行进的鬼子伪军队伍,汽车乱吼,炮车辘辘,马队嘶鸣,全都在风雨中挤成一锅粥。由于车辆不够,只可怜了伪军大队,在风鞭雨弹的泥泞中拼命跑着,浑身全都湿漉漉的,再加上灌满水的小被与枪枝,一个个累得象病瘫了骨的癞皮狗似的,呼呼只喘粗气。但是尽管累,那一双直打哆嗦泥腿还是拼命地挣扎着,因为谁要是迟了一步,脱离了大队,那么,日本鬼子督战车队上的机枪就会当你是逃兵,无情的枪弹直朝你横扫而来。
姬邦国到底嫩了些,他是大学堂里走出来的学生娃,哪曾受过这般苦?其时,天扯黑幕,浓郁的乌云丛中,一道道电闪撕裂黑色的苍穹,滚雷持续轰鸣着。雷电中,疾雨象鞭子一样抽打着人眼,让人睁不开眼睛,感到脸上生疼。在这疾风暴雨中,姬邦国的一双腿好似灌满了铅,走起来沉甸甸的。好半天后,那腿直哆嗦,走一步来晃三晃,再加上地浆滑着,大风吹着,湿被压着,钢枪摇着,整个人儿如同喝醉酒似的直打晃,浑身产生一种虚脱感,便渐渐同大队拉下一些距离来。铁男看在眼里,心里不禁十分焦急,忙跑了过来,有些心疼地轻声说:“小姬哥哥,你别硬撑着,让我来背你走!”说罢,她便将姬邦国双臂揽上自己肩头,猫下腰来就要驮他走。姬邦国心里好是感到温暖,但又觉得脸红:一个大男人,凭什么让一个姑娘来驮,这事风漏出去,还不让东方苍龙他们笑掉大牙。是的,自己曾经让铁男背过,但那是腿上受了伤,是不得已的事儿。这会儿,一个能跑能跳的男子汉,让女人来驮,自己男子汉的尊严岂不丧失得一干二净?因此,他说什么也不让铁男驮他走。铁男没法儿,揩了揩眼睛上雨水,麻利地抢过姬邦国肩头上钢枪和湿被,还有那一长溜子弹袋儿,扶着姬邦国说:“小姬哥哥,别落后。”
姬邦国不知是身上去了重负,还是获得姑娘疼爱的温暖,或是在女人面前激活了男子汉的自尊心,他反正觉得轻松了许多。他吮了吮脸上直流下来的雨水,感到身上恢复了活力,脚步也灵动了起来。他笑说:“龙野猫,你真象一个温存的小野猫,让人感到十分可爱。”姬邦国这亲昵的情话,直让铁男心里热乎乎的,她脸不禁红了一红,嗔道:“你也好是没羞,一条龙野虎,我倒没看出虎威来,走起路来直象跳扭秧舞似的好看。”说罢,她嘻嘻一笑,直朝前面蹿去,滑溜得象是一只轻盈的小鸟儿。姬邦国越看越欢喜,心里甜滋滋的,也鼓足干劲直朝她追了过去。
这一日傍晚,雨小了一些,大雨变成了飘丝丝,天阴沉着脸色,沉甸甸的铅色云块压迫着萧索的原野,让人感到喘不过气来。部队来到一个叫做车马湖的地方,一时间,这地区各个村庄全都乱了套,鸡飞狗叫,鬼哭狼嚎,令人惨不忍睹。按惯例,鬼子都集中在房舍较好的中心地区,伪军全分布在周边地区,一旦有事,先让伪军打头阵,当替死鬼。因此,姬邦国他们所在连被分配在车马湖镇东南角一个散漫式村庄,那里靠近一个湖泊,长着大片大片阴森森的芦苇,风萧萧声中,芦苇荡爆起连天的涛声,产生一种令人心灵悸动的力量。
也许村民们早有所闻,都跑反去了,疏疏落落的农家全是铁将军把门──锁得紧紧的。可能鬼子兵们来得急,村民们跑反有些仓促,人走了,却来不及坚壁清野,鸡在舍里啼,猪在圈里哼,鸭在棚里呱呱叫,狗儿也三三二二地在村道上蹿来跑去,这对饥肠漉漉满身疲惫的伪军们来说,真真是跌个跟头拾到金元宝,穷光蛋跳进富油缸里,肥得流油,欢喜得没法说。一时间,枪托砸门声,母鸡将刑的悲啼声,公猪临死前嘶吼声,全都吵成一锅粥,将小小宁静的村庄弄得血肉淋漓,乌烟瘴气,让铁男心里直感犯胃要吐。
晚饭后,排长将连长指令下达给姬邦国,命令他们班子夜时分开始执勤。姬邦国的心激动起来了,他紧紧握住东方苍龙的手,用力摇了摇,笑说:“老哥,让弟兄们准备好,咱们就要成功了。你记着,上岗后,咱们先在村子里巡逻一圈,察看地形,安排走的方向,这是咱们第一次干大事,千万不能乱,也不能害怕。决定方向后,你带领弟兄们先撤,我和龙野猫在后面掩护你们。”
东方明脸色板冷起来:“龙老弟,你也太小看我了,我走的桥比你路多,吃的盐比你米多,怎么能让你掩护我?你这不是让我难堪吗?马上执勤后,我掩护你走,你有知识,有计谋,大家还要靠你领一领,把大事干起来。这,你就不要争了。龙老弟,你说是吗?”
姬邦国摇摇头,笑道:“老哥,我理解你的心情,我尊重你的看法。不过,在生死关头,你就不要跟我争了。”
东方苍龙不服气:“怎么不争?我被日本鬼子从关外摔到关内,从上海摔到苏北,我已经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正是豆蔻华年,还有美好的青春,怎么能赴汤蹈火冒大险?”
姬邦国严峻起来,认真地说:“老哥,你这种拼的想法不对,我们的路才刚刚开始,我们还要把日本鬼子打出去,怎么就想到拼,就想到死呢?我跟你坦白地说,我从来没有想到死,就是死,也一定要让吃人的小日本鬼子死在我的前头,别让他们占了便宜去。在掩护上,我比你灵活,比你有办法,我和龙野猫还会一点儿武功,我们只是抵抗一阵子,好让你们安全撤退,然后追赶你们去。所以,我们并不会有多少危险的,倒是你要麻烦一些,要将弟兄们安排好,他们大多生长在乡野,没有见过大世面,况且大伙儿才聚会不久,人心不齐,你费点心思把他们带出鬼子魔掌,救救他们,这份担子还轻吗?老哥,你看呢?”
东方苍龙想了想,觉得姬邦国的话也不无道理,便道:“好,我听你的。”
姬邦国一脸灿亮,笑道:“老哥真是爽快人,咱们这就回班里去,让弟兄们擦擦枪,好好睡上一觉,打足精神,到子夜时泼开劲来干吧。”
两人走进屋,堂屋中间,铁男燃着一堆火,火上架着几根竹杆,她在为班里弟兄们烘烤湿衣服。火堆四围打着地铺,苗林生皱着眉头,巴嗒巴嗒地抽着闷烟,在湿重的空气中,烟气纠成小团团,笼罩着他的头,朦胧着他的眉眼。朱大勇和赵九儿都烂瘫了似的,呼呼大睡,大勇的鼾声如同闷雷一般低沉,扑人耳鼓。沙也人和李文彩没有睡,两人赤裸着上身,舒肢横卧,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着女人儿,说到兴处,不时爆出一阵开心得有些猥琐的笑,让铁男感到有些生厌。只有弓雪海还是娃娃形,忙着帮铁男翻弄竹杆上的衣服,压着火头,防止火舌舔坏了衣服。在闪忽的火光中,他瞧着铁男的脸,有些羡慕说:“野猫儿,你真是好看,可惜你是男的,假如你是女人……”。
铁男脸一沉:“假如是女人,又怎么样?”
弓雪海只不过才是十六岁的孩子,他竟然也红着脸儿,舔舔厚厚的嘴唇说:“假如你是女人,我想娶做老婆。”此言一出,沙也人仰昂起身来,乐得嘻笑道:“逗,真逗!就给你做老婆,你去搂他,你去亲他!”苗林生也被感染了似的快活起来,脸上阴霾一扫,露出灿笑来,说:“就是,就是,小海子,小野猫生得太美了,不是女人,也似女人,大叔我给你做主了,就给你做老婆哪!你就搂他去吧,不然白鸽子飞了,你就惨了……”
铁男一脸羞红,叱道:“小海子,你浑说些什么,看我不撕破你的嘴。”说吧,她丢下手中衣服,就想来抓弓雪海。弓雪海人小,却挺机灵,一忽儿闪过火去,得意洋洋的瞅着铁男。铁男跃身又追,弓雪海又一闪身,铁男不慎与一个人撞个满怀,抬头一看,原来是姬邦国。
姬邦国笑道:“闹什么玩儿?现在还捉迷藏?”
铁男恼道:“他嚼舌头根子,尽气人!”
东方苍龙说:“小海子,你可别耍贫嘴,你若是真惹翻了小野猫,我可没法救你。”
弓雪海说:“也没说过他什么,我不过看他漂亮,说玩的,想娶他做老婆,他脸子嫩,竟来敲我,我哪是他对手?只好脚底下抹油──溜罢!”
姬邦国不禁莞尔,笑道:“好了,别闹了,谈点正经事吧。”说着,他兴奋地看了大伙儿一眼,压低声说:“弟兄们,准备准备吧,今天夜里,我们就要解放了,我们不当炮灰,我们自由了!我们要做主人了!弟兄们!明白吗?”
全班的人当然明白,个个欢乐起来,脸上溢满笑意。苗林生说:“这下可好了,我也不扛这个劳什子了,我还捧我的《黄帝内经》去。”沙也人说:“我也是,我回去爬高竿儿,踩高跷儿,顶碗儿,吞刀儿,吐火儿,玩水流星儿,钻地圈儿,干什么都比穿这二尺半的尸皮好。”弓雪海忍不防搂住铁男,笑说:“小野猫,我的好兄弟,你就跟我打渔去吧。我们那儿好大一片湖水,好肥的鱼,一网撒下去,满眼尽是银子似的闪亮,活蹦活跳的鱼儿,喜人呐!”铁男伸手揪住他的耳朵:“你还贫嘴?说,我是你什么人?”
弓雪海吃痛,跳脚道:“你手轻一些儿,撕坏了耳朵,我就听不到鱼叫春的声音了。”
铁男手中一使劲:“看你,这一说更厉害更浑了,你求饶!”
弓雪海忙道:“我求饶,你是我的好哥哥,你是我的老祖宗,你这么厉害,我不敢要你做老婆了,你就做我的爸吧!”
铁男乐得直笑,松开手:“臭你的,滚一边去吧,谁稀罕做你的爸,我只认你是我的兄弟。”
姬邦国说:“别闹了,睡觉吧,养足精神,准备跑路呢。”这一说,大伙儿都埋头睡了。委实是太累了,这一丢头,全都进入沉沉的梦乡,惟有铁男还在烤几件衣服,衣服烤干了,她细心地叠好,放在各人铺头,好起身穿。也许夜深了,她禁不住倦,掩口打了个呵欠,回看火焰儿残了,便又架上些柴禾,燎得火舌儿又旺亮起来,这才和衣躺在姬邦国身边,睡个囫囵觉儿,浑不知美梦之后,噩梦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