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到九里湾,已经是下午三时左右。姬文郁吃了手下人打来的烤野鸡肉,又喝点老酒,在舱里小睡一会儿,直到现在还迷糊糊的,两眼发饧,直勾勾地望着姬邦国。
姬邦国道:“文郁叔,你喝醉了。”
姬文郁将胸脯拍得山响,笑道:“哪能呢,……不过喝点小酒,……三少爷,你看着,我清醒着呢……。”
姬邦国大声命令:“姬大队长,立正!”
姬邦国这一声命令,将姬文郁从醺醉中惊醒过来,他立正报告道:“司令,姬文郁在听您的命令。”
姬邦国说:“准备开船,回姬家堡。”
姬文郁愣了一愣,说:“司令,现在开船,不等大少爷他们回来吗?”
姬邦国故意说:“哦,是的,让你在这儿协助我哥哥,现在我哥哥在哪儿呢?”
姬文郁喝了酒,还真将这事儿忘记了,便挥手吩咐船上十几个自卫队员:“给我上岸分头找大少爷去,请他们回来,要开船了。”
十几个自卫队员听令上岸,找来找去,又费了二个小时,这方圆十来里路都找遍了,也没发现大少爷的影子。问乡亲们,都回说没见过中央军进村。姬文郁听罢队员汇报,慌得一拍大腿,叫道:“糟,糟糕,大少爷跑了……”
姬邦国说:“糟糕什么呢?”
姬文郁回道:“三少爷,您不知道呢,二少爷让我看住大少爷,一定要陪大少爷回姬家堡来,否则拿我是问。二少爷说了:三兄弟结婚大喜之日,诸事繁多,老爷年纪大了,还要大少爷主持若干仪式和事务呢。唉,稍微喝一点,就喝高了,怪我,怎么不跟着大少爷呢……大少爷究竟上哪儿去呢?……”
姬邦国劝道:“文郁叔,你别上火。我大哥部队可不是乡下土包子自卫队,人家是久经战火的正规大军,凡事都讲规矩的。我想,可能是大哥追击土匪,邻近姬家堡,大哥抓了土匪就回堡去了吧。”
姬文郁听罢,想了一想,如释重负,滿脸堆欢:“也是,也是,大少爷是将军,他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旗开得胜,抓了土匪肯定回姬家堡去了。司令,我们怎么办?”
姬邦国说:“你看,西天的太阳快要落了,咱们回去吧。”
姬文郁笑道:“可是,三少奶奶呢?”
姬邦国朝船舱里呶呶嘴:“在舱里呢——哦,我跟你说,明天一大早,你把大队人马及全部武装带到堡西小学的操场上,我要检阅人马。”
姬文郁立正道:“是,司令。现在可以开船吧?”
姬邦国命令:“开船,回姬家堡!”
姬文郁放声大呼:“弟兄们,开船啰!”
那来自铁家帮小扣子的几个弄船兄弟全登上小艇,朝大船上姬邦国拱手告别,四桨纷飞,很快隐入芦苇荡中去了。这里,五艘大帆船升起帆来,浩浩荡荡向姬家堡驶了过去。
船在暮色中来到姬家堡,那堡墙上的兵丁们早就发现五艘大船回堡来了,便紧急通知姬文海。于是,姬府门前临码头的大道上,全都挤满了迎亲的人,有姬文海,贺秀汶,二姨太,姬定国,山美姬子等家人,也有兵丁,日军,吹鼓手,众亲戚们,姬家堡小街的乡亲们也挤来看热闹。一时间,鞭炮齐鸣,锣鼓喧天,热闹非凡。在鼓乐声中,五艘大船相继在码头泊定。早有婢女从船上到跳板,再到岸上铺开了红地毯,一顶红色披挂黄色流苏的单人小轿就停在红地毯尽头。
贺绿菲悄悄揭开红盖头,从舷窗里看到岸上景色,不禁喜上心来,感到甜蜜蜜的。她轻轻吩咐两个婢女:“都小心一些,走路轻盈一点,别让姬家人说了笑话去。”这两个婢女一个叫苏红,一个叫黄玉英,都是跟随贺绿菲多年的心腹。听到小姐吩咐,均笑道:“放心呢,小姐,我们怎么作也算是大户人家,不会做出小气事来的。”
正说着,媒婆进得舱来,笑着向贺绿菲请安,请新人登岸。在苏北水乡一带,有这么一个风俗,若是新人乘船来,下船时新人必须脚不着地,全是由新郞驮着新娘上岸;如果新人乘轿来,下轿时却是由新郎抱着出轿。可是,媒婆先前就听贺秀汶吩咐过了,三少爷是上海大学学生,讲究的是新风尚,不讲这些土俗气,因此这一道仪式也就免了。于是,媒婆吩咐随来的小红楼的婢女小菊与英华:“快,搀扶三少奶奶上岸去。”
小菊与英华微笑说:“恭喜三少奶新婚大喜,请上轿吧。”
贺绿菲问:“你三少爷呢?”
小菊道:“三少爷在舱外等着三少奶奶呢?”
贺绿菲说:“这里的风俗,该是你三少爷背着我上岸登轿啊。”
小菊与英华对视一眼,一时说不出话来。媒婆连忙陪笑道:“三少奶奶哟,您也许不知道吧,我们这三少爷与大少爷,二少爷一样,全是新社会的人哟,不相信咱们乡间土里土气风俗的。您知道,从姬老爷起一个个性格都叫倔,三少爷既然看不上这些土风俗,我看,三少奶奶也就体谅三少爷一些吧。反正,结了婚,还讲究这些鸡毛蒜皮的小礼节干什么呢?”
贺绿菲听罢媒婆这些软硬兼施的话,倒也无语,微微叹了一口气,吩咐道:“苏红,玉英,你们搀着我走吧。”
出了舱门,贺绿菲从红盖头的丝眼里隐隐约约看见心爱的姬哥哥站在甲板上,如同玉树临风,心里一阵欢喜,顿时将刚才的幽怨丢到爪哇国里去了。她姗姗走到姬邦国身边,甜蜜蜜地小声说:“姬哥哥,咱们登岸吧。”说着,伸出脂玉般的手来,想让姬邦国挽着。姬邦国脸色微微一红,对小菊与英华说:“你们先上岸去吧,我还有点事要处理。”
贺绿菲呆了一呆,一股幽怨又袭上心头。本来她对姬邦国没有依当地习俗到贺家墩去接亲,就有点不高兴。父亲贺不迷还为此摆了脸色,说不跟姬家结亲了,太看不起人了。是贺绿菲耐着性子劝说父亲,无非也象媒婆说的那样,说姬邦国是新时代人,讲究移风易俗,所以不必埋怨姬哥哥。贺不迷在女儿劝说下,这才回嗔作喜,打发送亲船出发。谁知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将她掳了过去,一时间她万念俱灰,几次想到死,又几次祷告老天,想姬哥哥来救她。果然,姬哥哥真的来了,她得救了,她好高兴啊,真个是心花怒放,甜蜜无限,觉得现在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难道不是吗?她贺绿菲到底是眼里有水,认准姬哥哥就是这乱世豪杰,他真的勇敢,就只有他与姬美国两人,就勇闯龙潭虎穴,就凭这份勇敢,贺绿菲就感觉到姬哥哥还是爱她的。可是,现在,姑娘敏感的心分明感觉到她心爱的人,好象冷冷的,脸上没有高兴的样儿,连陪着她走一程路也不愿意。于是,她的心顿时空落落的,凉了半截,好象丢了魂一样。她默默地在丫头们的搀扶下,走上岸去。在鼓乐声中,她有些麻木,木偶似的向喜气洋洋的姬文海与贺秀汶道了万福,就登上绣花小轿,被人簇拥着抬进姬家大院,直向小红楼去。
姬邦国看轿子走远了,这才登岸。
姬文海与贺秀汶看儿子姬邦国居然深入土匪窝,将新娘子救了出来,不禁喜上眉梢,将三小子抗婚的不快也淡忘了。事实上,他们把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上,更关心姬安国的安危。于是,当姬邦国走到面前时,姬文海瞟了一眼不远处的姬定国,脸上显出焦躁的神情,将大拇指朝姬邦国一竖,喜出望外,悄声笑问:“这个,怎么样?”
姬邦国笑道:“爸,你放心,万事如意。”
姬文海咧开嘴笑了,一把搂过儿子:“小子,老子没有白养你,没有白疼你,你真的是干大事的料。万事如意就好,万事如意就好。”是的,他放心了,这不仅是关系到大儿子百多人性命,更关系到百年姬家堡是否一夜之间变成灰烬的大事。所以,在这生死攸关之际,姬文海还真的将这场婚礼看得像毫毛一样很轻很轻,将大儿姬安国生命安全看得比泰山很重很重。只要大儿子安全,只要日本军与国军不在姬家堡拼火,只要姬家堡不死一个人,这比儿子婚事不知道要宝贵几千倍,几万倍。事实上,直到船靠岸,他还捏着小心,额头上沁出冷汗来。他真的怕姬安国没有逃出虎口,因为某种原因又被逼回姬家堡来。现在,他一颗心落地,他拥抱三儿子,这可不是虚情假意,而实在是他真诚感谢姬邦国的努力。
就在姬文海拥抱三小子时,姬定国也在那边焦急地盼望船舱里走出他的大哥姬安国,最终人都走完了,也没有看见一个国民党军人的影子。他招呼姬文郁,冷着脸问:“我大哥呢?”
姬文郁感到吃惊:“怎么,大少爷没回堡吗?”
姬定国说:“回堡个屁!我让你看住他,你却给我把人看丢了。”
姬文郁感到委屈:“二少爷,这可不是我的错啊。大少爷上岸剿匪去,到各个村庄查人,我怎么盯得住呢?”
姬定国问:“饭桶,你在干什么?”
姬文郁回道:“我在守船啊。”
姬定国又问:“我三弟干什么去?”
姬文郁道:“他与姬小姐一起救新娘子去了“。
“他没和我大哥一起上岸去吗?”
姬文郁道:“没有啊,三少爷说还让我一定要等大少爷回船才能走。看来,三少爷也不知道大少爷上哪去了,他等了一会儿,还有些不耐烦,说也许大少爷已经回姬家堡去了。因为他让我们上岸到各村庄查问乡民,都说不知道,没看见国军的影子。”
姬定国有些恼怒:“天衣无缝——这才叫煮熟了的鸭子竟然飞了。”他想想,又问:“我三弟还对你说些什么?”
姬文郁想想道:“哦,忘记报告二少爷您了,老爷因为三少爷同意结婚,因此履行诺言,昨天晚上已经对我正式宣布,将他的自卫大队司令职务转交给三少爷了。三少爷吩咐我明天早晨检阅自卫大队。”
姬定国问:“在哪里检阅?”
姬文郁道:“三少爷说,就在小学操场上。”
姬定国又问:“三弟任司令,好,好。不过,我问你,你将来听谁的命令?”
姬文郁一脸谄笑:“我听二少爷的,我听您的。”
姬定国点点头:“记着,姬家堡自卫大队最终决定权在我姬定国,大事必须听我的命令,小事听我三弟的命令,听懂了吗?”
姬文郁立正严肃地说:“听懂了,二少爷。”
姬定国摆摆手:“好,你去吧。”他看着姬文郁屁颠颠远去的背影,心里异常恼怒:“笨蛋,笨蛋!”码头上看热闹的人都走远了,冷清清的,空余下满地被炸着粉碎的鞭炮尸骨,在小风中袭动着,扬荡起欲散不散的硝烟味儿。姬定国双手拄着他岳父赠送给他的菊花军刀,那是来自皇室的荣誉。面对暮色河上的清风,他久久无语。
夜色扑落下来,姬家大院远远近近楼檐下,小院中,花草地与林间树梢上,都挂起红灯笼,这可是老爷姬文海吩咐的。因为在兵慌马乱的年代,难得姬家堡办一次喜事,结果不仅来了鬼子兵,新娘子又被 土匪们绑了架,感觉实在有些霉气,因此挂上这些红灯笼,代表大喜大吉。中堂那边更是挂灯结彩,亮如白昼。姬文海欢天喜地地与宾客们应酬着。姬文郁悄悄跑来:“老爷,司令不见了。”
姬文海微微一怔,随即笑了起来。今天,因为姬邦国帮助他解决了难题,安国成功脱险,姬家堡免除兵焚之灾,所以他心境特别好。他笑道:“你三少爷还能跑没了?放心吧,刚给他一个美媳妇,他还能跑哪儿去?你猪脑子,也不想想,这会儿还不是在小红楼陪他媳妇亲热着呢。不管他,咱们喝酒!”
姬文海喝多了一点,脸上醉醺醺的,但还是保持大家主人的风范,在与宾客们酬酒时既尊严又随和,谈笑风生,喜气洋洋。姬定国一脸狐疑地望着父亲,也猜不透其中之迷。在他眼中,父亲至多只是个土财主,这次大哥成功地逃脱出姬家堡,这里面是否有父亲的影子,他觉得很是蹊跷。本来他以为这是大哥安国导演的一场戏,但派人悄悄向贺绿菲带来丫环打听,贺绿菲果然被土匪绑架,不仅如此,还遭受土匪污辱,气得她跳湖,可算是九死一生,这就不算是戏,而是真的了。也许,就是真的,父亲与三弟都不知道,而大哥显然嗅出某种气味,中途溜走了。想到这里,他心中委实不舒服,好象打仗,竟然在阴沟里翻船了。想着,他又喝了一大盅。
山美姬子悄悄将他酒杯移了开去。姬定国一楞:“怎么,喜酒也不让我喝个尽兴?”
山美姬子温情地笑道:“别瞪眼儿,回去有你喝的。这酒,喝多了会伤身体,会令人失去理智,一个军人重任在身,四面危机潜伏,万一你大哥杀个回马枪,调一个师来,你醉鬼似的,还打什么仗?”
山美姬子软中带硬的话,像是给燥热的姬定国泼了一盆冰水,他顿时清醒了。是的,兵者诡道也,假如大哥真的带领他三0三师杀个回马枪,他这个联队可就危险了。于是,他悄声对妻子说:“你在这应酬吧,我去准备一下。”
山美姬子说:“一块儿走吧,我也倦了。中国人酒席时间太长,吃得太多,好累。我也随你走走去。”
于是,姬定国夫妻俩朝满堂客人们打个招呼,便率领日军军官们走了。这一走,中堂压抑的气氛顿时轻松了起来。姬文海喝得更多了,直到酒阑之际,他已是酩酊大醉。姬文郁搀扶着,说:“老爷,我送你回院去——到哪院呢?”
姬文海模糊地说:“到你……三太太……院里去吧,她逗,……我……想听他琴……”
走出中堂,小厮打着灯笼。姬文海慢慢走着,晚风吹来,感到快意。他伸出大手在空中舞动着:“好风……好风,文郁,我抓一把风……赏给……你,高兴吗?”
来到一株塔松下,姬文海站了一会儿,好象清醒了一些。他突然拔出腰间枪来,朝堡墙上游动的日军哨兵瞄准着。姬文郁慌道:“老爷,你想干什么?千万使不得啊!”
姬文海说:“我想打狼,打一只顶大顶大的黄鼠狼,给你下酒吃,好吗?”
姬文郁吓黄了脸,哆嗦着将姬文海手中的枪推了开去:“老爷,玩不得,玩不得啊,这一开枪,大院里老老少少全要遭受杀身之祸啊。老爷,求求你吧,这玩笑开不得啊。”
姬文海笑道:“其实我刚才真的开了一枪——是在心里开的,我想,这些狗杂种都跑到中国土地上,给老子耀武扬威来了。呵呵,我心里这枪一响啊,那个黄鼠狼就死了。——听你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正说着,有两只红灯笼直朝这里游来,行进中,传来两个姑娘清脆的叫唤声:“三少爷……”“三少爷,你在哪里?”
姬文海不由得一愣,直到两只灯笼近了,才看清是小红楼丫环英华与小菊。便问:“怎么,你主子不在小红楼吗?”
英华说:“不在。听说三少爷没有在中堂吃酒,三少奶奶吓煞了,一定让我们找去。”
姬文海狐疑道:“夜深了……邦国,到哪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