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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万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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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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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泽地火》连载

第二十一章 一片哀情肝胆摧

 

时近二更,天愈浓黑,四野风啸,愁云惨淡,令人凄不忍睹。在这无边的旷野地里,任是铁男豪气过人,也不免心中微生寒意。她回看姬邦国,直如痴了一般,呆呆地站立着,便道:“小姬哥哥,咱们也走吧。这一回巧遇,真让人想不到,我还以为我们今天陷在大军阵里出不来呢!谁料到会见到你二哥。”

“不,不要叫他二哥,他是日本人,我不认的。”姬邦国有些激愤地说。

“也是,难怪你生气……他怎么会在日本人军队里呢?”

“我曾听说过,他在日本军校里学习,被一个校长的女儿看中,硬要嫁给他,后来他就入了日本籍。”

“就是找了日本老婆,也不能参加日本军队,回枪打我们中国人哪!”

“就是,我今天才知道他这样下场,我恨他,他的良心被狗嚼了……唉,咱们走吧,不提他了!”

铁男紧紧偎依姬邦国肩头,漫无目标地沿着泥泞的小道向西走着,背后不时响起几声冷枪,在黑暗的夜空里啸叫,仿佛魔鬼似的在人脚后追踪着,令人凭空生出几许恐怖感。姬邦国走着,感到浑身疲软得有些虚脱,走路也有些歪歪扭扭的,他一直不吭声,铁男也不敢多说一句话儿,因为她知道,在这样的环境中,两个兄弟以如此方式见面,直如在邦国心上割了一刀──他心灵在泣血啊。

两人闷着头走了许久,可能走过三十多里路,四周显得静謐,连一声狗吠也难以听到。铁男仿佛感到姬邦国步履有些踉跄,不由得关切地问:“小姬哥哥,你怎么啦?好像是……有病?”

姬邦国沉默不语,他不想让铁男为难,咬着牙坚持着。说:“铁妹,没事的。我想起一件事来了……”

“什么事,你说。”

姬邦国感到嘴唇有些干焦,说:“你有没有觉得昨天晚上发生的事过于突然?”

“不,我没有想过。”铁男说。

“赵忠怎么会知道我们昨天晚上准备搞兵变呢?”

姬邦国这一说,铁男心里不由得一惊,突然明白过来:“小姬哥哥,这里面肯定有鬼。”

姬邦国说:“是的,如果班里没有人打小报告,没出叛徒的话,那一定是班里有些人不小心露了口风出去。”

铁男想了想,说:“我看还是叛徒可能性大些。班里人也不傻,他们早就知道,兵变是要掉脑袋的玩意儿,而且咱们发动时间也不长,班里人同其他班人也不怎么熟悉,怎么会漏口风出去呢?叛徒不同了,他或是为了告密邀赏,或是为了升官,告一个密,赚一些好处,上算。”

姬邦国心里有些难过:“人怎么会这样呢?……咱们第一次搞事,就这样失败了,还差点掉了脑袋,让人心里好痛!……铁妹,你说,会是谁呢?”

铁男想了好半天,终是想不出是谁,说:“不知道,好象班里人都挺好,真不知道谁来做这件鬼事。如果我知道是谁,就先下手杀了他!”

姬邦国说:“还真想不到事情这样复杂,人心这样险恶,今后咱们干任何事情,都得多一个心眼儿,可不能被人卖了,还蒙在鼓里帮人家数钱。”

铁男说:“就是,小姬哥哥,这社会上,知人知面不知心,人心真的很难测。今后咱们再干大事儿,得好好弄懂人心呢。”

姬邦国心里难受,他感到头脑昏昏沉沉,身上火燎一般发烧,嗓子干燥得欲冒青烟,浑身四肢无力,便说:“铁妹,咱们,找个地方,歇歇脚,好吗?”

已是晨曦时分,东天透出鱼肚白,丝丝云霞开始在天际上涌动。铁男回看姬邦国,觉得他脸色很难看,便伸手抚了抚姬邦国的额头,发现火一般烫人,便失声叫了起来:“哎哟,小姬哥哥,你真的病了,怎么不早说呢?我想一定是行军时被雨淋了,昨晚又是受惊又是受气,外邪内伤交杂,这病还不轻啊。难为你有心力,还走这么多路。真的,咱们找个地方歇下脚,我给你弄点药。”

这里属于海安地域,同盐阜平原一样,都是一马平川,可以看得很远。姬邦国同铁男又走上三五里,在一座野树林边,找到一座寺庙。小寺庙只有半塌的山门,野草丛生的大院,还有屋漏见光的三间供香火的大殿,里面浮尘蛛网累累,门半开半掩,扑出一股呛人的霉味。铁男打开门,但见殿里扑楞出几只燕子,梁上燕窝里还有三五只乳燕伸头缩脑,呢喃叫着。大殿一角梁上,倒悬着几只蝙蝠,睁着绿豆似的眼睛,打量着两位不速之客。

铁男将手枪插进怀里,开始麻利地打扫。她将供台上久年香灰拂去,从院里采来一束野草当着扫帚,将供台清扫一番,然后采一束嫩柳嫩桑,算着枕头,扶着姬邦国躺下身来。她说:“小姬哥哥,你先躺一会儿,我去给你搞点药,搞点吃的。”

姬邦国感激地点点头,他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目送着铁男走出破寺山门,便昏睡了过去。

铁男走出破寺,放眼四野,也不知道向那儿走,因为要买药,只能朝集镇去。可是,集镇究竟在哪儿,她也不知道。路上,铁男遇上一位清晨拾粪的老大爷,便说:“老伯伯,您早啊。请问,这里集镇在哪儿呀?集镇上中医郎中住哪儿啊?”

拾粪老农回头一看铁男,脸色就变了,那神情既痛恨又张惶,他急匆匆地向前走,连声说:“不知道,不清楚。”那声音分明象从嗓腔里扔出的石头,又冷又硬。

铁男有些迷惘:这老头儿怎么啦,看见她竟畏如蛇蝎,真是不讲礼貌——铁男有些愤愤地想。

她继续向前走,又遇上一个挑青菜担儿的姑娘,笑说:“妹子,你辛苦,我来给你挑一挑,好吗?”

那村姑看见铁男,神色间也有些害怕,急忙向前走去。可是,她肩上有着担子,毕竟跑不过铁男。铁男认定村姑是上集镇卖菜,便紧紧跟随她。那村姑有些羞燥,又有些恼怒,厉声呵斥道:“你,一个大小伙子,专跟着咱女人干什么?”

铁男说:“你看错人了,我不是大小伙子,我也是黄花大闺女。”

那挑菜村姑心里一惊,不由得放下菜担子,仔细打量铁男,果然,虽然铁男穿着军服,但眉眼还是显出姑娘特有的雌色,浑园白嫩的颈脖也没有男人的喉结,声音脆亮亮的,好似姑娘的声音,不由得信了,说:“你一个大姑娘,穿这身尸皮干什么?怪吓人的。”

铁男说:“好妹子,咱是抗日的,打鬼子的,因此混进和平军队里去,想捞几条枪出来,拉起一支队伍来。可是,不想事情在昨天晚上暴露了,我和哥哥逃了出来。”

村姑说:“你哥哥呢?”

铁男说:“他病了,躺在破寺里,我想请教你,这里集镇在哪儿,我想给哥哥买点药去。”

村姑急道:“嗳,你怎么不早说?快走吧,我正好要到小镇上卖菜去。”铁男抢过村姑的担子,说:“你领路,我给你挑。”两位姑娘风风火火朝邻近的集镇跑去。

那集镇名叫双溪,镇子不大,不过千多户人家,但街道还算齐楚,有点小镇模样儿。铁男在村姑引导下来到一家仁寿中药房时,那药房正下木板门。铁男说:“掌柜的,请打几帖中药。”

那开门的四十来岁脸皮有些白净的男人说:“药有,就是不卖给你!”

铁男有些恼怒:“为什么?”

药店老板说:“不为什么,我高兴。”

铁男急了,一把抓住那男子衣领,手里紧一紧:“你卖不卖?”

那男子感到窒息,不禁软了下来:“卖,卖。你要买什么药,你说!”

铁男说:“好,我说,你记下来:麻黄三钱,杏仁三钱,桂枝二钱,炙甘草一钱,生石膏五钱,杭白芍三钱,板蓝根三钱,柴胡三钱,茯苓三钱,当归三钱,炒白术三钱。买三帖。”

那药店老板看铁男说出一连串药名,不禁微微惊奇。他默默地拉开药抽屉,开始抓药称药,嘴角露出一丝冷笑。不多时,已经配上一大半药,这时,他将一种白色粉末状的药欲悄悄倒进配方里去,铁男眼尖手快,风也似的掣出一枚短剑,嗖地一声,插在药店掌柜面前的柜台上,令药店掌柜的冷不防惊出一身冷汗来。铁男拔出手枪,对准药店掌柜的脑袋:“你放吧,你只要将手中的砒霜放下去,我就打碎你的脑袋!”

那药店掌柜的吓着浑身直打哆嗦,他本来想做个手脚,用砒霜毒死眼前这个和平军,岂想不到这小爷竟是这样狠,不仅完全识得药,出手也挺麻利,若真的将这砒霜面撒下去,那子弹怕是早就钻进他脑袋里。惊慌中,他满脸堆笑,说:“小爷,我忙得头晕认错药了……,实在对不起,你怕我害你,事实上不是的,你就是再借给我几个胆子,我也不敢在小爷面前玩鬼啊!小爷,你放心,我一定办好,我知道你是识药的,我绝对不敢班门弄斧。”说着,他真的规规矩矩称准了药,用纸包扎停当,叠成一堆儿,用纸绳扎好,方才递给铁男。

铁男收回短剑,朝柜台上扔出一枚银元,有些得意地说:“你想玩弄小爷,怕还嫩呢!在你们这儿不知道罢了,再朝北方去去,谁听了我的名字,还不吓破胆!”

那卖菜的村姑不禁莞尔一笑:“不羞,还小爷长小爷短呢,趁早亮出你那女儿身来吧!”

那药店掌柜的惊得合不拢嘴:“他是……女人?”

话未落地,铁男早就飘身出门,门外响起两个姑娘银铃般的笑声。药店掌柜的一脸苦笑,摇摇头,伸手抹去脸上的冷汗。

铁男与村姑并肩走着,不无遗憾地说:“真的人心不可测,我们昨天晚上被人出卖了,今天早晨就有人想投毒。若不是我识得药,被他投了砒霜,毒死人还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呢。”

村姑抿嘴笑着:“别乱怪别人,要怪还得怪你自己。”

铁男停住脚,秀眉微耸:“怪我什么?我与他素不相识,他怎么下辣手想害人?”

村姑道:“不是他想害人,而是想报复你们那一伙子。他也是好可怜的人,养一个姑娘,都十八岁,快要出阁了,今年四月,日本鬼子与和平军路过这里时,竟把他黄花大闺女当花姑娘轮流糟蹋了,这还不算,最后还把可怜的姑娘扔到河里活活淹死了。你说可恨不可恨?他不向你们寻仇,又向谁报复呢?“

铁男听罢,不禁悲从衷来:“我去找这个掌柜的,我不知道实情,吓着他了,很是对不起。”

那村姑伸手伸着铁男:“我看算了,这也怪不得你,你去,又惹起他伤心,反而不美。我看,你还是赶快买些东西救你哥哥,才正经呢。“

铁男心里对村姑好生感激,不禁问:“妹子,咱们萍水相逢一埸,我觉得你是好爽快的人,你叫什么名字?”

村姑说:“人多叫我梅姑,你呢?”

“我叫铁男。”

梅姑笑道:“真是人如其名,好俊的功夫,好响亮的名字,难怪你能钻到鬼子窝里去。如果我们姐妹们都象你这样,就不怕鬼子兵糟蹋了,他们来,给他一枪,多爽快!”

铁男说:“你也别寒碜我了,你不知道我的老底,知道我的老底,坐吓煞你的。”

梅姑说:“这有什么?一个画上才有的美人儿,又不是魔鬼,我吓着什么。”

铁男笑着,有些诡谲地附着梅姑的耳朵说:“你认真听着,我是苏北一带说红不绿的土匪。官府要我的脑袋,开价一万大洋呢!”

梅姑听罢,不由得怔了一怔,随即笑道:“你说了我也不害怕,这年头,官府算什么东西,见了鬼子就逃,只知道盘剥老百姓。谁敢打鬼子,我们才认他是英雄。”

两个女人无遮拦地说笑着,弄得一街人均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梅姑,梅姑也不害羞,陪着铁男买了煎药的瓦罐,点火的洋火,补虚的龙眼,还买了油条大饼之类食物。完事后,铁男才告别梅姑。到底是女人,相识片刻,便有惺惺相惜的感觉,彼此还不知道将来能不能再见,因此告别时两人均十分动情。

铁男从双溪小镇出来,便一路疾走,她担心着小姬哥哥,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儿了。走了约半个多小时路,来到那片树林,便见破寺前涌动着人群,都是些拿着锄头、扁担的,还有人敲着铜锣,放声喊道:“大家快来啊,这寺里有和平军,有鬼子……大伙儿防着点儿,他们有枪!咣,咣!”

铁男心里一沉,一股热血涌上脸来:“不好,他们又盯上小姬哥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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