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小野挎着军刀,櫜櫜櫜地与王翻译官得意地离开拘押纪振纲的小院时,小院恢复冬日的寂静,除了不时响起据点里摩托车起动的引擎声,小炮车碾地的碌碌声,鬼子兵们南腔北调的谈话声外,惟有冬日的小风吹过院落里藤萝架枯叶细细的簌簌声。
姬邦国紧握住纪振纲的手,说:“老人家,您辛苦了。”
纪振纲笑问:“辛苦什么?”
姬邦国说:“陈毅司令员知道您老人家为了民族利益,大义凛然,坚决拒绝小野让你出任剿匪司令的请求。所以,他们把你拘押这里,使您老人家失去自由,能不苦吗?”
纪振纲捻着长长的胡须,沉吟道:“全国都在炮火之中,全国人民都在水深火热之中,我这点苦算得了什么?在中国历史上,只要是有点志气有点出息的人,那一位不苦呢?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戹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脩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子长宫刑,乃著《史记》。有时,苦难也是一种财富啊,不经磨难能够彰显一个人的人生道德,民族志气、雄才大略吗?”
姬邦国深有感触,说:“是的,老人家志趣高远,令我辈年轻人深受教益。”
其时,程秋帆撸了一把脸,发现经过刚才小野拷问一场惊险,额头上惊得沁出冷汗来。他对纪振纲说:“老爷,真吓死我了,假如老爷一时头脑转不过弯来,口气上稍微打个噎,小野马上就会看出破绽来。这事凶险得很哪!”
纪振纲笑说:“也难为你进门就给我打个招呼,说老爷,鼎林少爷与露馨小姐看您来啦。这一说,我还不明白吗?这位小哥在气质上的确象个少爷,显然是大户人家出身。这位小姐嘛,气质就有些野点儿的,就象冬日里一把火,她就是不说话,眉眼儿也能把人烤热了。我纪振纲若真的有这一对儿女,那可是我的福气啊。我一看见他们两人,心里就高兴,就有亲近感,当时我就可以肯定:第一,他们肯定是新四军,不然没有必要冒充我儿子与女儿到这狼虎窝里来。既然是新四军,我可以肯定是陈毅司令员派来的。第二,两位到鬼子据点里来,不是干别的什么事,既然化装成我的儿子与女儿,肯定与救我有关。小哥,你说是不是?”
姬邦国说:“您老人家预见水平很高,分析能力很强,事实上就是这样。陈毅司令员派我们来,就是要保护您老人家,争取在这几天内将您救出去。”
纪振纲摆摆手,说:“太感谢陈司令员了,还将老朽放在心里。不过,小野是个非常蛮横的傢伙,他不达到目的誓不罢休,要想在这警备森严的据点里把我救出去,恐怕非常难,甚至还会流血牺牲。我想,我年纪也大了,为国家做不了什么事,一条老命也值不了几个钱,岂能让年轻人为了一把将要打鼓的老骨头流血牺牲呢。我请小哥儿先回去,代我向陈毅司令员问个好。就说这里是是非之地,我纪振纲自有分寸,不必为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劳精费神。只要陈将军把全部力量用来打鬼子,我就非常高兴。如果为了老朽动用宝贵的军力,那就不值得了。小哥,你看我的话对吗?”
姬邦国笑说:“老人家的心情我十分理解,不过,在救国建国方面,才不在新旧,智不在老幼,想当年,姜子牙年高八十,垂钓于渭水之上,后来他仍能出将入相,安邦治国。老人家早年参加辛亥革命,声名远扬,是国家栋梁,救您老人家就是抗日的大事。您放心,我们会安排好一切的。”
纪振纲听罢:“好小哥,你的话真让我开心。如果真能出这个魔窟,我一定鼎力支援新四军抗日,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秋帆,你先回去,给我好好谢谢陈司令。现在,我在这儿不会寂寞了,冬日里与小哥儿说说山海经,也是人生一大乐趣吧。”
程秋帆应诺一声,便开车回茅麓公司去了。
这里,姬邦国每天不是与纪振纲弈棋,就是谈古今兴亡之事,从秦始皇谈到文天祥,从唐太宗大战匈奴,谈到义和团硬拼八国联军,从孙武兵法谈到毛泽东游击战法,讲利弊,谈得失,一老一少兴致勃勃,海阔天空,高兴时放声大笑,愤怒时拍案叫怒,眼眥皆裂,两人皆象一座火山,是炽气,是火浆,是烈焰,直从胸臆中冲天喷发出来,畅谈中,老头小伙俨然成了忘年交。
姬邦国与纪振纲谈天说地,说些什么“夫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全旅为上,破旅次之;全卒为上,破卒次之;全伍为上,破伍次之。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铁男在这儿说是插不上嘴,听却如一团浆糊,简单不明白他们说的什么老古董,还挺有劲儿。于是,便走进院里,在庭院里倘佯着。她是富贵大小姐的装扮,上穿着领头袖口翻着白毛的貂皮绿缎金丝团花小袄,下穿着笔挺淡蓝的美国西部风行的牛仔裤,足蹬粉红色高筒小羊皮软靴,直将铁男装扮得既具富贵气派,又英姿飒爽,一种柔美与刚质非常和谐地集合在一身,令她更是美妙动人。她在藤萝架下,那藤萝沿院墙一溜架着,如在春天,这里当是蜂蝶飞舞,紫花串串,芬香满院。可是,现在在冬季,没有绿叶,没有花香,只有臃懒的阳光斜斜地透过枯藤细细筛落下来,无语地在地面上轻轻晃动。只是那蛇腾龙蟠遒劲如铁的藤萝老枝,盘旋着,扭曲着,直向太空挣扎着,老枝仿佛是不屈的凝固,是铁血的凝固,是呐喊的凝固,是力量的凝固,这比起花儿蝶儿的柔美来,更是一种让人血脉贲张的美,好是让铁男感动。一种植物尚且如此,更何况人呢——铁男这样想着,在院子里踱着,不时抬头看看那高耸的碉堡,透过院门看门外鬼子哨兵游动的身影,思考着出击的办法。有时,走累了,她就“啪”地关上院门,在阳光地里打上一回拳,轻松轻松身心。当然,她喜欢呆在院子里,实质上她是在警惕地注视着小院外据点里的动静,在侦察院门外站岗鬼子兵的装备,甚至打量着据点里的地形,思考着如何战胜敌人。
这两天,王翻译官每天早晚均来探望一次,他想知道姬邦国劝说纪振纲出任剿匪司令的进展如何。姬邦国故意哼哼哈哈不着边际地说了一些话,让王翻译也摸不着头脑。有时,兴致来了,他还坐下来同姬邦国杀上一盘棋——自然,在姬邦国手里,他出的全是臭棋,好不尴尬。至于吃的饭菜,全是厨房里大师傅送了过来。那师傅也是个矮胖个儿,每天将饭菜排上桌,便有意无意地朝姬邦国笑了一笑,说:“小少爷,请与纪老爷用饭吧。”
姬邦国很想打听厨房里哪一位大师傅是梅姑的姨父,但又不太好问,因为如果太唐突,被小野看出破绽,那将会前功尽弃。好在我军进攻在先,姬邦国救纪振纲行动在后,枪声就是命令,因此也不必打听过多。这样,平安度过三天。虽然这期间也有鬼子兵看到美丽的铁男,挤到院门前指指点点看花姑娘,但是,他们终不敢跑进院子来惹是生非。因为鬼子兵们知道:小野是个心狠手辣的傢伙,谁想坏他的好事,就得先摸摸自已脑袋还在不在脖子上,因此都不敢越过雷池一步。
第四天,还是那胖师傅送来中饭。他将饭菜排上桌后,特地将一碗饭直接端到姬邦国手里,意味深长地说:“快吃吧,小少爷,天寒,可别冷了。”姬邦国笑了一笑,接过饭碗,说:“谢谢!”等待胖厨师离开后,他赶忙拨拉碗里饭,拨出一个小纸团来,上面写着:“午夜行动,从厨房后小门出,直上码头,有船接应。洪。”
铁男盯着姬邦国,悄声问:“什么时间?”
姬邦国说:“今天夜里12点。老人家,您是不是有什么东西要准备准备,到时带着走。”
纪振纲说:“这里的东西都是肮脏的,我什么也不会带走,没有什么准备的。”
姬邦国说:“好,铁男,咱们准备着,如有时间,你将手枪擦一擦,要打得准,打得响。”铁男好是兴奋,点点头。是的,在这小院里被关上几天,也太闷人了。
小野突然带着一队荷枪实弹的鬼子兵,冲进院子里来,铁男不禁一愣:小野这是干什么?莫非他们知道我军今夜行动的军事秘密?莫非那个大厨师将饭碗里情报向小野作了报告?莫非小野掌握其他情报,识破我们根本不是纪振纲的儿女鼎林与露馨?如果是这样,开枪还是不开枪?
看着小野冲进来,铁男有些愤怒的模样儿,便道:“铁妹,无论发生什么情况,你都不要开枪,因为一开枪,纪老人家生命就有危险,注意,一切全都由我担着,纪先生是不知道的。明白吗?”
铁男将裤兜里握枪的手松了开来,会意地说:“明白。”
正说着,小野大皮靴橐橐橐地敲动着方砖,大步走了进来,他的猪头脸上挂着一丝狞笑,双手拄着军刀,冷冷地盯着姬邦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