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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庆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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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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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月井-春》连载

第一章 大眼睛

 

“大眼睛、大眼睛,点火捉苍蝇……”

五、六个五六岁的孩子手拉着手,围成一个圈,把一个两、三岁的孩子围在中间,一边走、一边唱、一边笑。被围在中间的孩子不明白是什么意思,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

“大眼睛”这个名词,在云南滇中一带,常用来说那些目空一切或不认真观察的人,后来又引申为视力不好的人。

被称作“大眼睛”的孩子,视力天生就不好,在出生满月的时候,爸爸妈妈就请了一位老中医兼算命的先生算命。老先生说这孩子天资极聪慧,具有出将入相禀赋,但命中八字相克,命薄福薄,一生中必带残疾,否则就会夭折,要找个人拜做干爹才能保全小命。

果然,“大眼睛”几个月后就大病一场,先是腹泻,后来极度脱水、抽风。当时在云南蒙自医术最好的就算这位兼算命的老中医了,老先生力挽狂澜,把“大眼睛”从死神手中夺回来,并把“大眼睛”收作自己的干儿子。

但是灾难并未过去,灾难将伴随“大眼睛”一生,验证着老先生的预言。

自那一场大病以后,大眼睛就失去过去那样爱动爱闹、爱讲话的个性、一个人静静地坐着、或者手里拿样东西、看一会、摆弄一会、再看一会、再摆弄一会、很少说话,也不跟别的小伙伴玩。

在昆明,天上来了飞机,在场的人看见飞机就一起兴奋地欢呼起来,而只有大眼睛却昂着头四面张望,脸上没有一丝兴奋的表情。

有一次,妈妈带他到公园里打秋千,其他小朋友在秋千上或惊叫、或欢笑、或嚎哭大叫,而大眼睛在秋千上荡了十多分钟,始终不吭一声,豪无表情,妈妈生气了,说他是个木头猴,没有一点天真活泼的娃娃气。

以后就是帮大人做事,明明看到东西放在那里,叫大眼睛帮拿过来,大眼睛去走了一圈,却两手空空地回来说没看见。

于是大人只得亲自去拿,并把东西拿到大眼睛面前,说:“这不是,是哪样?真是大眼睛!”

大眼睛虽然很少说话,也很少哭闹,但是一旦发起脾气来就不得了,一生气,嘴唇发青,全身发抖甚至昏倒过去。大人们知道底细,平时也就随着他,不让他受到刺激。

云南和平解放后,大眼睛的爸爸参加土改工作队去会泽开展清匪反霸,减租退押运动。妈妈带着哥哥、妹妹也跟着去。大眼睛行动不方便,就留在外婆家。临走的时候,大眼睛问妈妈:

“妈妈,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要一年。”妈妈笑着回答。

“一年是多久?” 大眼睛又问。

“一年就是一天一天地加起加到三百六十五天就是一年。”妈妈解释说。

“啊!”大眼睛似乎明白了,其实,他并不明白,因为他那时还不会从一数到十,哪里知道三百六十五天是多少,他只是不想让妈妈说他不懂事,故意装出听懂了的样子。

妈妈带着哥哥、妹妹走后,大眼睛就和外婆住在元永井,跟他一起住的还有大眼睛的老孃,云南叫老孃,也就是妈妈最小的妹妹,比大眼睛大十岁,在读小学六年级。她们都喜欢大眼睛,因为大眼睛的眼睛真的大,一出世,大家都说像个洋娃娃,又不淘气。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大眼睛每天跟着外婆,看外婆做事,外婆一边做事,一边给大眼睛讲“柳阴传”、“乾隆下江南”、“白莺行孝”等故事,虽然大眼睛听得似懂非懂,但总是静静地听,似懂非懂地记着。

老孃放学回来,也总要讲些从学校或同学那里听来的事。

有一次,外婆和老孃在说元永井出了土匪,下山来抢人杀人,解放军进山剿匪,双方都死了很多人,尸首一时没来得及收拾,血腥味把山里的山猫狸(狼)引来了。外婆听老孃说完后,叹一口气说:

“啊哟,作孽哟!”接着又转过脸来对大眼睛说,“阿弟,以后不要到外面乱跑,怕遇着坏人。”

老孃说:“土匪有枪、有刀、刀是亮堂堂的,见了小娃娃就砍。大眼睛,你怕不怕?”

“怕。”大眼睛低着头,他没有见过杀人的场面,也想象不出杀人,死人是怎么一种可怕,只觉得全身被一种看不见的东西捆绑着,使自己全身哆嗦发抖。

“怕?”老孃用手摸着大眼睛的头说“那以后还敢不敢一个人晚上去找你舅舅家的表哥表姐玩!”

“不敢了。”大眼睛低着头说。

老孃“咯咯”地笑着把大眼睛搂在怀里。

是的,真的有一次,大眼睛跟着表哥表姐到舅舅家去玩,舅舅和舅母都做工去了,他们就在门前的平地上,先是围着大眼睛转圆圈,唱儿歌;后来就玩藏猫猫,大眼睛当猫挨个挨个地去找那几个大“老鼠”,后来天黑了下来,这些“老鼠”却一个都不见了。大眼睛叫了几声,没有回答,只得顺着山路向外婆家走去。

元永井,是以一口盐水井命名的小乡镇,属原来的盐兴县管,由于这一带的地下水含盐分高,居住在这里的历代人们,大部份都是盐工,以熬盐为业,都分散住在各个加工盐坊(也称作盐灶)里,相距很远。

大眼睛在山路上摸索着往回走,天上没有月亮、也看不到星星,只听得见路边草丛中的虫子“叽叽”的叫声和“它们”在草丛中窜动发出的“簌簌”的响声,有时还可以看到荧火虫飞或停在草丛上,一闪闪地。大眼睛一步一步地摸索着往前走,突然听到从远处传来“啊-呜-”的叫声,这是“山猫狸(就是狼)”的叫声,大眼睛原来就听说过这就是“山猫狸”的叫声,大眼睛想跑可又看不见,想叫,但又一想,要是叫声让“山猫狸”听见就会追过来不是更跑不掉?于是他俯下身,两手两脚地趴着走,这样“山猫狸”既又看不见,又听不到,就不会来吃自己了。

等趴回家里,把回家的经过对外婆、老孃一说,老孃笑得前俯后合,换不过气来。再看大眼睛满脸满身的泥土,裤子的膝盖部也快磨穿了。

外婆严肃地说:“以后不许出外面玩!”

一连几天,大眼睛都没到外边玩,坐在大门坎上看着过往的行人。渐渐地把“山猫狸”忘记了。

离大门口不远的地方,有一条水渠从这里经过,水渠的水平位置比大门口高,如果到水渠边洗菜、洗衣服或是取水,必须绕道上几步台阶,很不方便。有人弄了根铁管,埋在水渠边,把水直接引到家门口,这样就方便多了。

这天,几个孩子来到水渠边玩水,他们把铁管的水一下堵住,一下放开,堵起来的时候就对着铁管的下一头喊话,或是怪叫几声,或是唱上几句。大眼睛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们玩。过了好一阵,这群孩子玩得乏味了,就对着大眼睛喊“哎,大眼睛,过来看,铁管里有东西在响。”

大眼睛真地走了过去,一个孩子说:“你听听。” 大眼睛真地把耳朵对着铁管口,果然听到一阵“嗡嗡”的声音。

“你看看,里面有什么?”孩子又说。同时对水沟上堵水的孩子使个鬼脸,不等大眼睛看清管里是什么时,一股挟杂着泥沙的混水从管口喷了出来,大眼睛从头到脚一下变得水淋淋的,连气都喘不过来。

又过了一些日子,大眼睛实在忍不住,又悄悄地跑到舅舅家找表哥表姐玩,表哥表姐都不在,他只得照原路朝家里走,没想走到一个转弯处,突然见一个人,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手里摆弄着一把刀,刀光在夕阳的照射下特别耀眼。“土匪!”“杀人!”可怕的情景在大眼睛脑海中一闪,他急忙转身,拔脚就跑,一直跑到跑不动了才停下来,再回头看一看,后面并没有追来,喘了半天气,还是没有动静,心想:怕是走了吧?于是回过头来朝家里走,等他轻脚轻手地走到转弯处,探头一看,那人还在那里,手里还是拿着刀,脸正朝着他,接着站了起来,大眼睛一惊,想:“他要杀我了!”正准备扭头跑,却见那人似乎明白大眼睛的心思,把身子转过去,把刀插进身边的一捆柴火上,昂着头,看着天,接着把柴火扶正,背在背上,低着头,弯着腰吃力地朝大眼睛走过来。大眼睛急忙抓住路边靠山坡一边的草,爬上山坡给那人让路。

回到家里,把经过向外婆、老孃一说,惹得她们一阵大笑。

外婆说:“憨包、土匪哪个敢白天下山杀人。”

老孃摇着大眼睛的肩膀,笑得说不出话来,最后跟着外婆说了句“真的是憨”!

那时候,中国大地上,正开展着一场轰轰烈烈的“抗美援朝”运动,在云南、新生的人民政府领导着全省人民开展土地革命运动。元永井是产盐区,是云南人民吃盐的重要产地。政府为了鼓励民族资本家和工商业者尽快恢复生产,扭转解放初期市场的混乱局面,对产盐区恢复生产给予大力支持。元永井人多数以煮盐熬盐为业,一部份是农民和樵夫,都是盐区的附设机构,所以土改运动的烈火还暂时没烧到元永井。政府只派了工作队进驻每个盐井和盐灶。外婆家也来了家工作队的干部,两夫妻和一个出生几个月的孩子。

这家人与外婆相处很和睦。大眼睛也因此有了伴,每天跟着孃孃逗小弟玩。

“想爸爸妈妈吗?”孃孃问大眼睛。

“不想。”大眼睛说。

“为哪样不想?”孃孃又问。

“要到三百六十五天才会想。” 大眼睛认真地瞪大眼睛说。

“哈,哈……”在场的人都笑了。

小弟弟的爸爸回到家也会逗大眼睛玩。

“大眼睛,给你听样东西。”他取下手腕上的手表,贴在大眼睛的耳朵上。

“听见没有”叔叔问。

“听见了,哜咔哜咔地响。” 大眼睛歪着头转着眼球又问:“为哪样会响?”

“里面有虫在叫。”叔叔神秘地说。

“虫?”大眼睛一把夺过手表,翻来覆去地看,并没有看到虫子,只看到“短三针”的表面上有一颗小针在不停地转动。

“看到没有?”叔叔指着小针说:“这就是虫子在推着针转。”

“哪样虫?作个看不见?”

“是喜欢劳动的虫,躲在里面做工呢!”

“它不吃东西吗?”

“要!我天天都要喂它饭。”

“那我去拿点饭来喂它。” 大眼睛站起身来要去拿饭,大家忍不住一场大笑。

有一天,两个舅舅、舅母带着表哥、表姐们来到外婆家,其实也是他们的家,只因为大舅、二舅各管一个盐灶,所以就分开来住。

大舅家的大表哥,二表哥今天都特别精神,大表哥穿一套志愿军军装,腰间扎着皮带;二表哥穿一套邮政局的工作制服,高个子,十六、七岁,少年英俊中透着一股威武的阳刚之气。

大人们都忙着去买菜做饭。大表哥把这群小兄弟姐妹叫到堂屋中间,叫他们排好队,然后对大家说:“哥今天教你们唱歌,你们喜不喜欢?”

“喜—欢—!”大家拍起手来。

“好,我唱一句,你们跟着唱一句。预备一起——

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为和平、保祖国、就是保家乡。”

大表哥挥舞着双臂,打着拍子,越唱越有劲,越唱越激动。这位热血少年,仿佛跨过了鸭绿江,正在和美国鬼子撕杀。

二表哥也是唱得满脸通红,也好像是跟在大哥的身后冲锋陷阵。

外婆、舅舅、舅母从厨房走出来,站在一边听着,渐渐地眼眶里滚出了泪珠。

“为和平、保祖国、就是保家乡。”和平、祖国、家乡,在老一辈人的心目中是多么重要:八年抗战,保卫西南大后方,保卫滇湎公路大动脉,受尽战乱之苦。他们深知和平的重要,祖国的重要,今天国家安危受到威胁,他们鼓励两个表哥报名参军,因为上级有规定:一家只要一个人参军,二表哥年龄小,就留下来,分配到外县的邮政局工作。明天,哥俩就要踏上各自征程,奔赴各自的战场。

“打败美国野心狼!”一曲《志愿军军歌》大合唱结束了,大家都红光满面,精神焕发。外婆含着泪花,脸上带着笑容,招呼大家排桌椅、摆碗筷,叫大家吃饭。

是呀,她的大孙子、二孙子都要出去为国家建功立业,她能不高兴吗?但是他们都还是十六、七岁的娃娃,能不叫人担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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