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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庆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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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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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月井-春》连载

第五章 武家坡


大眼睛也跟着舅姥爷他们在旧货市场。舅姥爷的生意很兴旺,其中的原因一是这种生意应运而生;二是舅姥爷讲究信誉公道。

解放初期的昆明,百业待兴,而各种生产原料却很缺乏,回收废料再生,就成为材料来源的重要渠道,不仅可以解决原料来源问题,保证生产正常进行,还可以降低生产成本,有利于企业的良性发展。在今天看来,还可以减少资源浪费,保护生态平衡,有利于国民经济持续、稳定、健康地发展。这对生产而言,对于老百姓的生活而言,显得更贴切实际,更急迫急需:“俭朴”是中华民族的优良传统,刚刚获得新生的中国人经济收入还不多,生活水平不高,他们所需求的东西要价廉实用,所以就产生了旧货的购销行为,在一定意义上讲是在稳定社会秩序,保障人民生产生活起到了积极的作用。

“破铜——烂铁——找来卖!”

“破衣——烂裳——找来卖!”的吆喝声在大街小巷此起彼伏,背着背箩的收货人走街串巷把收到的旧货再卖到旧货行,经行分质别类,再拿出来出售。

舅姥爷的旧货合作社,每天都很热闹,来的顾客有买有卖,有大有小,合作社里的人们各负其责,有验货估价,过磅、算帐、付款收款的,也有把收来的货进行分类评级再进行包装的。外婆带着大眼睛,帮着整理收到的破布、按新、旧、大、小几个等级分开,再包装好,以备卖给不同的用户。比如大块的新布可以补衣服,小的可以做成布壳做鞋底鞋垫,旧的可以卖到工厂里擦机器和做纸。有的旧衣服经修补后还可以卖给贫苦人家御寒做工等等。大家都很忙,有时候,从早一直要忙到很晚才回家。

星期天,妈妈带着哥哥和妹妹到舅姥爷家,大家一见面,十分亲切,特别是屡经风霜的人们,倍觉血脉相连的亲情可贵。大人们坐在院子里拉家常,二表叔带着三兄妹在花园里,极尽自己的全力,找出他自己觉得快乐和有趣的事和东西讲给他们听,指给他们看。

晚饭很丰盛,有鸡、有鱼、有肉、有蛋,还有一种油炸荞丝,是荞麦面粉做的,整整八大碗,排在院子里的一张八仙桌上,大家围着桌子坐下,大人们喝酒,小孩吃香脆的荞丝、火煺、香肠。

舅姥爷一边喝酒,一边招呼大家吃。喝了一会儿,他转头对妈妈说:“我们难得相聚,今天不能白白错过,桂芬,今天你和舅舅唱一段《武家坡》怎么样?”

“舅舅,您家不是跟舅母一起唱的吗?”

“今天你来了,舅舅跟你这个关淑霜的弟子学几手。”不要推辞,舅舅献丑了。接着嘴里模仿着京剧锣鼓声,手指在桌上敲打着拍子,提正气,唱起来:

“一马——离了啊——啊西凉境……”

一段唱完,妈妈接着唱了下来,唱的什么,孩子们不懂,但在场的人,都为这高吭激昂,回肠荡气的西皮流水所感染。

老人们都喜欢听京剧、唱京剧,在那个年代,是文化娱乐的主要方式;他们更注重剧情内容,人物性格,《武家坡》是讲唐朝大将薛平贵和妻子王宝钏的爱情故事;小姐王宝钏爱上了长工薛平贵,不顾家人的反对毅然与薛平贵结婚,住到村外的一个破窑洞里,后来薛平贵投军西征,立了大功,被封为大将军,他归心似箭,离开西凉往家赶。而王宝钏带着孩子在窑洞等待丈夫归来,一等就是十八年。《武家坡》是讲他们相遇时的情景和心情。

舅姥爷家家境贫寒,又是恰逢清末年间,朝政腐败丧权辱国。舅姥爷投笔从戎,投身蔡锷将军麾下,参加辛亥革命,讨袁护国,抗日战争中的滇西保卫战,戎马一生几十年,而舅姥奶不嫌舅姥爷,几十年同甘苦,共命运,相敬如宾。他们常在唱京剧这种自娱自乐的活动中交流相互间的情感,表达相互间的志向意愿,从中得到理解和鼓励。

妈妈是否是关淑霜的弟子无从考证,但算得上是个京剧票友。她和舅姥爷他们一样,更注重剧情内容,更喜欢剧中的人物性格,在同一个历史时期同样的一种环境中,生活经历也有着许多相似之处,妈妈是个有钱人家的姑娘,而爸爸是个流落到此的外地人,无金钱地位权势可言,妈妈以身相许,看重的就是爸爸的为人、品质、志向。现在爸爸蒙受了不白之冤,妈妈在这困境中需要精神上的支持与鼓励,今天舅姥爷点唱这段《武家坡》,其意义就在于此。

妈妈唱得很认真,很专注,很动情,她含着泪花,有时高吭激昂,有时咏越婉转,有时如泣如诉,悲喜交加,整个身心投入到剧情当中,她就是王宝钏日夜思念着丈夫,盼望着丈夫早日归来。

一曲唱完了,大人们连声称赞,娃娃们觉得好听也拍着巴掌叫好。舅姥爷又对妈妈说:“桂芬,再来唱《铁弓缘》如何?”

妈妈点了点头,就唱了起来。

《铁弓缘》是关淑霜的走红剧目,是讲一张铁弓,把一对男女青年结合到一起,以忠诚正义去战胜奸佞邪恶的故事。一段西皮流水,吭锵有力,跳跃轻快,犹如蛟龙闹海,犹如碧玛数珠,又搏得大家的赞叹。

无丝无竹,无鼓无锣;无孟德之铜雀大吕,无公谨之群英瑶琴。清唱一曲视同高山流水,舅甥这里更似伯牙钟期。夕阳渐低,众鸟归宿。吃过晚饭,收拾妥当,妈妈带着哥哥妹妹要回家,大眼睛跟在后面也想跟着去,妈妈犹豫一下说:“也好,明天让哥哥上学的时候带你去看爸爸。”

于是母子四人辞别了三位老人和表叔,步行纵穿昆明城,回到金碧路的住所。

那时候的昆明城,居民的燃料是一种“柴煤”,是数百万年前的原始森林因地壳变化被埋进地下,经历数百万年的演变而成,容易燃烧,但需要一些引火柴,如松毛松明之类的易燃材料点火,居民每日吃两餐,为了节省燃料,每餐做饭都要重新生火。所以那时的昆明城早上和晚上都笼罩在烟雾之中,同时臭到一种煤炭在燃烧时散发出的浓烈气味,离城几十里的地方就能闻到。

金碧路西南盐务管理局的这座宿舍楼,是个大四合院,正面有四层,其余的三面有三层,四合院的四个角落,因为阴暗,每层楼的四个角落都用来做每层楼的公用厨房,大家的炉子都放在这里,由于房里没有窗户,一到生火做饭时,浓烟就上窜。三楼西南角现在不作厨房,而是大眼睛的家。

大眼睛和妈妈他们回到家里,已是晚上十点钟,人们已吃饱饭,息了火,关灯睡觉了。

大眼睛在昏暗的灯下,打量着这陌生而奇特的家:屋顶是黑的,四面墙壁是黑的,门 门扇是黑的,地上楼板也是黑的,蚊帐是焦黄的,电灯泡也是褐黄色的,屋里残留着浓烈的煤烟味,整个家像被火烧焦一样,使人感觉到真的来到了王宝钏的破窑洞,酝酿着一出《武家坡》的气息。

天刚亮,妈妈就把饭煮好了,菜饭混在一起,用条布带把饭锅的耳朵串起来绑好,这样可以提着,带到厂里吃。她这样早,一是赶着去上班;二是要赶在人们生火做饭前让孩子们离开这“窑洞”,稍有迟缓,就得咳呛并作,泪涕俱下了。

“吉庆,上学的时候,先把弟弟带到爸爸那里去。”妈妈对哥哥说:“给你两分钱买饭团吃。”

妈妈提着饭锅,牵着妹妹,走出几步又停住回头对哥哥说:“路上牵着点弟弟,他眼睛不好,要注意车子。”说完又才牵着妹妹去上班去了。

哥哥也急忙背好书包,牵着大眼睛下了楼,走出宿舍大院。

街上,早上的空气比屋里清新多了,也有了许多行人来去匆匆,哥哥不停地给大眼睛讲所走过的地名;什么红旗电影院啦、金马碧鸡坊啦、近日楼、大南城啦……等等。

走到一个岔路口,哥哥带着大眼睛向左拐,指着前面说:“这条街叫书林街,我在书林小学上学,再过去就是盐务管理局,我先把你送到爸爸那里,再回来上学,等放了学,我再来接你回家。”说着又指路边卖早点小吃的摊子说:“妈妈说过,不许看人家吃东西,这是规矩。” 大眼睛一一点着头。

盐务管理局到了,他们进了大门,一直来到一幢楼房前,进了门,又往楼上走,大眼睛一直怯生生地跟着,恰巧在二楼的过道上遇到爸爸。哥哥高兴地对爸爸说:“爸您家看阿弟来了!”爸爸先是一惊,后又转惊为喜,急忙拉着大眼睛的手,转身往回走。走到过道的尽头,在一个房门前停下来,准备去开门,突然想起了什么,忙对哥哥说“吉庆,你赶快去上学,阿弟就在这里玩。”又回过头对大眼睛说:“阿弟,你就在这里等我,我一下子就回来!”说着和哥哥一起匆匆走了。

大眼睛一个人在空空的楼道里,望着白色的墙,朱红色门窗地板,窗台比他高,看不到窗外,他也没想看,他不敢走动,也没有去想象爸爸说的“一下子”是多久,他站了一会,觉得有点累就蹲下来,蹲了一会脚有些发麻,就坐到楼板上,坐着坐着,就倒在楼板上睡着了。他哪里知道,爸爸也是身不由己,虽然妈妈在外面收集提供了许多材料可以证明爸爸是无辜的,但还需进一步核实,现在可以在局里走动,但不能外出回家,今天就是去专案组接受询问调查,当然不敢怠慢。

爸爸不是云南人,祖籍是福建龙岩大池,祖父从小跟同乡到江西帮人,在江西安了家,爸爸六岁那年祖母病逝,后随堂叔,后来是养父回到龙岩,闽西 暴动那一年,他十四岁,参加了红军,后来随中央红军长征,到贵州,在一次战斗中负了伤,和部队失去联系,流落在贵州。为了生存,就在当地打工度日,后随人到云南,当了盐税警察,解放后,仍在盐务局留用,虽说是起义人员,但毕竟是伪职人员,难免受到岐视,好在爸爸忠厚老实,工作积极踏实,特别在剿匪中,由于他具有较好军事素质和过硬的战斗技能,在战斗过程中机智果断,土匪才被剿灭,当地群众和工作队人员的生命财产才得以保全。所以这一次的隔离审查,也没有受到过激的冲击。

这一次的“五反”运动,是一场严峻激烈,关系到生死存亡的阶级斗争,蒋介石逃到台湾以后,不甘心蒋家王朝的覆灭,乘着朝鲜战争的暴发,伺机而动,潜伏在大陆的美蒋势力蠢蠢呼应,这些残余的反动势力,首先是在经济领域向新生的人民政权进攻,妄想在经济上搞垮人民政权,他们利用金钱收买腐蚀革命队伍中意志薄弱者,采取“拉出去打进来”的手段,窃取国家机密,扰乱社会经济秩序,纠集残余土匪和反动宗教势力,散布恐吓言论,破坏社会治安,挑唆民族动乱。

在革命队伍中,一些人,在新的形势下,放松了世界观的改造,忘却了毛主席在七届二中全会上提出要防止资产阶段糖衣炮弹攻击的警告,党内出现了像刘青山、张子善一类的贪污、腐败堕落,蜕化变质的败类,引起党中央、毛主席的高度重视,严令惩处镇压这些邪恶势力。

在上海,在陈云同志主持下,击退了资产阶级反动势力的猖狂进攻,对全国的经济形势起到了决定性的胜利,毛主席称之曰“能”!高度赞扬说:不亚于一个淮海战役。

当时主持云南省委工作的宋任穷同志,忠实执行党中央一系列指示,面对云南境外国民党残余骚扰,境内美蒋特务、土匪、一贯道的猖厥,始终把握斗争方向,正确处理敌我双方矛盾,运畴帷幄,很快就将这股邪恶势力镇压下去。在斗争中出现的一些错误也得到了及时的纠正。

大眼睛在睡中被爸爸唤醒,他从地上坐起来,揉眼睛,爸爸说:“不能揉眼睛,手上有脏东西,我给你擦擦手,再吃饭。”

这时候他才看到爸爸手里端着一个碗,蹲在他跟前:“爸爸,我不吃饭,我要回家。”

“爸爸有事,不能带你回家,你先吃了饭,等哥哥放了学,再带你回去,好不好?”爸爸微笑着,语气中却带有一种哀求。几年没看到儿子,没想与儿子的相会竟是在这样的场合。

“那我也吃不下这一大碗。” 大眼睛看着爸爸手上的大洋瓷碗说。他哪里知道这是爸爸今天上午的早饭,自己不吃,端来给他吃。

“你先吃,你先吃,吃不完爸爸把它吃掉”,他生怕儿子不肯留下来。

在大眼睛的记忆中,没有爸爸的样子,这一次见面算是第一次。听爸爸说话的口音,跟一般人不一样,他听外婆说过爸爸是江西人,江西人讲话可能都这样,他这样想着。

爸爸开了门,让大眼睛进屋坐到一个矮凳上,再搬来一个高凳摆到他面前,放上那个大瓷碗,把调羹塞到大眼睛手里叫他赶快吃。

大眼睛吃了几口觉得实在吃不下,就不吃了。

“咋个才吃这一小点?”爸爸一边在穿针准备补衣服,一边问。

“昨天晚上在舅姥爷家吃了很多,到这时候还没饿哩!”他把碗双手端起,递到爸爸面前说“您家请。”

爸爸忙放下手里的针线,接过碗,对大眼睛说:“多吃点,爸爸喂。”接着打了一勺饭菜凑到大眼睛嘴边。

大眼睛急忙躲开说:“真的吃不下了!”

爸爸只得吃起来,他一边吃一边问元永井和家人的情况,大眼睛只要是晓得的,都讲给爸爸听,有些是答非所问。

最后,爸爸没出声了,他在沉思:这样的一段生活经历,富有强烈时代色彩的经历,会给孩子们留下什么印象?对他们的将来会有什么影响?谁预料得到今后是怎样呢?怎样才能预料得到今后?今后又该是怎样的一个今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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