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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庆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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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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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月井-春》连载

第四十一章 彻底脱胎换骨(上)

晚饭过后,吉力回到家里。母亲从医院里搬回家里。母亲吃过饭后,显得精神很好,躺在床上,唱着京剧,一点也看不出病痛的样子。

入夏以来,她身上的疖疮越长越多,有些成片连接,成了蜂窝组织脓肿,漏管在她的全身四处蔓延。她已经不能起床。吉莉考完初中升学考就在家里照顾她。永一中录取了吉莉,但她没办法去报名上课,停学在家服侍母亲。

由于全身溃烂,屋子里到处充满了脓液散发出的腥臭味。吉莉每天默默无声地为母亲做饭,洗被脓液浸染过的污物,服侍大小便,倒粪便,涮痰盂等等。母亲性情由于病情加深也越来越坏,常常大骂她,后来没有力气打就用手抓,用指甲掐。而吉莉却默默无声地承受着这一切,她始终毫无怨言委屈,像失去感觉的机器人。

前段时间,因突发昏厥母亲又再度住进医院。吉力到医院看她。她却告诉吉力,这次她昏死过去,是因为父亲把她一直珍藏着的一床他们结婚时,绣有龙凤图案的缎子被面偷偷地卖给别人。她一气之下,一口气没换过来昏死了。“如果没醒过来就好了!我不希望这样活着。”接着仍是交代她过去交待过的。有关几个兄妹姐弟的事。

经过这些年的生活经历,吉力心里也萌生出“死比生好的念头”,他觉得自己活得很艰难,用常人的标准来要求他,他实在做不到。而且还要忍受各种各样的嘲讽,他觉得死是最好的选择。而母亲活着比自己承受的痛苦更重数十倍。病魔对机体的折磨,精神上各种摧残使她的承受能力超出极限,以其在痛苦的煎熬中活着,不如到没有感知的世界里去寻求安宁。

没想到今天母亲的精神这样好,在场的人都感到高兴。吉力就给弟弟吉昌讲起在昆明见过的各种样式的车,什么大卡车啊、小轿车、三轮车、电动车等等。当即还把用五分钱买的一个榴弹炮玩具,用一个药瓶塞当轮子,改装成一辆能左右转动的三轮车,在桌子推着玩。玩得正高兴,母亲却高声说:

“各人都去睡觉,烦死人了!”

吉力扫兴地起身回理发店睡觉,他没想这就是他见到母亲的最后一次。

天才蒙蒙亮,吉莉就到理发店叫吉力。吉力到家里,只见母亲已直挺挺躺在木板上,身上用白布被里蒙头盖着,脚的一头,点了一盏煤油灯。吉力知道母亲已经死了。可能他是缺乏情感的人。或情感不易表露的人,或者说他根本没有情感,他不像电影小说里的人物那样,向亲人猛扑过去,嚎啕大哭。而他只是长出了一口气,在离母亲一尺来远的地方停住脚步,也许是对死的恐惧心里,他不敢上前揭开盖在母亲脸上的白布。

父亲把睡梦中的吉昌叫醒,叫他和吉力到永一中把大哥叫回来。

吉力从永一中回来,告诉父亲他要去理发店。

“你妈妈死了,这么大一件事,你敢说你要去理发店!”父亲有些愤怒了。

“我不把牌牌交出来,人家咋个营业?”吉力辨白道。

他到理发店把钥匙交给戴昌俊,他无心办交接手续叫戴昌俊代卖,写了张假条叫他转交给金师。

等他回到家里,只有吉莉一个人在母亲旁边守着。父亲去单位借钱,请金师的妻子谢作英帮忙找几个人去挖坟墓穴,吉庆也跟了去。父亲本人要去张罗棺材。

邹妈妈是唯一的来看母亲的人,她揭开盖着母亲脸上的白布,一张蜡黄褐色的脸,双眼微微睁着。邹妈妈又揭开身上的布,说:“对,她原来就说过要穿这一套衣裳。”最后还看了鞋子袜子。看看什么都有了,便嘱咐三个孩子:“要在这里守着,不能让猫呀,老鼠呀爬到上面去。

屋子里很冷,三个人在屋里守着母亲。九点多钟,太阳光照到屋外的那条长石梯的台阶上。吉力便带着吉昌到石阶上坐着晒太阳,屋里就剩下吉莉一个人守着母亲。

吉莉原来从同学那里听说过许多鬼怪的故事,非常可怕恐怖,其中也讲到死人诈尸的。就是说猫跳到死人身上,说是阴阳电相撞,死人就会骤然直立起来。此外还有什么“强尸”、“出煞”等说法。吉莉虽然长期跟母亲在一起,对母亲在世时的喜怒哀乐早就习以为常,无怨无悔地服侍母亲。但现在毕竟是一个从生到死质的变化。十二岁的她,面对眼前的情景和无形的恐怖,能承受得了吗?吉莉被冻得全身发抖,她坐在母亲常坐的那把旧藤椅上,目不转睛地盯着躺在那里的母亲,警惕着是否有猫老鼠之类动物走近母亲。

屋内静极了,屋外也是死一般寂静。本来家门前的天井通道是通往照相馆的必经之路,今天却见不到一个人的踪迹,也听不到一句说话的声音。坐在石阶上晒太阳的吉力,突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回头一看,是加工厂的张显蓉从厂里回来。

“你们都跑出来晒太阳了,哪个守着你家妈?”张显蓉问。

“我妹妹在家里。”吉力回答。

“你妹妹一个人在那里她不怕吗?你还是回去跟她一起守着你妈妈。”张显蓉说。

“自家的妈有啥子怕头。”吉力低着头说。

“就说是不怕嘛!你也该去换你妹妹出来晒下太阳嘛!那个屋头多冷啊!”张显蓉仍就坚持着,“儿子就该守灵。”

吉力起身回到屋里,叫吉莉出去晒太阳。吉莉从藤椅上站起来的时候,两腿已经失去知觉,差点跪倒在地上。她紧扶着桌边,站了一会,但是处在复苏时的双腿像电击般的酸麻胀痛的刺激又迫使她坐回到藤椅上。

“我刚才看到妈妈了哩!”吉莉说。她挂着泪水的脸上露出天真的稚气。“我看见她全身雪白雪白的,连披的披风都是雪白雪白的,在天上飞来飞去。我叫她,她没理,越飞越高。几个黑老鸹儿呱呱呱地跟倒她追。”

“追倒没有?”吉力问。

“没有,妈妈是仙女,黑老鸹儿飞不到那么高!”吉莉说。

“这么就好了。黑老鸹不是好东西,肯定是想去害她!听嘛,老鸹还在叫呢!”吉力指指屋外说。

屋外真的有老鸹在“哇——哇——”的叫着。

“前两天就听到叫,呱呀呱的,比这个凶多了。”吉莉说。

“就说嘛!这东西是害人的。不然妈妈咋个会死呢?晚上还好好的,咋个一头就不行了呢?”吉力认定就是老鸹害的。

“爸爸说半夜的时候,妈妈要喝水,爸爸喂她,才喂了几口,妈妈就咽不下去了,话也不会讲了,眼泪从眼睛里淌出来。她指指身上,指指箱子,叫爸爸给她穿衣服,爸爸把她的衣服拿到床跟前,她就指着灯草绒这套,所以爸爸就给她穿这套,还没穿好就没气了。”这时兄妹俩的泪水从眼眶里涌了出来。

吉莉没有到屋外晒太阳,她讲着母亲往日的一些事情,屋里渐渐有了点暖和,吉昌也从太阳光下回来,他一声不响地站在一旁。直到下午两三点钟,父亲抱着一捆白布,一瓶白酒,领着几个抬着棺材的人进来,搬来两条长櫈,放在天井里,把棺材支在上面。这棺材是用薄木板做的,井底人叫做匣匣儿或叫金匣。

年长的两个,把白布从中撕作两条,含了一口酒喷在白布上。“这就可以消毒!”长者说着揭去盖在母亲身上的被单,用白布从头到脚地把母亲裹了起来。没想到,当裹好把母亲抬起要放进棺材时,她的躯体还没完全僵硬。长者一边放一边说道:

“年纪轻轻就丢下儿女,真是死不瞑目啊!”

父亲端了一小碗米放到母亲脚边,用梳子为母亲梳了梳头发。母亲仍是微睁着双眼,她心不甘啊!

照相馆的马玉惠和曾莲从楼上洗相室的窗口探出头来。

“可怜哟,小满满的妈妈哟!你死都闭不上眼睛哟!”马玉惠在楼上凄凄惨惨地喊着。喊声像阵阵电波,冲击着这家老少人的每一根神经,全身抽搐,鼻涕泪水一涌而出,一片哽噎嘤泣声。

棺盖钉上后,用竹蔑绳捆上,穿上杠字,就要出殡了。长者交待要把这两条长櫈也带着走,以防遇到要暂时停放时好支放。因为抬起了的棺材在放入墓穴前是不能着地的。吉力就负责扛长板櫈,和吉昌跟在棺材后面。父亲把一叠折好的草纸交给吉莉,交代她每过岔路口都扔下几张作买路钱。自己拿着招魂幡在前头引路。

到了墓地,父亲叫棺材先放在长櫈上。自己走到墓穴边蹲下用手量了量深度,回头对挖坑人说:“不够深,再挖深点!”

“够了,保证够深了,我们都一根榫都这么挖的。”挖坑人说,“不信问谢大姐嘛!”他指指谢作英。

“吉同志,就是这么深的。”谢作英对父亲说。

“挖多深要看地形,你看这里坡那么陡,大水一冲,不是把棺材冲出来了?要挖深点,要深点,把锄头拿给我,我来挖!”父亲伸手去拿挖坑人的锄头。他一向宽容大度,不是原则问题,都不与人计较。对这事,不是随便应付的小事,他一直坚持着。

几个挖坑人只得跳到坑里挖起来。但这个地方是乱石坡,下面全是乱石。洋镐一下去,就溅起一道火花。几个人在坑里叮咛噹啷一阵。挖起的石土不多。

父亲见是实地,很难挖下去,又考虑到上方就是公路,公路和排水沟可以阻挡上面山洪的冲击,就吩咐下葬。

在场的大人一起动手,没多久,一座新坟就垒了起来。临走时,随来的长者交代说:“晚上还要叫几个娃儿扎草节环来烧,不然她在阴间没得火,煮不了饭吃。”

“啥子叫草结环?”父亲问。

“就是拿谷草扎成草把龙样,看是几岁,就在上面扎几道圈,要连烧三个晚上。这个对后人有好处。”长者说。

“那么还是请你帮忙扎,她今年三十七岁。”父亲说。

“要得,我扎就我扎!挨边擦黑喊哪个娃儿到我那儿去拿。三十七岁哈,这个要记好。”长者说。

临走时,挖坑抬杠的各自在收拾工具的同时也捡一根捆棺材的竹篾围在腰上,一边围一边自言自语。

“这个篾挑拿来栓猪儿,猪儿乖,好喂。”

“唉。活着争来争去,死了就得到个土堆堆。”

是啊!这位长眠在这里的母亲,生前不也是位争强好胜的女性,她从不愿服输。在一次又一次的困境中,总是充满自信和希望,她从一个困境中走出来,又陷入另一个困境,她却不因此而失望。她的身体病倒了,虽然明知是不治之症,将不久人世,但她仍满怀希望地憧憬着美好的未来。她反对大儿子初中毕业后就业,鼓励吉庆继续高中学业,准备接受大学高等教育,根据各个孩子的特点,为他们精心设计人生之路。在生死边缘挣扎的时候,她仍是精打细算着支配家中的每一分钱。他珍爱与丈夫的感情,珍惜一切象征着他们爱情的物品,她宁肯失去生命,也不愿这些象征崇高爱情的物品丢失。她为失去那幅龙凤呈祥被面而痛心,不仅是实在的物件实体,她重要的是她失去了精神支柱,她把情义看得比命重要。她没能看到子女长大成材,没能与家人共享天伦之乐,却到了这荒郊野岭,孤身守着这样一堆石土。

吉莉到那长者家拿来扎好的草结环,搭在坟头上,一直拖到坟的尾端。吉庆用火柴先把蜡烛点着,正准备点香时,一阵风来把蜡烛吹灭。几个人只得围着蹲在坟头前,拦着一阵又一阵的寒风侵袭。香终于点燃了,插进坟头前的土里,兄弟兄妹便跪倒在地给母亲磕头,当磕完三个头的那一刻,吉力突然“嘿嘿”地笑起来,真是忤逆不孝!母亲尸骨未寒,他却笑得出来!可是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笑?在这一天里,他看到母亲从家里被抬进棺材,然后又进到这土堆的整个过程,明白人就是这样生来死去,任何哀求哀号都无济于事。他见过多次热闹非凡的出殡丧葬,听过好多为死人的哀号,也曾不止一次观赏过那些精雕细刻的古墓。到头来不都是一样的结果吗?与之相反,他倒觉得死是一种解脱,是一种升华。人在世间绝望无助的时候,自觉或不自觉地去死,本来就是最好的选择。就像吉莉梦见母亲哪样,她洁白无瑕,自由自在,让那些只会散播灾难的黑老鸹们望尘莫及,这不是一个很好的结局吗?这样,一切或真或假的哀号和礼仪就无所谓了。

烧完草结环,四个孩子又等到香尽蜡灭,才起身回家。这一天他们都米水未进,他们无力地用手支撑着从碎石地上爬起来,吉庆目测着母亲坟头对出去方向。

“东南方向,由这里延伸出去,就是金沙江。穿过高山峡谷与长江汇合,顺流而下,过三峡,过长江中下游平原,到上海就是片海阔天空!好呀!这方向不错!”吉庆赞叹着,有点阴阳风水先生的道骨仙风的气派。

“你不是说:懦夫悔恨过去,懒汉幻想未来么?”吉力反问道。

“这哪里是幻想,地理方位,山川河流都是实在的,只要我们朝着这个方向努力,理想就会变为现实。”吉庆解释说。

“难得说啊!你想往东,人家偏要你朝西,你球办法都没得!我们又不是关云长,千里走单骑,过五关斩六将。”吉力说。

“关云长也不是靠运气,靠别个帮忙,乘别人不防备的机会一刀砍将过去成功的,这个就是风水运气。你看他后来运气不来了就兵败麦城,背时倒霉了。背时背时,就是天时不对到他了。”吉庆解释着他那套天运学说。

吉庆说这番话不是没有根据的。去年他初中毕业,父亲想让他跟崔世福学照相,早些就业也能减轻家里的经济压力。可是他不肯,在母亲的坚决支持下,他上了高中,现在已经高二了。所以他坚信,只要自己努力坚持,未来最终是美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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