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棺山的这场弄巧成拙的闹剧就算平息了下来。而镇上却刮起一场铺天盖地的风暴。关于大棺山上这场闹剧的传闻,由于在场的参战民兵和有关人员的口述不同,又经传述,演义成各式各样的版本。茶馆、旅店、营业场所、街巷的干檐坎下,房屋过道、犄角旮旯讲述者在听到的基础上尽其所能,充分发挥其想象力。添盐加醋,尽可能地使自己的演讲能自圆其说。
“听到不?昨晚上反革命暴乱,打伤一个公安和二个民兵!要不是李光武儿他们来得及时那些公安挨民兵早就着一锅熬啰!”
“哪里是哝个的,人家是公安的发现反革命正在跟空降美蒋特务联络,就带民兵包围上去。哪个晓得那些空降特务奸得很,来了个反包围。那些狗日的特务凶得很,拿的都是先进武器,看倒像竹筒筒儿做的二胡,‘哚哚哚’的响起来,人就倒了一大片。昨晚上那一仗公安和民兵都着了一个班呢!”
“那个狗日的特务,身上穿着都是毛耸耸的防弹衣,公安和民兵连开三枪,三枪都着弹回来,自家伤了自家!那狗日美国鬼子的东西是凶,散不得谈子(开玩笑)!”
“要不说‘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喃,王政委拿起手头那个东西儿往他狗日些的身一照,狗日些一个二个都吓得飞喳喳地拱到大坝沟的洞头去了。”
“放长线,钓大鱼,王政委命令把这几个反革命娃儿放了,等到时机成熟,才一网打尽。看嘛!龟儿理发店那两个娃儿不是还在上班吗?是叫戴罪立功!”
纷繁复杂,众说纷云,但无论如何,给李为均、吉力他们带来却是一种巨大的无形的精神压力。
“你龟儿两个好得行哟,公安民兵都敢逗倒闹!”
“你杂种两个以为是散谈子呢,不是王政委手下留情,你狗日两个早就‘呜呼哀哉啰’!”
“大棺山上唱戏,演给鬼看。你们那些鬼话去说给鬼听!看到你娃儿两个倒还聪明,咋个鬼摸了脑壳,黑更半夜的梭去大棺山找鬼!唉,娃儿呀娃儿!当真是迷魂汤把你们心子蒙倒了哟!”金师痛心疾首,用巴掌拍着椅子扶手,一字一板地说道。
“无风不起浪,你们不去那个鬼地方,这些事情哪里挨得着你?”魏师嗍着他的叶子烟说。
“你们是没见过镇压反革命,砰地一声,你这把爹妈给的嫩骨头就完啰!”小魏师磕着烟锅灰说。
“到那时是舍嘎儿、面儿、票儿、姑娘儿都没有了!”易加武打趣地说。他和谢光远、谢吉银都是基干民兵,昨晚上的事他们多少知道一些。
李为均和吉力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有口也说不清,只得沉默以对。
到了吃饭的时候,这场夹杂在刀剪水响之中的指责喝斥声才逐渐低落下来。人们忙着回家吃饭,师傅们轮流着去吃饭。吉力突然想起昨天买药还欠文昕的钱,就锁上抽屉朝医药公司走去。
“昨天下午跑哪里去了!”吉力刚进门,文昕就劈头问道,神色严峻,并有几分焦躁。
“去罗家寨堡去了。”吉力低着头,他知道全井底坝的男女老少都知道昨晚那三声枪响的事。
“去干啥子!”文昕厉声问道。
“跟李为均去看他舅舅。”吉力像回答老师提问,胆怯小声地回答着。
“大年初一,吃了药不好好蹲在家里还到处乱跑!”文昕像姐姐训斥弟弟,接着追问道:“为啥子?”
吉力就从头到尾地把昨天下午到晚上的事一一说了一遍。不等他把事情经过讲完,文昕早就笑得直不起腰,喘不过气来了。
“咯咯咯,哈哈哈!报报应!嘻嘻嘻,想拿石头打别个,哈哈哈,哪个晓得会,会哈哈哈打到自己!报应,报应!咯咯咯!真是报应!”文昕笑得是那样的开心,那样天真纯朴,那样的浪漫无邪。
这些年来吉力在学校里或是社会上都不敢正眼看女同学和女孩子,一是他看人看不清,二是受礼教束缚。他怕本来还没看清别人,反而招来别人一顿斥责。包括他的这位同桌。而现在他呆呆地一直看着眼前这位笑红了脸的少女,像初初绽放的鲜花,像圣洁无瑕的天使。
“唉!他们捆你会不会勒得很痛?勒破皮还是扭到筋了没有?”文昕突然忍住笑问道。
“没有!我没有跟他们犟板,他们也没用力气,随便拿索子把手套起来就算了。”吉力笑着回答。
“咳,还是讲良心的人多。”文昕感叹着,她一抬眼,发现吉力在呆呆地看着她,顿时满脸飞红。
吉力在食堂买了碗“两掺饭”,端回家里,母亲正坐在外屋的破藤椅上,家里只有她一个人,一大清早,父亲就带着哥哥、妹妹、弟弟到商业系统机关实验地,想找到些人家在收红苕时丢弃的头头尾尾,补充一下正在生长发育期的孩子们的能量,叫做“扦苕儿”。
“你三十晚上,大年初一跑到哪里去了,过年都不回家?”母亲严肃地问道。
“不是加班嘛!”吉力心里有鬼,想支吾过去。
“加班!加班会加到大棺山去了!”母亲厉声喝道。
吉力没吱声,反正大家都晓得了。
“为哪样要去?”母亲厉声问道。
“本来不想去,后来听说他们要去罗老师家,我想跟他学医,就跟着去了。”吉力嘟哝着。
“咋个又去了大棺山?”母亲仍然怒气冲冲。
吉力就把事情的头尾讲了一遍。
“憨啊,真是憨包啊!天下那有你这种憨包啊!人家叫你吃屎你也跟着去!憨喏!憨喏!”母亲的心像被针刺一样的难受,不停地捶着胸,跺着脚。
吉力说完,就只顾刨着那碗“两掺饭”大口大口地往嘴里扒。昨天只在李为均舅舅家吃了几个红苕,也许感冒好了,心里饿得发慌呢!
“咋个没买菜吃?”母亲发觉他碗里没菜。
“你不是说不要买菜,回来吃豆腐乳吗?”吉力边回答着母亲的问话,一边用调羹寻找着粘在碗上的饭粒,倾刻问,半斤粮票的苞谷大米的两掺饭就下了肚。
“说你憨,你就是憨。过年食堂肯定会卖些好吃的菜,咋个不买点吃吃!今天卖哪样菜?”母亲问。
“我没看,你不是说过,不准看别人吃东西吗?”
“憨包哟,憨包!”母亲说着,把装豆腐乳的小墰子拉过来,揭开盖,用一双专用的竹筷伸过去夹起一块豆腐乳说:“吃吧!”
“我没得饭了,留到晚上吃吧。”吉力连忙说。
“空嘴吃也很香哩!”母亲执意要他吃。
吉力用碗接住母亲夹过来的豆腐乳,用调羹小点小点地挖起来放进嘴里。豆腐乳真的很香,香气并麻辣咸的味道激起他对饭的欲望。如果再有半斤粮票的饭多好啊!可惜现在吃了,到了月底就会有一顿没有饭吃。他站起来,从水缸里舀出一小瓢水倒进碗里,用勺子搅着,像品尝茗茶咖啡一样,慢慢地品着。
“唉——!”母亲看着吉力这副样子,长叹一声,说:“我是不久人世的人了,就是舍不下你们几个,你自己身上带有残疾,好多事情就不能做,只有老老实实地把现在这一事情做好,才会有口饭吃,以后长大了,像你这样邋里邋遢的,就找一个农村头的姑娘成个家,帮你把这辈子度过去就算了。不要想得太高,想得太高自己没有本事达到,吃力不讨好也是枉然。”
吉力好像听到了法官的宣判,泪水从眼里掉到碗里,他没吭声,一口气把碗里水喝完,又在缸里舀了一点水倒进碗里用勺涮了涮,摸出兜里的药,合着吞进肚里。他一声不吭转身出了门。
看着儿子离去的背影,母亲心里一阵酸痛,她知道儿子心里不服气、不甘愿、不愿意接受这样残酷的现实。作为她本人何尝不是如此。曾经的她,不是也是不情愿,不服气,与命运之神抗争过但始终逃脱不了厄运。她寄托希望于党中央毛主席,希望像戏剧里所说的那样,圣上一声令下,冤屈得以昭雪,正义得以声张,人民安居乐业,天下从此太平,丰衣足食,和睦相待。而现实就是现实,要改变它谈何容易?她何尝不想再多活几年,多看看这世间的万物生灵,她眷恋世间的山水、花草,她眷恋人间实意真情,她呼唤着和平美好生活的到来,她渴望着子女健康成长有所作为。但她已是灯尽油枯,她预想到那理想中的美好生活,不仅仅她无法见到,就是她的子女们这一辈未必能看见。要在灾难深重的旧中国上创建一个新中国,光靠一两代人的努力是远远不够的。她只希望子女们在今后生活中脚踏实地,而好高骛远,在当今纷繁复杂的社会环境中往往会误入岐途,酿成终身遗憾。
吉力当然不服气不甘愿,他不相信母亲说的话会变为现实,不相信母亲的病无法可治,不相信自己这一辈子就这么邋邋遢遢地过去,至于和一位老实勤快的乡下姑娘一起生活,他倒没想过,也没有过不情愿的意思。他看过许多民间神话传说,故事中的神鬼妖魔,他们的智慧善良深深地感动他,他曾幻想着希望能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能行善驱恶,不仅能治好自己和母亲的病,而且能造福人间。在无人的时候,常冥思苦索编造想象中幻境情节,睁着眼睛做美梦。他曾经翻着中国地图,寻找这些美丽传说的发生地,心里拟订着长途跋涉的寻仙计划。他明知是不可能实现的,但他却一次又一次地重温着这些美梦,在重温中他仿佛看到希望,得到温暖,得到了安慰。在现实中得不到的,他也只求助于虚拟的梦幻世界。
收了账,人们都匆匆往家里赶,吉力锁了抽屉,站在桌边发楞,他不想回家,不想见任何人,在有人的地方他感到压抑,他又开始他的虚幻之行,想躲了进去,尽情地享受那美好意景。
“嗳!”他的手臂被一种软绵绵的物体狠狠撞了一下,他吓了一跳,猛然把头转过来。
“呵呵呵!”文昕笑眯眯地站在他身旁看着他,脸上泛起一片红晕,“又发神经了,神头神脑的,我进来都没看到?”
“唔,你也关门了?”
“我是来告诉你,你想学医的事我已经给伍老师讲了,等吃了饭我领你去伍老师那里,你给他说。”文昕高兴地对吉力说道,好像她有什么大喜事似的。
“唔,我不想去。”吉力为难地说。
“为啥子!”文昕像当头被泼了一盆冷水。
“伍老师原来就对我爸爸说过,我不能学医。”
“为啥子?”文昕吃惊而又生气地问道。
“他说看病看病就是要用眼睛看,眼睛不行,看病就看不准。他肯定不会收我的,还有昨晚上的事呢。”
“不怕得!我今天跟他说,他就没有说不要你,还叫我带你去他那里呢。他亲口说的,你怕我会哄你不是?听倒!记好!等吃了饭,我在公司门口等你。自己要有点信心,不要自己瞧不起自己。”她像姐姐哄弟弟,像老师教训学生。吉力只得点了点头。
大年初三那天晚上,吉力吃了饭来到医药公司门口时,文昕早已等在那里。她领着他进门上楼,来到伍老师的住处,伍老师正在和同事曾老师、黄老师聊天。伍老师见他们来了就开门见山地说道:
“吉力,你眼睛不好,又想学医,看病要靠望闻问切四诊,你望不行,你说昨个行得通?”
“哎呀,伍老师,不是还有闻问切三诊吗?又再说了,他不是一点都看不到,这远了看不清就不可以近点嘛?我们在昭通看见好多人找瞎子看病呢?”文昕抢着说。
“你这个丫头,又没问你。你插哪样嘴?“伍老师笑着问文昕。他是昆明人,五十来岁,戴了一副眼镜,对人和气,透着一股学者大家风度。他见文昕比吉力还着急故意逗她。
“当然啰,你不是常常说中医学又叫做玄学,最重要的是要靠自身的悟性,不能死搬硬套,要四诊合参,辨证论治嘛!”文昕辨白着,脸色微微泛红。
“哦哟,哦哟,你都懂呀!那你来教他好啦?”伍老师仍微笑着,不动声色地逗着她。
“是呀!人家专门求学拜师的都还没有开一句腔,你在一边弹琵琶掉眼泪,干着啥子急嘛?“曾老师在一旁帮腔。
“好好好,让他自己说,吉力让你自己说,你就大起胆子自己说嘛!“文昕催促着。
“你都帮他说完了,你喊他还说啥子嘛!”黄老师在一旁也发言了。
“不要说了,吉力,我晓得你是个老实的娃娃,从这一久你在理发店的工作来看,你是个懂得事,吃得苦的娃娃。就像你这个文姐姐还是文妹妹说的,要靠悟性,悟性是什么,就是思考。孔子说:“学而不思则惘。”所以在学的过程中要动脑筋,结合你看到的认真思考。医关民命,人命关天,丝毫不能马虎。我给你拟了一个学医的计划,你按这个步骤去买书一步一步的学。从现在情况看,我不能当你的师傅,因为我自己也没有师傅,我们就一起学吧!做好工作后才能学这个,懂了吗?”伍老师把一张拟好的学习计划递给吉力。
“好,好,懂了,懂了!”吉力应着,伸出发抖的手去接那张规划着他命运的蓝图,眼泪却“哒哒”地掉到纸上,他想说句感谢的话,但颤抖的嘴什么也说不出来。
“咋个哭了?”文昕看着吉力问,其实她的泪水早就挂在了脸颊上。
临出门时,伍老师又把他们叫住,说:“千万要记住,既然选择了行医这一行,就要有决心,要有恒心,要有信心,中医学是在中国科学文化哲学思想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初学的时候会不理解,会感到枯燥,很多人就会放弃,或是只是学些只言片语就拿到街上胡弄病人,这不是一个真正的医生,是拿性命开玩笑。做到老学到老,学无止境,只要你真正入了门,就会对中医这门科学产生无穷的兴趣。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一路上,他们揣着兴奋和喜悦,但互相都没说话,在这彼此都熟悉的小街上,男女娃儿在一起会引起人们的非议。走到理发店门口,他们该分手了。文昕突然开口说:“伍老师的话记住没有?”
“记住了。”吉力低声答道。
“记住了就要照着去做。我们过了年就要到各个公社去落实统购任务,说不定下半年才会回来,听说要在六井办天麻场,在云桥办三七场,如果真的要办,我想要招工人,你不如跟你爸爸妈妈讲,去那边学种天麻三七。如果你去了,我也去,在一起多好啊!”文昕说着又觉得脸发起热来。
“这么着当然好啰!”吉力大声叫起来。
“你喊啥子!”文昕急忙厉色轻声制止他。
“好啥子!”一个过去的同学路过,好奇地问。
“关你啥子事!”文昕转身走了。
吉力按照伍老师给他制订的学医规划和所必须学习的书录,到新华书店买到了《药性歌括四百味》、《汤头歌括白话解》、《濒湖脉学》和几本新中国成立后编写的第一部全国高等中医院校统一教材,经伍老师的指点,他背起药性歌诀和学习《内经讲义》。歌诀的书买来了,吉力就开始背药性口诀,为了不让别人知道,他只能利用早晚时间,早上天还没大亮,就背原先读过的,天亮了就读当天要新背的,读到差不多可以记住了,就下楼点火烧水,蹲在灶门前,边背边烧火。开始第一天,他背了二十味药性,三天就背了六十味药性。他把背会了的默写在一个自己装订的小本子上。装在兜里,有机会就拿出来复习。但随着天数的增多,进度就没有这么快了,往往记住了新的,却忘记了原来的,每天只能以背三到五味药性的速度向前推进。但他兴致还很高。每当晚上他读得发困的时候,刚一合眼,就觉得伍老师和文昕来到跟前,伍老师笑眯眯看着他,文昕那双充满期盼的大眼睛水灵灵地盯着他,他又能振作起精神,把当天的任务完成。人类就是如此,有时候精神上的激励,往往会超越物质现实,起到其他东西不可替代的作用。现在的吉力,他仿佛真到了一个奇异的仙境,美丽善良的仙子用她的智慧为他一步一步地实现着他认为是不可实现的一个梦想、幻想。他成了传说故事中的一员,在他少年青春的心里萌生出一幅美好未来的憧憬。
可是,这种作习安排并没有推行几天,又被春节过后恢复的学习开会打乱了,两三个小时的晚间开会学习使得吉力自学时间更少,他不得再放慢学习进度。
他讨厌现在的这份工作,讨厌开会学习,特别在开会的时候,常常被当作他人的出气筒而受到训斥,所谓半夜吃桃子,摸着软的拿。他把想去学种天麻三七的事跟父母讲过,他们感到为难。不好向领导开口,现在他们商量着准备打辞职报告回老家务农。支援农业第一线,是件光荣的事,说出来也理直气壮。
说到老家,父亲顿时眉飞色舞,又把不知说了多少遍的话搬了出来。
“那甘蔗比这吹火筒还粗哩,像这里说的台湾甘蔗,全是红皮,不像这里的那么硬,削掉皮,轻轻一咬就断,嚼在嘴里又甜又清凉,舒服极了!”
“那红苕真是红皮红心的,老家人叫地瓜,叫番薯,生吃像吃水果,煮熟了吃像板栗,又香又甜!”
“那河里的鱼,一群一群看得清清楚楚,一撮箕下去,捞上来就是小半撮箕鱼!”
孩子们咂着嘴,不停地把口水往肚里咽,尽情地饱着“口福”,的确是太诱人了。
“有得去高寒山区的老林里种天麻,还不如回老家种田划得来。”末了父亲作出结论。
经过多番的比较权衡,父亲终于把辞职报告递了上去。全家也做好回乡务农的思想准备,对那片富饶神奇,充满诱惑的故土,充满无尽遐想。
吉力当然如此,他心里在谋划着回到老家后怎样一边参加生产队劳动,怎样一边学医,上山采药给人治病。他很快就把这些想法从嘴上表露出来,被人反映到领导那里,结果在会上又挨了一顿批评教育。
吴中说:“你不给你自己照下镜子,瘦壳懒筋的,手无缚鸡之力,还想支援第一线,哪个第一线要你,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
“现在有那么一种说法,一个国家干部还不如一只鸡娃儿管(值)钱,所以很多人就动摇了,不想革命了!要想回家去搞他的小农经济去了!我的同志哥呀!我们国家目前确实遇到了一点困难,但是现在不是在整顿调整吗!不要见风就是雨嘛!你们看我,眼睁睁地看着别个一个二个的提拔高升,我还不是稳如泰山坚守在社会主义的这块阵地上吗……”吴中滔滔不绝地讲道。
其实,根据去年县里三干会议精神,主要是贯彻执行“农业六十条”和“工业六十条”,涉及到商业系统饮服行业,主要是整顿目前过于庞杂的饮服行业全民所有制队伍,要把相当的一部分机构人员转为集体所有制。下放给镇上街道去管理。起初这些领导头头们估计大多数人都不愿意到集体单位,没想到这些职工像得了什么传染病似的,一哄而上,争着枪着要去集体单位,因为那里是实行计件工资,集体提成比例小,个人可以多拿钱,并且不分师傅徒弟,都一律同一比例结算。理发店只有金师,他自己考虑到年老多病,就坚守在国营这块阵地上,这种状况使吴冲等人始料不及,所以只得改变劝导讲话内容。头头他们成了光棍司令倒在其次,除此之外,他们肩负着另一项重大使命,就是要在这群青年理发师中挑选几个技术全面的到上半县高寒山区的公社开展业务,如果全都倒向集体,那他们就无权调动了。所以还须先稳定队伍为重。
经过几晚上的学习讨论,事态并无转变,最后只得硬性决定:颜民忠去马兰,周述德去蓬峰,谢杰银去墨瀚。颜民忠很乐意地接受了,因为他新年接了婚,老婆是农村人口,他正为老婆的户粮问题犯愁,现在领导上同意,只要他去马兰工作,就帮他解决他老婆的“黑人”问题。其余的两个却不愿去。谢杰银虽然在农村,但结婚多年,在乡下建了房子,离街上也很近。
“不服从组织调配就开除你!”吴中严肃地说。
“开除就开除,我哪个稀奇你这个!”谢杰银平时少言寡语,可犟劲一上来,谁也拉不住,他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走出门,结果落得个自动离职。
周述德虽然还没结婚,对象又正好在蓬峰公路道班,他怕这一去,两口子都在蓬峰,这一去恐怕一辈都回不来了。并且他还顾虑到一旦他去了蓬峰,如果对象看到调回县城无望而和他分手,那就惨了。
“为啥子专点我去!我那里得罪了你?”周述德问吴中,因为他们在会上争执过,让吴中在众人面前威信扫地,这次肯定是吴中对他的报复。
“哪里是得罪了我,是革命工作的需要,拿来说嘛!我又得罪了哪个,会着弄到这里来?这就叫做革命的分工不同,要服从组织的安排。”吴中解释说。
“革命需要,又没指名点姓,还不是有些需要整人才点了我的水,我又不是先进标兵,积极分子,明明就是想借这个机会把我们撵走他们才安勉!”说着,周述德站了起来,把烟头狠狠往地上一摔,憋了一口气,大声说道:“你们不就是欺负我家庭成份不好吗?那我倒要问一下,在场的有几个是出生好的?有几个是清清白白的?哪个投生的时候就晓得这一家嘛是贫农,这一家嘛是地主?就算我投错了胎,那我也没有杀人,抢人,没有干过啥子坏事,本本份份地做活路,我有啥子错?“
“小周,小周,你坐倒,冷静点!你多心啰。这次领导上派你去蓬峰,主要是考虑到你不但技术好,你在各方面都有很强的工作能力,老永祥原先就是县城,人口多,你到那里去不单是理发,主要的任务还是建立一个技术培训基地,为附近几个公社大队培养技术人员。”孔勤珍连忙解释说:“另外还考虑到你小杨也在蓬峰,你去了不是双方有个照顾吗?”
“唉!到那个时候你就不是,‘我耕田来你织布,我担水来你浇园’了吗?哈哈哈!”易加会大笑道。
“哈哈个球!你杂种咋个不去浇园!”这时周述德的火气已消了些,不好意思地笑着骂道。
“大伙都晓得这一次是县委的统一部署,财委已组织了财贸工作队到高寒山区的公社,帮助当地搞好多种经营,商业供销很多方面的工作,需要各方面的人,江同志、唐同志他们一过初三就出发了,以后可能还要抽调人,大伙要在思想上作好准备。”孔勤珍又补充道。
吉力倒是很想下乡,他想下乡起码不需要和钱呀顾客呀一些纠纷瓜葛,只要埋头干活,完成任务后就可以读书背书,在乡下说不定还可以处理一些小病小痛呢!他这样想着,希望有人点他的名,让他跟工作队去下乡。
他想起哥哥吉庆对他说过的一句话:“懦夫悔恨过去,懒汉幻想将来。”他不止一次地反省自己,自己到属底哪一种人呢?悔恨过去和幻想将来这两种性格在他身上都同样存在,他不可摆脱这两种性格的困扰,这就是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