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奇痒刺痛把吉力从海市蜃楼的梦境里拖了回来,被子里的臭虫、跳蚤、虱子的狂叮滥咬赶走了瞌睡虫,他从被子里伸出半个脑袋,突然他听到一串“呜—咽咽,唧泣泣”的哭声,他惊恐万分,吊颈鬼真来了!他又把头迅速缩到被子里,过了一阵,他又好奇地把头伸了出来。
“原来你都把衣服拿过来让我给你洗,现在过了哝个久,都没拿来,你是不是拿给别个洗去了!唧唧——啼啼……”
是个女人的泣述声,吉力觉得奇怪,他生来就怕洗衣服,所以他喜欢穿颜色深的衣服,一是耐脏,二是好洗,是谁这么傻,非要帮别人洗衣服?他想起《聊斋》和一些神话故事里的神鬼妖怪乐于帮助人,今天这个吊颈鬼也许是个好鬼,如果她能帮帮自己该多好呀!恐怖消除了,他屏息凝神地等待着这女鬼的到来。
“咳!你也太多心了,这一久大伙都忙,都累了,你家头的事也多,我怕你忙不过来,就在下班洗围子毛巾的时候也顺便把衣服搓了,真有点多心烂肺”是个男人的声音。
“咦——你又啕(骂)我多心烂肺,呜——”又是那个女人撒着娇的哽咽。
吉力听出来了,是易加武和刘卫珍的声音,可能是易加武送卫珍回家,他们俩谈恋爱,正准备结婚哩,他感到失望,怎么就没遇上鬼呢?
吉力反复地把被子翻来翻去,他把睡热了的一面翻到外面,想以此来逃避臭虫、跳蚤、虱子们的叮咬。可是这些可恶的东西,早已摸透人的这一点伎俩,还没等翻过来的被子睡热,全身又是一阵刺痛剧痒。他实在睡不住了,他借着东方刚发出的一点光亮,摸索着下了楼,到了火房,先把锅里熬的洗发液用瓢打到盆子里,然后把洗锅水装进另一个盆里,这水还有碱性,还可以用来洗毛巾围布,最后再用清水把锅清洗一遍。用锅刷把水刷干,正准备往锅里掺水,就听到有人敲门。
吉力把门打开,只见四街的廖伯伯站在门外。
“吉力,你孔大孃叫我从今天起给理发店担水,她说你在里头住,我就乘早挑水来,省得等下挑水的人多了,难得排队。嗨!”廖伯伯说着,弯腰把水挑起来。
“你锅是洗了的哈,那我就把水倒进去。”廖伯伯把水倒进锅里,一担水刚好装满一锅。
吉力用细竹子把火点燃,再加上几根柴。觉得身上还是很痒,忍不住伸手去抓。
“喃个啰?”廖伯伯问。
“咬!”吉力狠命地抓着挠着。
“嗨!是壁虱,格蚤!你把衣服裤子脱下来,对倒火抖,它们就会跳到火里头去,等我担二挑水回来,挑点我烟杆儿头的烟油给你抹一下,保证这些杂种不敢来,也不会痒!”廖伯伯担起水桶,又去挑第二挑水。
吉力照着廖伯伯说的把衣服裤子脱下来,分别对着火抖了一阵,又用衣服使劲把全身擦磨一遍,从后门阴沟吹进一阵刺骨的寒风,一阵颤抖过后,剧痒灼痛倒反减轻了许多,他找来放在三角工具架上的篦子,蹲灶门前边烤火,边使劲用篦子篦脑壳,想把藏在头发里的这些杂种刮出来。
“咿吔!大清早就躲在这角角头收拾打扮了唉!嘻嘻!”杨平珍到火房门口,见吉力篦头,打趣地说,她准备打点热水洗洗脸,暖暖手,外面太冷。“喃个拼命刮,着吊颈鬼找到啦”她问。
“着吸血鬼找到啦。”吉力应着。
“我看,”杨平珍凑过来,用手指扒开吉力的头发“哦哟!虱子!还有虱蛋儿呢!弄个没有用,乘还没有上班,我帮你把头发剪掉,再洗下,走,过来!”
吉力坐到杨平珍的理发椅子上,让杨平珍给他理发。
“昨晚上碰到吊颈鬼了吗!”他给你说些啥子?“杨平珍一边推剪着头发,一边找吉力开心。
“先是呜呀呜的哭,我被哭醒了,问她哭啥子,她说不拿衣服给她洗,她就要哭。”吉力说。
“他要你的衣服吗?”“你拿给他了吗?”一旁正在梳头的罗四珍急切地问道:“要是你拿给了他,他就把你的魂勾走了,你就呜呼哀哉了!”罗四珍补充道。
“造谣!胡说八道!”正在磨刀的刘卫珍想起昨晚和易加武说的话,红着脸骂了一句。
“哈哈!有人给你洗衣服还不好吗!是我就跟倒去了!”易加会笑着插话道。
“可惜她没有拿我的衣服。”吉力低着头感叹着。
“杨社长给你肉儿、蛋儿、面儿、洋芋果果儿吃没有呢?”易加武也有点心虚,有意把话岔开。
“啥子都没求得到吃,倒着咬得背时(倒霉)……”
“哈哈!哈哈哈!”
这时,孔勤珍进来,身后跟着八个壮汉用杠子抬着一口大石缸,石缸用一块大青石凿成,足足能装二十多挑水,八个壮汉肩扛木杠,每人手拄一木棍。一步一柱,起到平衡作用,并能用木棍顶住木杠,起到换肩歇气的作用。这时他们嘴里吆喝着:“吆伙儿,扎起!”齐步上了台阶,进到店里。
“嗳!大伙帮倒把东西攒下,魏师,你说放在哪儿好?”孔勤珍招呼着大伙,同时问魏师。
“只有放那边趴墙的角角头。”魏师指着第三个洗头水池旁靠墙的角落说。
人们七手八脚搬开放在那里的椅凳,壮汉们调整好方位,小心翼翼地把石缸抬到墙边,喊了声“搁倒!”便一起弯腰把大石缸放到地上。抽出杠子,再用撬棍撬起大缸,解下套绳,然后再挪近墙脚紧靠墙壁,水缸是半圆形,像个量角器,直面靠里,半圆朝外,即不占地方,又不妨碍往来行动。
“咿啊!当真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呐!”小魏师笑着对孔勤珍说。
“你砍脑壳的还说哩!天不亮就趴起来,先去叫廖凯挑水,接倒又叫孔庆江去看缸子,正好有合适的,就叫他们抬来了,你还说我放火,要防火你还要放火!”孔勤珍嗔怪地的笑骂道。她突然想起来:“对了,说到防火,吉力呢?”
“在这里剪脑壳呢!”杨平珍笑着回答。
“清晨八早的剪啥子脑壳嘛!”孔勤珍说。
“嗨!他说她着吸血鬼咬得着不住,我才叫他把脑壳剪了。嘻嘻!”杨本珍回答,边解下围在吉力身上的围布,“自家去洗脑壳!”她交待吉力。
“吉力,先不忙洗,先跟我去老(抬)床铺。”孔勤珍过来翻着吉力的衣领,察看着他脸上、脖子被咬起的红圪塔。
“床铺就不要了,等下我去弄点六六六粉,抹在铺盖上就要得了。”吉力嘀咕着答道。
“嗨!好好的床铺不睡硬要睡楼板,真是怪哉!”周述德手里拿着几个积满灰尘的电吹风,电剪从楼上下来,插嘴道:“楼上当真凶,我都着了几下。”
“未必白日青光的,那鬼也敢出来咬你!哈哈哈!”易加会在一旁打趣。
“你笑个呵皮!你想那个女鬼嘛,就上去看!”周述德用抹布擦着这些废弃已久的电器回答道。
“哝个也好,旅店的床铺也紧,抽不出来,就将就倒点,保管室好像有六六六粉,等下你去找陈师拿,不过你要把楼上的旮旯角角都扫干净,再撒上六六六粉,有空了再把铺盖拆下来,洗一下,衣服也要换下来烧开水烫一下,听到没有?”孔勤珍叮嘱着吉力。
“孔大孃,你着啥子急嘛,别个的衣服自然有人洗,得不到洗还会哭哩!”罗四珍俏皮地说。
“活路来了!”易加武大声吆喝着。
进入辛丑年的腊月,已是公元一九六二年的元月份,广播里每天三次都唱着“胜利的锣鼓响叮当”的歌曲,理发店从元旦起也不再晚间学习,为了人民群众能过上一个清洁舒适的春节,从一月一日起开起“夜堂”,方便白天没空的人们也能理到发,理发店的师徒们也热情高涨,因为江兴觉很快就拟出留成工资的方案并得到上级的批准,调动起大家的积极性。与此同时,周述德和几个年轻人在电厂老何师和农具厂的冯师帮助下,把原来报废电剪吹风零件重拼凑成几部完整的电剪吹风,这只能在晚间电厂供电时才能发挥作用。为了自己的荷包多有几个钱过年,为了能亲手尝试一下这一度夭折了的机械化、电气化,师徒们跃跃欲试,摩拳擦掌。
拿固定工资的两个人,廖伯伯和吉力,工作时间和工作量增大,收入并没增多,但他们并不奢望,能得到工作机会就是最大的幸运了,同时他们也看到作为领导的孔勤珍,也跟着忙前忙后,水来不及就帮着挑水,加水上水,吉力动作慢,她就帮着收钱找钱发牌。她熟悉很多人,几乎能叫出这些人的姓和名,一会“林同志,理发哈,要不要吹一下风?”一会“陈同志过年了,烫一下,打点生发油”……
其实,当时的烫发,仍是传统的火烫发,就是把专门烫发的钳夹,放到炭火上烧,夹钳两边,一凹一凸,烧烫后夹住洗过未干的头发,就会使头发变曲变卷形成波浪形,然后抹上发油加以固定。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特别是青年人,都想来开下洋晕,所以夜堂更比白天热闹。
曾经被选送到省城昆明学习理发技术的李莲产假期满后也上了班,她尽可能地把学到的技术运用到工作中来,把学到的新发型,新工艺带给顾客,使人们在得到清洁舒适的同时也得到美的精神享受。没上过省城的这帮年轻人,也琢磨着赵丹、王兴刚、谢芳等电影名星的发型,在实际操作中摸索积累发挥。老师傅们也使出各自的看家本领,板打推拿,清耳修面,金师的剃刀能在顾客的眼皮内眼珠上过,真是出神入化、游刃有余。魏师的板打点穴使顾客筋骨柔和,心旷神怡。县长乔成林、百货工司经理陈一平等一帮上了年纪的人,每来一次,都买上五六块牌,他们说按劳取酬,多劳多得。
这场坚守社会主义阵地,反击资产阶级进攻的保卫战在理发店这简陋的桥头堡里紧张激烈地进行着,不仅吸引着男士们、女士们也以此动心。最先迈进店门的是三位街上有名的幺妹,以麻辣烫著称,小学毕业后,无固定职业,靠做小工、针线活度日,无拘无束,比常年受政治教育的机关干部和职工中的女性们自由多了,她们穿着打扮,时不时仿照电影里的明星,常常走在这小镇女娃儿的前头,她们自然贴切,没有丝毫故意做作的神态。
“周四儿,你也要剃光脑壳说?”小魏师对领头进来的周四儿开玩笑地说。
“你才剃光脑壳!”周四狠狠瞪小魏师一眼。转身对李家莲说:“李大姐,请你给我们烫个头,要得不?”
“要得,就烫个啊兰小姐的头!”李为均抢先回答道。阿兰小姐是电影《英雄虎胆》里的女特务,李为均说这话有点挖苦味道。
“阿兰小姐又喃个,未必你还敢把老子当特务抓起来,借你龟儿三个胆子!”周四儿笑着骂道。
“李为均你自家都弄成个卷卷毛儿了,还敢讲别个!”跟在周四儿身后的王先翠、陈青莲帮着腔。
李家莲半晌没答话,倒不是她不会烫,几年前她就学会了烫女式发型的技巧,何况现在是从省城学成归来,但她有顾虑:自己是共青团员,学到的烫头技术仅适合局限的特殊顾客,在人民大众现实生活中就是一种奢侈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如果广泛推行这些发型,会不会带来不良后果呢?
“要不要我给你们做呢?”杨平珍做完手上的活路,笑着问三位幺妹儿,她没有注意到李莲的情绪变化,她在国庆节当了新娘,她特意叫周述德给她烫了一头的卷发哩!
“要得!”周四儿第一个坐到理发椅上,接着,她的两个伙伴也被罗四珍、刘卫珍叫了去。
李莲忙完自己的活路,觉得有种欠疚在挠着她的心,她忙到三个师妹椅边递火钳,拿梳子打下手,有时还接过工具,作起示范来。
“樱桃好吃树难栽……”这三幺妹终于在这里享受了一顿精神高级餐,哼着电影《我们村里的年轻人》中的插曲,悠然而去。
预想不到的是这三个幺妹的新发式,在小镇上起到轰动效应,到理发店来的女顾客越来越多,女师傅忙不过来,男师傅就接了活,先来光顾的是小市民阶层。国家干部职工,先是心有顾忌,后来见相安无事,县委书记的夫人便带头光临,最后,城郊一带的女社员也结伴而至,进门时还面带几分羞涩胆怯,而到出门时却是那样的坦然,那样的自信。
“你要剪还是剃头?”吉力接过一位顾客手里的钱问。
“吔——二相公、好大冒,你陈孃孃你龟儿都认不倒了哈!哈哈哈!”那人粗声阔气地大笑道。
“哦——”吉力恍然大悟,来人是商业局宋副局长的夫人,长期在农村基层,一顶旧军帽戴在头上,省去了她天天梳头的麻烦,一年到头一身男式中山装,也称干部装。她叫陈昌凤,名字很好听,但在她身上却看不出女性特有的柔娇妩媚,由于长年奔走水库水利工地,工作使她性格变得豪放粗犷,声音也变得像男人一样浑厚浊重,她是全县有名的“穆桂英、三姐妹”之一,是县重点工程蒿枝坝水库工地的副指挥,这次到县里开“三干”会,听说这里也为女同志理发,就乘休息时间来收拾打扮一下,好去见丈夫和孩子,到了县里她还没踏进过家门哩!
“陈同志,娃儿眼神不祥堂,不怪哈!”魏师插话说。
“我晓得,我自家亲眼看到长大的,咋个认不倒呢!哈哈哈!”又是一阵爽朗的大笑:“魏师你空了,干脆帮我先理了好不?”说着坐到椅子上。
“天门阵上得胜归来的穆桂英,当然要欢迎的噻!”金师在一旁说。
“请大伙原谅下,我不是耍特殊,实在是没办法,娃儿生下来就甩给麻大姐,半年多了,这回拢城头两天多了,又是开筹备会,又是开碰头会,我那娃儿长得像冬瓜,还是像南瓜还没见到一眼,请大伙原谅了哈!”这粗犷的话语中透着一个女性深沉的母爱。
“是冬瓜,是南瓜,先送我家!”易加武联想到电影《秦娘美》中的一句唱词。
“哈哈哈……”在坐的人哄堂大笑。
“你看得起,你就抱了去,冬瓜南瓜。”陈昌凤笑着心不在焉地答道,她的心早飞回家里。
料想不到的是:这位全县闻名,穆桂英式的巾帼英雄,第一次走进理发店,却成了她一生中的最后一次,这位年轻的母亲,开完“三干”会,回到工地上,在一次施工爆破中,为了掩护其他同志,把青春献给了造福后代的蒿枝坝水利工程。
自从有了大水缸又请了廖伯伯挑水,水的问题就解决了,并且廖伯伯时常把整担的水加入锅里,减轻了吉力的劳动强度,父亲给他做的两条麻布加油布的围裙,交替轮换,身上也干了许多,现在使他感到惶恐的倒不是水的供应,使他惶恐的是每逢赶场天,店里要进大量的柴火,收柴过称就是一大难题,他有生以来从未接触过秤,不会认秤,而且还看不清秤星,在过称时,一些卖主有意把捆柴的绳子留长一截,在抬起来过秤时踩住拖在地上的绳头,这样一捆柴想秤多少斤就能秤出多少斤,为了避免出差错,师傅们不得放下手中的活计来秤柴,为了降低成本,这也是师傅们责无旁贷的事,但吉力却感到惭愧,这就是俗话说的“占着茅坑不拉屎”换一个健全人,随便都比他干得好!
过了秤,记数量,根据采购员兼总务王兆安和卖主谈好的单价算出金额,给每个卖主开出领钱收据,便是吉力的事,他珠算乘法不熟,特别是遇到数量和单价都是三位数,他就一时算不清,甚至越算越糟,金师、魏师教他一种算法,就是把数量的个十百位上的数量分别与价相乘,然后再加起来,有点像笔算时的竖式乘法算法。
其实最根本的问题在于他自卑懦弱,他常因旁人拿他因视力有限而出现特异动作感到好笑而无地自容,方寸大乱,同时他还没养成当时盛行的“国营职工”的自豪感,优越感。面对一群刁民,有经验的人常以国家干部姿态,居高临下,使对方望而生畏,吴仲就是熟知此道的人物。这也许与家教有关,与受传统礼教束缚有关,更重要的是与在社会实践活动中缺乏正确引导教育有关。
被崇山峻岭层叠环抱着的井底,有着它特殊的地理环境气候,冬三月几乎见不到一点太阳的影子,雨雪也难光顾,干冷阴沉是冬天的主角。
每到下午四五点钟,吉力就觉得身上一阵又一阵的寒颤,全身不自觉地一下下紧束,耳朵仿佛听到“咝咝”或“轰轰”声响。他常借添柴凑火的机会,蹲在灶门前烤一下被水浸湿的麻布围裙。他常抬头看着后门外被两边墙壁遮挡而留下二尺多宽的一条灰暗的天,回想着一年前在永一中的生活片断。
“吉力,烤火哪!”蹲在大门右边的阙德又溜进火房兑他的“神水”。
吉力没理他,心里想:“这个杂种喃个没读书了呢?去年在学校捧梁洁的泡不是红火得很的吗?后来又喃个去了加工厂,又喃个弄起这“日不笼聳,吓得猫儿钻灶头烘”的把戏呢?这狗日的一天倒弄了不少钱,起码当我半个月的工资哩。
阙德用手指抓了一撮洗头用的东北碱迅速放进带来的玻璃瓶里,把指头伸进去搅了搅,正要转身出去,却被门边的来人挡住了。
“阙德,给老子干啥子!”来人问道。
“哦哟!梁老师,你来理发说?”阙德认出是梁杰,慌忙强作笑容打着招呼。
“你也来学剪脑壳了么?”梁杰仍无表情地问。
“没有,没有!在门口做点小把戏”。阙德边说边夺门而去。
“吉力,卖个牌给我!”梁杰说
“好。”吉力应声站起来,走到办公桌前,拉开抽屉,拿一块递给梁杰。
“你喃个到这儿来了,不是说上昆明配眼镜了吗?”梁杰边等找钱,边问吉力。见对方没回答,知道吉力还在恨他,沉思片刻说:“学个手艺也好,你看阙德‘猫儿拱灶烘’这么一念,就是一两块钱哩。哈哈!”
在坐的人都跟着笑起来,吉力低着头,委屈、憎恨,但却说不出一句话。
“学啥子手艺哟,娃儿一辈子冤污罗!”金师在一旁叹息着。
“嗨!自从看到这个伙子,我就乐观多了!”文化馆的汪克从椅上站起身来,边拍打着颈子上的碎头发边说。
“你不是‘五十步笑一百步’?”李为均抖着围布,笑着问汪克。
“不是!不是!你误会了,我是说这伙子是我的榜样,条件比我差,还这么坚强,值得学习,值得学习!”汪克连忙解释着。
江克是重庆人,十四岁考上中央美术学院,毕业后在国家博物馆工作,后来遇上反右斗争,由于年纪轻,不知深浅,滥发议论,被当作运动对象,考虑到他当时还未满十八岁,没给他戴上右派帽子,作为有右派言论处理,从北京发配到井底,在文化馆当管理员。他眼睛近视,戴一副眼镜,人们都叫他汪眼镜。井底人少有戴眼镜的,解放前只是见过有钱人为装洋闹派戴眼镜。解放后,工作干部也有戴眼镜的,但后来几乎成了右派和坏份子,并且在看过的电影里戴眼镜的不是特务就是汉奸!嫉恶如仇的人们,像仇视阶级敌人一样仇视着“眼镜”。成群的孩子见到戴眼镜的人,便尾随窥视,窃窃私语,单身的孩子,在四下无人的情况下遇到戴眼镜的先是转身飞跑,待到了有利地形时,便隐到一棵树或一块大石头后面,迅速捡起一块石头或一根木棍紧紧捏在手里,两眼死盯着眼前这个戴眼镜的人的一举一动。在孩子的心里,戴眼镜的人就是鬼或者比鬼更可怕!
汪克初到井底,由于从小就到了北京,说话自然是满口的京腔京味的普通话,“哽叮岗啷!”,穿着打扮,生活习惯都有浓厚都市的高级学子的气派,从而更像一个假洋鬼子。在井底的几年里,他饱受人们对他的鄙视和敌意,他与人的交往只能局限在工作往来上。在知识分子人群,人们不敢坦诚相待,惟恐沾惹上麻烦,尽管他在人民会场、人委会的墙壁上创作出一幅幅栩栩如生、富有浓烈时代气息的宣传画,人们却还是敬而远之,至今他仍是光棍一条。
他刚才说的话确实发自内心肺腑,他看到一个比他弱小的人,仍在挣扎生活着,他内心深受鼓舞,他内心顿感到轻松多了。
“汪老师,你看到这伙子就乐观多了,那你看看我不就百倍的乐观了么?”说话的是永一中老师张荃明,由夫人井田小学的石老师扶着走进店来,听到汪克说的话,便乐呵呵地问道,他也是高度近视。
“哦哟!张老师!当然,当然!那是当然,唔。见贤思齐焉,见不贤内省嘛!哈哈!”汪克急忙应着,接着两人又一起会心地笑了起来。
“好热闹呀!”跟在后面进来的是井小的马老师和永一中的辛老师。夫妻俩也想理个发。
“老母子搞起的,一下儿的工夫,你们都拱到这儿来了!”又是永一中的郭老师和蔡老师跟了进来。
“老母子,老母子,我想问一下语言学家马老师,这个郭老母子他到底是哪个民族?龟儿给老子总是老母子、老母子的!”梁杰正襟危坐,装出一本正经地问坐在火盆边的马老师。听说马老师原来是北大的老师,从事语音学研究,不知什么原因,被下放到井田小学教地理,吉力小学时的地理课就是马老师教。
“哪个民族?中华民族嘛!”马老师微笑着答道。
“哈哈哈!”一阵哄堂大笑。
“今天碰到哝多老师在这儿开会,我们呢是文盲,想请老师帮我解答个问题。”给顾客洗完头的周述德走过来笑着对这帮老师说。
“啥子事哟?“梁杰问。
“时常听人家说‘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到底是啥子意思?”周述德笑着说,他还没有忘记那晚上跟吴中的争论。
“嗨!我们的文言文专家在这里,你就问他吧!”梁杰指着张荃明说。
在坐的老师数张荃明年纪最大,古汉语功底最厚,解放前就参加革命队伍,但一身的儒雅之气不改,在反右斗争中,人们抓住他原来说过的半部《论语》治天下的言论,把他清除出部队,下放到这里来教语文,他沉吟片刻,考虑着用什么方式能使对方听懂。
“这句话是表示了一种因果关系,比如说你晓得一种水果叫梨子,但不晓得它是喃个长成的。其然是你晓得这个叫梨子东西,但不明白为啥子会长出这种东西,也就是原因,又比如说肥皂香皂,你晓得可以把脑壳洗干净,但不晓得能洗干净的原因,为什么单用水洗就不行,其中的奥妙、原因,你就得问我们的这位大化学家了。”张荃明指着梁杰微笑着。
“比如只知道水、肥、土、种、密、保、工、管是农业八字宪法,但不知道它的科学根据,一味地嘿起地浇水下肥,嘿起地在田头千翻,你有可能丰收么?”蔡老师蓬头垢面站在堂子中央、大声发表着他的演讲。
“蔡老师,蔡老师!轮到你了,赶快去剪脑壳!”梁杰急忙起身,把蔡老师推到周述德的椅子旁边想阻止他再讲下去。一边说:“莫谈国事。”
“人民群众是国家的主人,喃个讲不得?”蔡老师仍旧嘀咕着。他叫蔡克勤,四川大学的高材生,毕业后分配到某国防科研所工作,不知道什么原因被下放到这里,但他缺乏教学经验,学生都听不懂他的讲课,只得把他安排去管图书和敲钟,他每天埋在书堆里和算式中,常常误了敲钟时间,校领导索性钟也不要他敲了,他整天躲在图书室,生活失去了规律,他单身一人,很少与人交往,一身中山装制服没人见他洗过,也没有人清楚他一天吃几顿饭,偶尔与人交谈,一开口就是报告他近期所获得哪些学术方面的见解。一次他对一个来借书的同学说:“我创立了一个计算地球与月球和各星球距离公式,比原来的公式简便,但是更准确。”说着拿来纸笔演算给这个同学看,乘他低头计算之机,这个同学就不要命地扭头跑了,他因此有了个雅号,“白主任”——白痴委员会主任。今天他在这帮老师中是最后一个来理发的,却最先坐上理发椅,大家都担心他又在大庭广众之下滔滔不绝地发表谬论,给大伙都会惹上麻烦,所以梁杰就把机会让给他。使他赶快闭嘴。
吉力在一旁听着这帮知识分子的对话,觉得老师非常人所比。他轻声对张荃明说:“张老师,这么说来‘知其然,不知其所然’就像因为所以这种关系,只知道所以会这样,却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会这样,但是我弄不清楚同样是所以两个字,所以然和所以它们的意思就不一样。”
“你倒还听得下细”。张老师笑呵呵地说:“这是古汉语和现代汉语不同之处,你要弄懂,就要在学习现代汉语的同时也要学习古汉语,学习古汉语语法、修辞、文言虚词等等”。
“哦!”吉力长长地“哦”了一声,内心一阵失落,颓丧的感觉,今生今世,不能再进课堂聆听老师们的教诲了!他还有什么盼头?
“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何有于我哉!”张老师似乎从吉力“哦”的一声中听出他的心事,笑呵呵地念了一句《论语》中的话,接着说道:“做到老、学到老、只要不断的学习,那还有什么不懂得的呢?”
“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蔡克勤坐在椅子上低着头,仍然继续着他的演讲。
“听到没有,老师都在鼓励你哩,懂么?”梁杰认真地对吉力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