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幸的家庭各有不幸。
小嘎斯辞别了莲峰仙子,接着又拜别了马兰女神,放着空档,顺着萦绕盘曲的盘山公路悠然而下,玉笋石林一过,这座离别了三百多个昼夜的山城小镇又展现在眼前。
这时的大眼睛,没有了在元旦出发时的强烈愿望与喜悦,也感觉不出回归故乡热土的温馨。他多方位地想象着在这十个多月里,家里是怎样地砸锅卖铁,紧衣缩食为他凑集路费钱粮上昆明配眼镜的情景,一身衣服钉满补钉的爸爸,用一双枯干的手捧着一个大搪瓷口缸喝白开水的妈妈,脸上总是充满希望笑容的哥哥,一声不吭默默料理家务的妹妹,静静地跟在姐姐身后,从不表露喜怒哀乐的弟弟,他们现在又怎样呢?车窗外,满山遍野草枯干,秋深肃杀,警示着人们严酷的寒冬将至。这一家人将怎样走出冬季。
大眼睛急切地想见到离别已久的家人,但又很怕见到他们,自他懂事以来,他越来越觉得自己是个累赘,是个包袱,他给所有认识他的人增添着本来不需要承受的负担,而他却没有丝毫的能力对这些好心人一丁点回报。他在这世界上是多余的,他时常在寻找某种方式报答他们,要不就离开他们,减轻他们的负担也是一种报答。
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声把大眼睛拖回现实中,他扭头看看身边面颊泛着红晕,伸颈张口,翻肠倒胆,像要把心胃全呕咳出来的王家娥,一股凄凉的感觉又袭上心头。
王家娥早已失去青春少女如花似玉的容貌,过去的满头青丝黑发,早有白发掺杂其间,爬满额头眼角的皱纹和蜡黄瘦削的脸,早已找不见当年的花容月貌、翩翩仙姿,而是一个未老先衰的老太。
“王同志,到了县上,你自己也要去医院检查一下,我看你的病也不轻。”朱师傅目视前方,紧握方向盘,对王家娥说。
“谢谢你,朱师傅!不过我这病恐怕难治哟。”王家娥缓过气来,勉强笑了笑说。
“昨晚上张同志和冯同志都把你的情况跟我们讲了,我们都很同情,你一定要乐观,要相信党的政策,得了病要医……”这位工人阶级的先进分子,他真情的忠告,给王家娥的心上点燃了希望的火种,把她从绝望中拉了回来。
“谢谢,谢谢你,朱师傅!”王家娥冷却了的心有些发热。
“像我们这种年纪,上有老,下有小,遇到点波折,就破罐破摔,那哪个来对一家老小负责?丢下他们不是更造孽?” 朱师傅毕竟是基层政工干部,了解基层群众,说话也贴切实际。
“是啊!我还有个老娘和一个女娃儿,假如我死了,这一老一小喃个办啊?”王家娥发着感慨。江兴觉早年参加革命,早已和家里断绝来往,现在唯一的亲人就是她这老、中、小三个人。
“活着再苦,也比死了强!”朱师傅一拉排档,一踩油门,小嘎斯顿时吼叫起来,在平路上飞驰而去。
大眼睛的眼前,浮现出井底街上一个叫做邱天庚的盲人的形象,他长年穿一件黑布长衫,柱着一根竹制拐棍,常在街上和人们谈笑打趣,他所到之处,人们笑声迭起,他就是用风趣幽默给人们带来欢乐。
孔凡秀的妈妈和袁润儿的妈妈,她俩眼睛都也近视,但她们都靠替人挑花绣朵,用马尾织农村妇女梳髻子用的网子度日,照样操持家务。
特别是三街有位人称李瞎子的,更是叫人称奇,他以搓棕绳为生,自己双目失明,却能烧火做饭,挑水洗 菜,还能上房顶捡瓦盖屋。
一对叫李爪爪的手脚残疾夫妇,靠摆一个小烟摊,支撑着他夫妻俩和两个儿女的生活。
所有这些人,他们在生活的海洋中苦苦挣扎,他们在与不幸的命运抗争,不正是靠“活着再苦也比死了强”这一观念支撑着他们的精神,顽强地去拼搏吗?
大眼睛觉得自己应该以这些人为榜样,在昆明时选择背生意,搓麻绳,打草簾这些出路,他是力所能及的。或者像为茶馆挑水的谭哑巴,学挑水卖。谭哑巴不是整天乐呵呵的吗?
小嘎斯欢快地一直跑到离井底车站一百多米远的公安局看守所转弯处停了下来。
“王同志,你们就在这里下车,不要让站上的人看到,一定要记住,生命是宝贵的。人家老话说:百世修来同船渡,你我也算是有缘,我才这样劝你,为了别个,也为你自己,一定要好好地活着。”沉默寡言的朱师傅再三叮嘱着。
“谢谢,谢谢你啰,朱师傅。”王家娥挥手向朱师傅致谢。
“师傅!谢谢了!”大眼睛也跟着举起手。
汽车卷起一股尘土,扬长而去。
“王孃孃,生命是宝贵的这句话,是保尔柯察金说的。”大眼睛抱着包袱,对并排走着的王家娥说。
“你喃个晓得?”王家娥笑着说。
“最早是听老师讲过,后来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本书和其他书上看到,奥斯特洛夫斯基就是保尔柯察金。”大眼睛解释说:“这本书还是陈叔叔借给我看的,陈叔叔就是陈老婆婆。”
“哈,陈老婆婆叔叔!”
大眼睛看到王家娥第一次笑出声来。
王家娥思母心切,匆匆走了。
大眼睛抱着包袱,四处张望着,想不出该从哪条路回家。他太怕见到熟人。“水打烂木材,去了又回来。“他没脸见人。
今天是个赶场天,现在已是散场的时候,赶场的人各自忙着收拾自己的东西往回赶。这个时候,也是放学的时候,刚要清静下来的场所地又被孩子们占领。一群放了学不想早回家的孩子三五一群,七八一伙在发电厂和过去用作理发沐浴室前的空地上,各自玩起各自的游戏。
“胖儿胖都都,骑马上成都,成都耍完钱,卖马回家来过年。”几个女娃儿拉着长长的像皮筋,边跳边唱。
几个男娃儿在一块平地上用粉笔画一个四方形的框,参加玩游戏的人各自从自己的袋子里掏出相等数量的东西,如杏仁哪、桃仁哪、猫猫米米呀、胡豆米米呀,是根据一年四季地里出产什么就玩什么。把要玩的东西放进方框堆好,几个人又退到离方框几米远的地上划一条线,接着几个人就划起“洋咸胰子得儿”来,他们要用“锤子剪刀布”方法来确定谁先谁后。先后确定后,几个人就按先后顺序站到那条横线后面,脚尖顶住横线,手里拿着自制的“打子儿”向方框里赌输赢的东西投,被打中散到框外的,就算是自己赢的。
女娃儿也玩输赢,但方法有很多,大多都是由简单逐步提高难度,一种叫做“抓子儿”的玩法:几个孩子围着一块较平的石头或平地坐着,押上“赌注”,再“洋咸胰子得儿”分先后。轮到别的人,先从这“赌注”堆里捡起一颗杏仁猫猫豆之类的子儿,在抛向空中的同时迅速拈起堆中的一颗随手去接从空中掉下来的那一颗。如果接住了,就可以继续进行那一抛一拈,直到失手没接着为止。拈到接到的就算赢来的,玩的是眼疾手快而又不被周围的吆喝声干扰。另一种玩法,是把自己缝制的小沙包向上抛,参加的人随着一抛一接的节奏,一句一句念着口诀:“一摸天,二拍地,三摸头,四拍手……”抛沙包的要按照口诀的指令在将沙包抛出的瞬间,在指定的位置摸一下,拍一下,随即接住掉下来的沙包,如果摸拍错了地方或没接住沙包都算输。
几个男娃儿趴在地上,用自己精心挑选出来,中间灌了锡的铁环果大黑珠儿,聚精会神地进行着一场“进窝儿”争夺战。
与“进窝儿”相邻的是地上用炭头划了格子的“跳房子”游戏,“买房子”的人单脚跳,踢着一块瓦片,从一个格子跳到另一个格子,如果单腿踢的瓦片或脚碰到格子线,或者是双脚着地,都算输。
几个不爱动的,坐在干檐坎上,取下背上的算盘,下起算盘棋来。没有算盘的,捡来火炭头在地上画个“转角棋”棋盘或是“五步棋”棋盘。捡几颗石子当棋子,也下了起来。
在这群孩子为输赢的争执中,大眼睛虽然有一种又回到童年的亲切,但更多的还是输家的失落。见快到三街街口,又犹豫起来。他张望中无意看到同学孙安陆坐在自己家门口,身上系着围裙,身边放着几个破搪瓷脸盆和口缸汤盆之类的破烂,他正在用哪里学来调配的材料,专心修补着这一堆破盆烂碗。
孙安陆原来在学校里是个活跃分子,文艺演出、体育活动都表现不错,特别是下象棋,很多人都下不过他。由于他那当工商联主席的叔叔倒了霉,他没读上初中。
俗话说:“一撬二补三打铁”,在手工业行业里补锅匠排行第二。“孙安陆瞄上这行当,龟儿是聪明。”大眼睛想。
“呜唔唔,呜啊。”大眼睛正走着,突然听到一连串含糊不清的声音,接着肩头被拍了一下,他抬头一看,见哥哥小学的同学刘天喜正笑呵呵地看着他。
刘天喜生下来右手上就有六个指头,后来又大病一场,抽风把脸嘴眼扯到一边,小命虽然保住,却留下了残疾。口眼歪斜,说话不清,小学毕业后,就在竹业社学编萝筐、栀子、搓棕绳。现在成了师傅,正和李瞎子摇着摇板绞棕绳。他每次见到大眼睛都会拉着他亲热一阵。
大眼睛虽然听不懂刘天喜的话,但能从那含混不清的语气里和那张异于常人面孔的笑容上,体会到这位哥哥对自己的亲切感。
过了三街,街口就热闹起来,八大队的五金厂就设在这里,门口是补鞋配锁修钢笔电筒打火机刻章的摊子,屋里是打铁煅铸机器小配件的地炉子。这些守摊子的人有几个是哥哥的同学,谭庚是因为腿有残学了雕刻印章,陈忠书也是脚的毛病学了上鞋补鞋;周贵没带残疾,没进成五金厂,就干起用细铁丝抈拴钥匙的链子,和替人织毛衣的江明轩站在干檐坎上,左手腕上套着一圈细铁丝,右手握着一把用砂轮打磨尖了的老虎钳(因为买不到尖嘴钳)。悠然自得,边和对方聊天,边干着自己的营生。
理发店金师的养子喜明儿,小时候出天花留下残疾,没上过学,也被安排进五金厂,跟着腿有残疾的师傅皇莆均学修电筒钢笔,用铁皮和墨水瓶做煤灯和抈钥匙铁链子。
一路走过来,大眼睛心里萌生出一线希望。他抱着包袱跨进自己的家。
“阿弟,你回来啦?”阴暗的屋里,传出妈妈微弱的呼唤声。
“妈——”大眼睛看不到屋里的妈妈,摸索着走进屋里,边应着,说不出别的话。
“你咋个回来的?你爸爸昨天就接到李朝春从昭通打来的电话,说地区李局长还在问你到永祥没有哩。到了就好,到了就好了。多亏人家李局长,要不你就成叫花子了。嘻嘻!”妈妈显得精神些,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
“你外婆、四姨妈老孃咋个样,会不会很苦?”
“苦啊!她家几个都在做工,工资又少。只是老孃快要分工了,听说是昆明军区政治部幼儿园。”大眼睛把自己在昆明见到的和听到的都告诉了妈妈。
“老孃还送您家一个钱包哩!”大眼睛从怀里掏出那个塑料腰子形的钱包递给妈妈。
“好漂亮啊!”妈妈拿着钱包,翻来覆去地看,嘴里不停地赞叹着,像是在观赏稀世珍宝。
“老孃还给哥哥一本笔记本,给妹妹一条扎头发的绿绸子和尼龙绳,老孃没有东西给小满,我捡了些断调羹,破小刀给他玩。”大眼睛搜着包袱说。
“阿弟,你这包包里面还剩两角二分钱,二两粮票。”妈妈理着钱包说。
“呃!”大眼睛就把昭通奇遇讲给妈妈听。
“唉,有贵人相助,谢天谢地!阿弟,你这趟昆明没白上,以后要多锻炼,不要像个姑娘家。你爸爸这一次都在托人找师傅教你学医,如果有人教,你要跟着学,如果没有人教,你就买书来自己学,学会了就靠行医过日子。”妈妈还想讲点什么,但又止住。
爸爸也从人委会赶回来,他在电话里得知二儿子回来的消息,忙回家来看看。
“老二回来了?”他推门就问。
“爸爸,我回来了!”大眼睛应着,他有些胆怯。
“嗨!吉人自有天相,一路都有贵人相助,谢天谢地!”爸爸说着,又从他那件补了又补,直补到本来颜色都被覆盖住的中山装口袋里掏出一本书递给大眼睛,笑着说:“我给你借本药书来,你以后就读药书,背药书,等以后找到师傅,你就跟着师傅学。”
大眼睛接过一看,是一本竖排版,繁体字的《医学三字经》。“这上面的全要背下来吗?”
“对!戴老师说学中医就是要背,要背很多哩!你先背着这个,背会了再说。”爸爸说。
“虽然你现在还认不得药哪样是哪样,只要你把药名药性背熟了,以后只要看到药名,就会晓得这种药是医哪种病的,就很快学会。”妈妈给大眼睛解释着背药书的重要性。
“喔!”大眼睛点着头,心里又重新燃起希望之火。
妹妹和小满也都放学回来,大家都显得十分高兴,但谁都没有提起大眼睛配眼镜的事,他们生怕因此会引起大眼睛伤心。
吃饭的时候,妹妹从食堂里买回一烧箕煮熟的洋芋,按人头平均分成几份,每人一份。在场的人,拿到自己的一份,先是狼吞虎咽地啃掉几个,然后忍着馋涎,把余下的几个洋芋剥去皮,撒上些盐,用擀面棍当杵锤,碗当研臼,对洋芋进行深加工,叫做椿洋芋糍粑,这也是当时饮食文化的一种,有人还把椿得粘糍如胶的洋芋糍粑掺上些其他面粉,放在火上烤得糊香糊香的,让口和鼻都同时得到享受。
劳动创造文明,这一点都不假。这一家人每日每餐各自调配,相互交流制作工艺,品尝评赏,这乒乓椿冲之声,倒给家里增添几分温馨。
妈妈的病已进入晚期,脖子颈部长出了许多个疮,化脓在皮下形成瘘管 ,串联相通,人只剩下一架骨头,看上去怪吓人,人们见了都左右躲闪,可她仍然坚持步行到井底联合诊所换药。
大眼睛给妈妈当拐杖,每天陪妈妈去联合诊所。因为当时 的县医院运用西医西药无法控制病情,只得求助于中草药。
每次换药,妈妈总是咬着牙,忍着剧痛,让换药的刘老师用摄子把插在瘘管里引流的药捻一个一个地拔出来,而后用探针将纱布塞进创口,绞出里面的脓血,洗净后,再给每个创口逐个插上药捻,敷上纱布。每换一次药,至少也得一个钟头,妈妈痛得两眼发黑,恶心想吐,但她没吭一声,虚脱的身子使她难于平衡身体运动,她还是坚持着。
“我丢不下你们几个啊!”妈妈凄惨地哀叹着。
小满最近也觉得眼睛看不清楚黑板上的字,这一消息,更是给这个不幸的家庭雪上加霜!
“小满,说不定我们以后的命运是一样的。”在回“托儿所”宿舍的路上,大眼睛分一半洋芋糍粑给弟弟,猜测着说。他有预感,灾难降临这个家是不可避免的了。
小满没出声,他才七岁,这样沉重的话题,他难以理解,难以接受。
“今后我们俩要相依为命,互相关心照顾,说不定你以后比我强,但不要忘记了我呀!”大眼睛学着书里的人说。在他的记忆中,有几次他冲口而出的话都得到应证,使他不得相信是有命运之神。
这个家因病受灾,因病而受穷,因病而受苦,也是因病才招致排挤与歧视,乃至不公正的待遇。
治本除病!与病魔抗争,与命运抗争!
他拿起了《医学三字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