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再拍巴掌,大家都认得这位江同志就是原来盐业公司的经理的江兴觉,他虽然被打成右派,劳改了几年,但人却没有瘦,天生的富贵相,一张笑和尚的脸笑口常开,肚皮倒是比笑和尚肚皮逊色多了,却不乏大肚宽容的气质。
“那我就说两句哈。”江兴觉微笑着说“现在我们的主要任务就是要让人民群众过一个团结胜利平安快乐和卫生清洁的春节。我们理发店的师傅是人民的勤务员,我们的最大任务就是要保证群众能理到发、洗到头、干干净净、舒舒服服地过一个年。当然说得容易做到就不容易了。首先我们要提高觉悟,提高警惕,要防火、防盗、防特、防地富反坏右搞破坏活动,防坏人投毒下毒。理发工作,从早站到晚,大家都很辛苦,领导上也晓得,所以派我们来了解大家的情况,听听大家的意见,大家有啥子想法都可以说出来。”
“理发店嘛现在存在的问题、情况是不少。”魏师抽着叶子烟,把烟杆在地上磕了磕,又把烟杆塞到嘴里使劲吸了几口,把烟雾吐了出来,待烟雾飘到楼板上才慢吞吞地说:“啷个解决都很艰难。”
“喃个艰难法!”江兴觉关切地问。
“就拿用水来说嘛,我师徒轮流值班挑水,打涌堂的时候,尽都忙倒做点活路,来不及挑水,就是去挑,街上赶场天哝多人,根本挤不过来,等挤过来是—一挑水还不到半挑水。锅烧起没得冷水兑,水来了又一下热不了,反映给领导,望洋兴叹,怪吉力这个娃儿不认真,你们是没看到,这个娃儿一身,上班没得好久就浇巴烂湿。涌堂一打过,娃儿就冷得发抖。牙巴咯咯咯的,说话都说不清楚,三九天,娃儿要不是带了残疾,哪里会到我们这种地方来!唉!”
“喃个不早先多存些水呢!”吴中问道。
“就是一个缸子两口锅,你喊我存哪儿去,未必荷包口袋装得到洗?”魏师有些恼火。
“弄个,现在就定下来,第一条:买个大水缸,第二条呢?”江兴觉询问众人。
“第二条嘛——我说干脆从我们的奖金里头抽点钱出来,请个人来挑水,哝个又不耽搁活路,顾客也不久等,两不误!“周述德说。
“哝个不是成了资产阶级了嘛?”吴中说。
“我们一天从早倒晚站倒叫资产阶级,那些成天耍嘴壳子,蹲办公室的不就成了啥子个儿呢!”周述德反驳道。
“官僚资产阶级!”李为均脱口而出。
“啊!你说哪个是官僚资产阶级!”易加会笑着问道。
“我看可以,对人民群众有利的我们就要拥护,就算第二条吧!”江兴觉怕别人抓他的辩子,就引用毛主度在《为人民服务》一文中的一句话,以免重蹈覆辙。“我看安全问题这样办行不行?大家一天站得很辛苦,晚上店里值班就交给吉力,吉力你每天要把火房的火管好,柴草堆放好,不要大意,晚上呢就到店里来睡,你家里困难,没有铺盖,明天就向旅店借一床,打个借条。今晚上魏师把实际情况讲出来,说明你还是努力工作的,不过你有你的思想顾虑,怕二天临时工没人要了,不晓得做啥子,所以想学医,其实没有必要,只要工作干好了,人民群众眼睛是雪亮的,党和国家是欢迎的,你看我,犯了错误,只要改好了,党和人民又给我工作机会,哈哈哈!”
“还有,大伙做活路不按倒轮子做,碰倒络耳胡,胡子粗,当官的就跑来躲起,不是上厕所,就是喝开水,李为均说得更怪,说要去呼吸新鲜空气说!”魏师又提出一个长期以来难以解决的问题。
“我现在有个设想:我们理发店的工资报酬能不能把现行的定额加奖励的分配方法改为:留成工资分配。就是说,为了加强经营管理杜绝消极怠工,原材料管理不善和浪费,理发店的经营独立核算,每月的营业总收入中扣除原材料和一切费用,剩余的就是你们大家的劳动所得,就是工资,这样,大家就会以店为家,爱惜一根柴,一瓢水,一滴洗头液和工具用具,并且大家的收入也会大大增加,你们大家看呢!“江兴觉笑着说出自己的想法,征求大伙意见,出于谨慎,他已经反复把原有经营数据作了反复测算。
“这不是跟计件工资一样吗?“易加武问。
“不一样,计件工资在核定分配比例后,不随每月费用消耗浮动,而留成工资的费用每月随你能不能勤俭节约、勤俭办事而波动,比如你买的柴是三元钱一百斤,人家买的才二元五,你的成本就多了五角,工资就少了五角。如果大家齐心合力处处都从勤俭节约出发,大伙拿到手的票子就不是多起来了吗!”江兴觉板着指头解释着。
“哦!”众人有些明白了。
“那我们这个月就哝个办嘛!”李为均听到这里面有好处,迫不急待地说。
“我看你真是见钱眼开,八字胡儿还没长出那一撇呢!”吴中不满地瞟了李为均一眼。
“没这么快,先征求大家意见,再拟出具体方案,然后报请上级主管部门审批,如果批准了才能实行。这段时间里大伙互相充分讨论讨论,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和建议就提来,我们一起商量解决。”江兴觉仍是副笑和尚的样子。“只是对我们的小青年同志提点建议,娱乐可以,但不要随便改歌词,社会上流行传唱的一些不健康的歌词,更不能唱,大家一时分不清,就以广播里唱的为准,业余时间,多学些文化科学知识,提高我们自身的知识水平和识别能力,你们楼上不是还堆着原来用坏了的吹风电剪吗!如果能修好,不是能提高工作效力,扩大服务范围,同时你们也能增加工资收入吗!所以说文化知识很重要,年轻人正是学习的好时机,希望你们努力学习,钻研业务,做一个又红又专的人民勤务员,耽搁了大家的时间,请大伙原谅”江兴觉结束了他的讲话。
“哗!”在深夜,店里爆起一阵掌声。
接着大家就围绕江兴觉提出的留成工资发表自己的看法,他们互相提示盘算,经过几番对比,认为确实可以提高劳动效益,并能增加工资收入。每个人都感到振奋,看到一个新的希望,有的人还独自默默地设想着拿到钱以后,怎样置办结婚用品,怎样物色对象,怎样修房娶亲,如何给自己的老人或弟妹们买些过年东西……
直到吊在梁上的电灯闪了三下,电厂告诉人们快停电了,这伙人才从激动兴奋中清醒过来。
“快十二点了,散会吧!”吴中宣布道。
这时孔勤珍从门外进来,肩上搭着一条毛蓝布做被套的被子,拿了一床卷着的草席,同时还有一条毛蓝布围裙,她是替吉力到旅店保管室领的。
“吉力,从今晚上起,你就在店里头值班,要小心门呀,灶头里的火呀,柴呀!听到没有!”孔勤珍一边帮着吉力把棉被草席拿到楼上。“今晚就在楼板上睡,明天再给你找床铺。”她又补充说。
“那——床铺我不要,只是——”吉力吞吞吐吐。
“不怕得,等下你江叔叔回去给爸爸妈妈说一声就是了。”孔勤珍帮着扫开一块地方,铺上草席,放好被子,招呼吉力下楼来关门,并又嘱咐了一番。
吉力刚串好门,电灯泡就开始发黄,他忙跑几步,电灯由黄变红,最后熄了。吉力一下进到一个黑色恐怖之中,刚才会上宣布要他晚上值班的时候,杨平珍、刘卫珍、罗四珍三个分别对着他耳朵告诉他这房子里有吊颈鬼,说接连吊死了三个,公社的杨社长也是死在这里的,她们一个比一个说得可怕,吉力最先听到时,全身收缩一下,一股寒气向头顶上冲。
“嘻嘻,怕不怕?”杨平珍悄悄问一句。
“嘿!拖出来的舌头一尺打尺长,鲜红鲜红的。”刘卫珍描绘着吊颈鬼的特征,见吉力想开口,就用手拐头狠碰他一下,示意他不要讲话。
“吊颈鬼的指甲壳儿四五寸长,比我们的条剪还尖,还快,一下就可以把你的心从肚皮头抓出来!”罗四珍说着用手拧了一下吉力。
这些描述,在上学的时候听得多了,明明是在逗他玩,他也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但是彼一时,此一时,现在人散灯灭,伸手不见五指,谁知道吊颈鬼会从哪里出来!最可怕的就是后门边那条阴沟,一人多深,有一段搭了木板堆放剪下来的乱头发,时常会发出怪异的响声,即使是白天,也是显得阴森森地,何况现在,吉力想起小时候在元永井躲避“山猫狸”的办法,脚步尽量轻提轻放,不要弄出响声惊动这三位吊颈鬼,大家和平共处吧!到了楼边,双脚双手连滚带趴摸到草席,拉开棉被,和衣钻了进去,梧紧头……
在电灯闪三下的同时,吉力的父亲正在为吉力赶做麻布油布缝在一起的双层围裙,和前阵子缝的那一条交替使用,可以使衣服少湿些。他见电灯快熄了,连忙找来火柴,把煤油灯点上,继续他的事。
过了一阵,响起轻轻的敲门声。
“老吉,是我。”江兴觉推开门说道:“吉力在理发店值班,铺盖是给旅店借的,我主要是考虑到你们家人口多,没地方住,所以就叫他长期在理发店住,也省得跑来跑去,我们才散会,先来告诉你一声。”
面对昔日的老领导,吉力的父亲内心五味翻滚,江兴觉和原贸易公司经理唐竟书自回单位以来,就住在对面用原来的走廊改成的条形房间里,彼此见面,由于没有工作上的关系,所以也就没话可说。江兴觉虽然回单位工作,但党籍职务没有了,而且仍然戴着那顶右派分子的帽子,交机关管制,他不愿连累妻儿,所以断绝了与王佳娥的联系,把思念之情深深地埋在心里,他也不愿连累同事,无论是原来的老同事或新来的同事,除了工作需要都很少与人交谈。他的留声机和唱片,现在也归还给他,每天下班回来,除听听留声机和唐镜书的收音机外,就是埋头看书读报,和唐镜书也少讲话。
老吉也同此感受,他虽早年参加革命,但经历曲折。当年审干,要不是时任中共中南局书记的邓书记出面给他证明,他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虽然领导和同志们对他评价都很高,但他仍有余虑:自己的妻子出身剥削阶级家庭,而且长期生病在家,医药费、生活费都靠组织上补助,几个子女,受饥饿所迫,时而也钻到后面的地里偷摘几个番茄充饥。放在旁边破棚子里的一堆装过红糖的竹篓,里面粘了些红糖,招引苍蝇和蚂蚁的同时,也招来了这群孩子,他们先挑糖粘得多的篓子,用瓦片竹片把糖刮下来,连同爬在糖上的蚂蚁一同送进嘴里,那时不是讲“颗粒归公”吗?因此老吉在大会上也受到点名批评“挖社会主义墙脚”私偷拿集体财产”的帽子,谁戴在头上谁都吃不消.他不希望再出什么乱子,这一家人还得要生活,所以他与周围的同事邻居的交往格外小心,并且他也没有空闲时间和他人交往。
“江同志,到屋头坐下嘛!”吉力的母亲在里屋的床上挣扎着向江兴觉打招呼。
“对,对,对!进来坐下。”老吉也连声招呼着。
江兴觉犹豫一下,然后侧身进了门,在桌上旁边坐下,看见油旁边有一本与杂志相大小,牛皮纸作封面,用棉纸绳装订的本子,他便拿起来,凑近灯光。
“哟,中医记要,老吉,是你写的?”江兴觉问。
“我写啥子,是那个老二从药书上抄下来的,他要我在封面上写几个字,我就给他写了,这回子完了,听说他在大会上着点了名,说不安心工作。”老吉解释道。
“咳,今晚我在会上了解到吉力的问题倒不在这方面,他自身问题主要是初来,业务不熟悉,眼睛看不清,体力也不行,再加上环境条件限制,所以难免会出些差错。有些他自身努力可能可以克服,而有些就不是靠他努力克服得了的啰。”江兴觉说。
“唉——”吉力的父母叹息着。
“这娃儿倒是有点认真。”江兴觉翻着那本子说:“你看啥,每页纸都是对折,抄写时都用小楷格子垫着写,均匀工整,跟我们过去学写字差不多,有几分古朴风味。”他合起本子,放到桌上,然后起身。
“唉——”三人同时叹了一口气。
“不影响你们休息,我走啦!”江兴觉仍是笑和尚的胖脸,说着转身拉门出去。
“有空来坐哈,江同志!”老吉夫妇说。
“唉!”吉力的母亲躺在床上又长长地叹着气。
“你自己有病,就不要胡思乱想了,早点睡吧!”父亲忙着手里的活,劝着母亲。
“咋个睡得着!这些娃儿姑娘万一再出点哪样事,我咋个闭得上眼睛哟!”母亲也知道自己不久人世,使她放心不下的就是丈夫和儿女,在这个是非难辨的时节,一是怕自己走错,二是怕被人领错路,三是被人污陷,最令人恐怖的是被人断章取义,歪曲原意,或是抓住一句错话,一个错字,无限夸大。
前些时候,吉力的母亲用平时节省下来,也是粮管所照顾她的病,特殊供应给她的黄豆,从豆花业换回几斤豆腐和豆渣,通过发酵成了臭豆腐和臭豆渣。她拖着虚弱的身子,把长毛发臭的臭豆腐一块一块地夹起来,放到盐巴辣椒粉里滚上椒盐,然后放进一个瓦罐里,做成豆腐乳,她一块一块地数着,盘算着这样一些豆腐乳,会为全家省下多少菜钱。
对面的留声机里传来《四季歌》的歌声,吉力的母亲精神为之一振,歌声把她拉回到她的童年时代,当时的抗日救亡歌曲响彻全国各地,在她就读的山村小学,老师教学生们唱抗战歌曲,《四季歌》就是其中一首,他们学会以后,还到附近的山寨宣传抗日救国,那时候的她是如此青春焕发,如此朝气蓬勃。她跟留声机唱着,忘记了数她的豆腐乳,她完全沉浸在那一幕幕充满青春活力,蓬勃向上的甜美忆景中,她仿佛又成了天真活泼的小姑娘,无忧无虑……
“江兴觉!你干啥子球!”一声狂吼打断歌声,同时也冲断了母亲的记忆。
“你龟儿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是商业局团支部书记的声音:“资产阶级的东西还舍不得丢掉,当真是找死!”陈民站在狭窄的天井里叫骂着“真是狗改不了吃屎习惯!”
吉力的母亲心里像被塞上一块石头,憋得喘不过气来。
她仿佛觉得一种恶浊之气在五脏六腑中翻腾,吐也吐不出来,咽也咽不下,眼前一片黑晕,瘫倒在那把破藤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