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破旧家具又重新把这个家撑了起来,一些破衣烂裳和有限的马料蚕豆总算帮助这祖孙三人熬过了冬天。
一天,外婆在挤蚕豆,她一边咬,一边挤,一边跟大眼睛说话。
“阿弟,妈妈来信了,喊我们去昆明。”外婆说。
“真的介?”大眼睛在地上跳了跳。
“真的。”外婆微笑着点头说。
“哪个时候走?咋个走?”大眼睛追问道。
“快了,坐拉盐巴的卡车走。”外婆说。
“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大眼睛又想起大表哥教他唱的那首歌来。他唱着、哼着、屋里屋外地走动着,心里得意极了。
元永井很早以前就有了公路,主要是把这里的盐巴运出去。那时候的汽车,全部是外国制造的,用的燃料也五花八门。有用汽油的、有用柴油的、有用煤气包的,还有烧木碳的,现代的人是难以想象的。
一大早,舅舅就把外婆他们送到汽车旁等候,司机也很早来发动车子。他点着木碳,摇着鼓风机、一遍又一遍地摇着,火花从车底喷发出来,向四处散落,像过年燃放的烟花,同时发出“呜、呜、呜、呜”的声音,过了很久,汽车终于启动起来,准备出发了,老孃蹲下身子,扶着大眼睛的肩膀,望着大眼睛,她的眼里充满了凄楚怜悯,好一会才说:“路上要听外婆的话,不要乱动、要乖、要懂事……”
“喔、喔、好、好。” 大眼睛不住地点着头,应着点着,觉得不对,急忙问,“那老孃你呢?”
“过几天,我也去昆明。”老孃苦笑着。
舅舅先是把一口皮箱拿到货车箱里放好,再把一包一包的盐巴重新排列一下,清理出一块坐人的平面,找来些稻草垫上,然后连拉带拽地把外婆扶上车箱,让她坐在稻草上:又跳下车,把大眼睛抱起,举过头顶,把他放到盐包上,外婆拉过他坐到草垫上。
汽车吼叫着,摇晃着,车尾喷着一股黑烟,车轮挣扎着摩擦着地面,把尘土卷起,甩到车后。
“阿嬷!”一阵撕心裂肺的叫声回荡在山野上空,是舅舅、姨妈、老孃带哭的声音。
“回去吧,好好过日子!”外婆哽咽着对车后说。
坐在带篷的车箱里,大眼睛看到在浓烟和尘雾中,舅舅他们在往后退,重新变绿的青山在往后退,一棵棵返青的绿树往后退,一簇簇重开的山花在往后退,他们留在了元永井,开始他们新的生活,大眼睛那里想到,元永井这一刻留给他这一景色,竟是元永井留给他的最后一次,在以后的几十年中,他再没有机会重回元永井,而元永井也等不到他有机会的时候,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的一次大地震中,塌陷沉没了,这个山区小镇从此就从地图上消失,而有关元永井的种种美丽而神秘的传说,却仍旧一代一代地往下传。
传说元永井有个地方叫“三仙石”,平地上突起三块大石头,棚在一起形成一个山洞,洞内放得下三张八仙桌,冬暖夏凉,路上的行人,可以到洞内歇脚,也可以在洞里闲谈聊天,无家可归的人可以在洞内避风躲雨;更神奇的是:哪家有事到洞里乞求神灵,每每灵验,而供在洞中的供品,过多久都不会坏,野兽家畜也不敢去偷吃。但求神的人,必须心怀善念,不得贪心作恶,不然就会招来报应。元永井的人们多是下盐井做苦力,煮盐买盐,人们乞求平安,所以这里香火不断,在三仙石神灵的威慑下,人们都以君子为荣。
又有人说: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参加共产党,为游击队送信,后来被国民党抓去,准备押送到县里,小姑娘被反绑着双手,几个国民党兵押着她上路,走到一处山崖边,姑娘纵身跳下山崖,山崖下被破掉树留下的尖尖的树桩刺透了她的身体,鲜血溅满整个山坡,姑娘牺牲后的第一个春天,山崖下的树桩长出了新枝,秋天,枝上开满了火红火红的红花,人们纪念这位英雄姑娘,就把这树叫做英雄树,把花叫做英雄花,也有人叫做姑娘花。
还有人说:一位有钱人家的姑娘,喜欢上一位打盐井的小伙子,姑娘的父母反对,姑娘忧郁而死,死后葬在高坡上,面对着盐井,没想刚葬下去,一场暴雨把坟台冲垮了,露出棺材,小伙子闻讯赶来,撬开棺材,对姑娘大哭,哭得天昏地暗,地动山摇,一连哭了七天七夜,姑娘终于醒了过来,他们一起逃到深山老林里去了。
像这样的传说很多,它们伴随着大眼睛渡过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在以后的几十年中,一次又一次的梦游元永井中,他仿佛亲临传说中的仙境,同仙人们同游元永井。
汽车摇晃着、挣扎着、“嗡嗡”呜咽着、顺着弯曲的盘山公路艰难地爬行着。这“嗡嗡”声,像蜜蜂采蜜,像阳光下山野中人马牛羊鸡猪发出和谐的共鸣,像老孃哄他睡觉时,一边轻柔地拍着他的背,一边用鼻子哼着的摇篮曲。大眼睛靠着盐包,渐渐地进入梦乡。
等他睁开眼睛,看见外婆也歪靠在盐包上睡着了。她一只手支着头,一只手搂着大眼睛,大眼睛望着外婆苍苍白发,刻满饱经风霜皱纹而又极度疲惫的脸,默默地望着、望着。
外婆,出生在昆明,一个穷苦读书人家,虽然穷,但她从小受到家庭道德伦理和文化教育,她有文化,懂道理,识大体,为人善良诚实,勤俭持家,十六岁和外公接婚到了元永井,在共同生活的几十年间,他们一直关注着中国命运,远在反清、护国,后来的抗战,他们都积极参与,尽自己的力量宣传,支持爱国行动。
他们一共有两个儿子,七个女儿,大眼睛的大姨妈,为了表示抗战的决心,提前和大姨爹举行婚礼,但大姨妈到了昆明,大姨爹已随部队上了抗日前线。听说当时的结婚仪式上,大姨妈是和公鸡拜的堂。大姨爹是国民革命军的一位少将师长,因为不满蒋介石独裁反共内战,台儿庄战役后被革了职,闲居昆明,抗战胜利后,大姨爹反对蒋介石反共内战,于解放战争前夕,在昆明市南屏街开枪自杀以向世人表明心迹。
由于连年战乱,二姨妈、三姨妈相继过早去世,外公在抗战期间为保卫西南大后方,修建滇缅公路四处奔走筹款,辛劳成疾,于抗战胜利前夕去世。当时大舅舅在外做事,二舅舅在外读书,四姨妈、五姨妈已出嫁,家庭的重担就落到外婆肩上。大眼睛的妈妈小学毕业后,虽然只有十四、五岁,却挑起主持上、下盐灶生产的管理事务,跟外婆一起共同维持全家人的生计。
云南和平解放后,关系国民生计的食盐一天也不能停,上下盐灶照常开工生产,外婆照样操劳。她家没有土地,只是在盐井投有股份,但在这次土改中被划成“工商业地主”,这位年逾花甲的老人,一生热爱自己的祖国,支持正义事业,到头来却受到极不公正的政治待遇和极残忍的人身体罚。
世代生活在元永井的人们,深知外婆家忠厚品性与为人,向土改工作队反映情况,工作队也纠正了一些过激行为,大眼睛这次能和外婆离开元永井去昆明,也是工作队的格外开恩。
“格要吃石榴?你姨妈给了个大石榴。”外婆醒过来,用手指指那口箱子,对大眼睛说。
“不要,我想喝水”。大眼睛说。
“石榴可甜哩,车上哪有水?”外婆笑了笑,又说:“等停车的时候再下去找水喝。”
“停车了,车停了!” 大眼睛欢呼起来。
真的汽车停住不动了。车到了一平浪,师傅要给汽车加水,但没熄火,因为一熄火,再发动很麻烦。师傅灌满车头的水箱,又提了一桶水爬到驾驶室的顶上给备用水箱加水。外婆连忙对师傅说:“师傅,请你留点水给我孙子喝。”
“好哩!”师傅把留下水的桶弯腰递进来,又问:“您家给要在这里吃饭?这里不吃饭,就要到昆明才吃得着啰。”
“谢谢啰!”外婆把空桶递给师傅,又说:“我们带了麦面粑粑,不吃饭了。”
“好哩!”师傅接过水桶,嘴里哼着云南花灯调,钻进驾驶室,汽车又开动了。
过了一平浪,公路渐渐宽了起来,山也渐渐变矮,汽车也不再呜咽呻吟,轰鸣着向前跑,往来的汽车多起来,司机不时按着喇叭,提醒着路边的行人和牛车马车。大眼睛听不到催眠曲,也就无磕睡可打,看着车外来往穿梭的车辆。
渐渐地房屋多起来,行人多了起来,在一个岔路边师傅停住车,从驾驶室里跳下来,打开车箱后拦板,对外婆说:“大嬷,您家先下来,等下有人来接您家,我先去仓库交货。”他扶下外婆,抱下大眼睛,又爬上车箱把那口箱子提下来放到地上,再关上车箱拦板。
外婆不停向师傅道谢:“谢谢!师傅,谢谢!”
大眼睛也跟着外婆向师傅道谢,一直看着师傅开车走远才停了下来。
昆明城,大眼睛过去跟着爸爸妈妈来过,也在昆明住过一些时候,但是早就没有印象,这一次来,才真正算得上第一次进昆明。而进昆明的第一个印象是全身通红的公共汽车在夕阳照射下全身闪亮,从面前走过的时候,车身的影子反射到地上,一闪一闪的.警察来回走着,手里拿着用铁皮做成的喊话筒不时提醒行人:“走上人行道!”
外婆走过去,向警察问路,警察随即叫过一辆黄包车,对车夫说:“你把这位老奶奶拉到螺峰街罗家巷5号,不准多要她家的钱!”车夫连忙点头,又回对外婆说:“伯母,您家放心,我天天在这里拉客,不会多要您家的钱。”
警察又对外婆说:“螺峰街远得很,您家又是小脚,又带着娃娃和一个大箱子,还是他送您家去,他不敢多收您家的钱。”
外婆只得拉着大眼睛坐到车上,箱子靠在脚边,对着警察说声:“同志,谢谢您家啰!”
警察摆了摆手,车夫一弯腰抓起车把,一阵小跑,朝螺峰街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