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眼睛仍旧天天跟着妈妈妹妹去上班,由于爸爸恢复了工作,有了工资,一家人的生活有了好转。哥哥可以得到五分钱买米浆粑粑做早饭,或者买块大饼当早饭,大眼睛和妹妹有时也可以吃到糯米饭团或是大饼。大眼睛牢记着哥哥对他说的话:“不准看别人吃东西。”所以每天跟妈妈去工厂的路上,不看早点摊边的人们,其实他也看不清,他只注意路上奔跑的各种奇形怪状的汽车,每天都可以看到些奇怪的事:一张飞奔的卡车,车头上、车门边、驾驶棚顶上都站着系着白围裙的搬运工,他们毫不畏惧,像耍杂技。有时看到一辆车拉着另一辆车在路上慢悠悠地爬。有的车,干脆车头印上个斗大的“慢”字,以示人们:这车就是不会快。有的车头没有引擎盖,黑乎乎地开过来怪吓人的。
那时候,中国汽车工业还是空白,路上跑的五花八门的车,都是外国制造的,是从日本鬼子蒋介石手里缴获来的,只得凑合着用。
状元楼,听老人们说是为云南第一个考上状元的人而建造的,在拓东路与金碧路交接处,路从楼下通过,来往的行人车辆都从楼下经过,可能人们希望从此经过时能沾上点状元的福气,说不定也能考个状元。
妈妈上班的工厂,在状元楼再出去,早去晚归,都可以沾到状元的福气,但谁也说不清楚这位状元老爷的福气到底有多大,后来施舍给了些什么人?这仅止是人们的一种愿望,一种心理自我安慰。
到了厂里,妈妈就和她的姐妹们投入紧张的工作,她们都是盐务局职工的家属,她们有的是解放前就到了昆明,有的是随解放大军来的,全国各地都有,南腔北调,习俗各异,但她们的共同点有二:一是工作起来,心都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互相理解、互相帮助;二是多少都带有个把孩子,由于当时没有托儿所,幼儿园,孩子都带在身边,跟着到厂里上班,大人干活,孩子们就在外面的空地上玩,受妈妈们的影响,孩子们相处都很友好,各自带去的玩具,互相交换或轮流着玩。
大眼睛和妹妹生来不爱讲话,也胆小,并且也没有什么玩具可以和大家交换着玩,特别是大眼睛,自从在元永井被一帮孩子设下的圈套着弄,弄得一身泥水后,时时处处都提防着类似这种热情微笑的“陷阱”,昆明人称作“缺薄”,缺德而浅薄的意思,他不轻意拿人家的东西,怕引来不测,只是在一旁看人家玩。
在孩子们中,现在又兴起几种玩法,一是滚铁环,铁环用铁皮条或粗铁丝做成圆环,用铁丝做的铁钩推着往前滚,跟自行车原理一样,要使其不倒,需要一定的技巧;其次是玩“格螺”(簸螺陀螺),是用圆木头做的,两、三寸长,上平下尖,像似大田螺,玩的人用一条鞭子,把鞭梢绳缠在陀螺上端,尖跟地面垂直,玩的人左手扶陀螺,右手握住鞭子,猛地向外抽,陀螺在鞭绳抽动的作用下就在地上旋转起来,玩者需审时度势,用鞭子抽打簸螺,在鞭绳一缠一松的作用下陀螺则会不停地旋转,陀螺平面上的色彩因旋转也呈现出奇异的色彩。这也需要相当的技巧。还有一种叫作“嘣咚”的东西,样子像个小气球,但是是用极薄的玻璃做成的。球壁极薄,玩的人嘴对着气嘴一吹一吸,就会发出“嘣咚”的声音,这种玩具极易破碎,有一定危险。人们都说:“嘣咚”“嘣咚”即时买来即时送。
大眼睛和妹妹,除了看伙伴们玩以外,还去看到这里来装货卸货的卡车,这里来来去去的车辆真多,有六轮大卡,十轮大卡,还有拖有拖斗的。他们数了这辆车的轮子,再数那一辆的轮子,工人忙碌着给这车上货,又给那车下货,人们的叫声、笑声、机器轰鸣声、喇叭声、广播播放的歌声,响彻工厂上空,在阳光下,热气腾腾、蒸蒸日上。
厂里为工人们准备有免费热饭菜的炉灶,快到吃饭的时候,孩子们都端着从家带来装着饭菜的锅,到炉子旁边排队,等候轮流热饭,大的孩子这时候会自告奋勇地站出来,帮小的孩子把锅放到炉火上,不时地用手摸着锅盖,揣度着锅里面的饭菜,是否变热,以防被烧焦。妈妈告诉过大眼睛,只要锑锅盖发烫,饭就热了。所以轮到他的时候,他也不时地摸锅盖,旁边的孩子也会不时地提醒他。在这里,大人小孩都是一家人。你带来的东西可以拿出和大家分享,而你也可以随意到别人的锅边瞧瞧,拈上点你想吃的东西,大眼睛有时也会吃到这个伯母给的四分之一咸蛋,那个阿姨给的几小条油炸鱼虾,你不必推辞,也不必说谢谢,因为这里没有虚伪,没有阴谋,没有陷阱,大家都是工人阶级!
历史的时钟转到了公元一九五四年。
那是一个夏天的夜晚,大眼睛被爸爸和哥哥的谈话声惊醒,便翻身坐了起来。爸爸见大眼睛醒了,便对他说:“天亮了你就去舅姥爷家,请外婆过来,你就在舅姥爷家住。”
第二天,大眼睛就去了舅姥爷家,外婆来到了金碧路。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天上下着大雨,大眼睛被人叫醒,他一听是老孃的声音,急忙下床开了门,大舅舅和老孃一身湿淋淋地站在他面前,他高兴极了,拉着老孃到屋里。舅姥爷、舅姥奶忙着生火烧水,做饭,招呼他们洗脸换衣服,等吃了饭,收拾完毕已经是大半夜,大舅舅和二表叔一起睡,老孃带着大眼睛住在外婆的房间里。
天刚亮,老孃就去金碧路看外婆,大舅舅带着大眼睛去了一间茶馆,舅舅要了一杯茶,买了一棒葵花籽,再租了几本连环画小人书,边看、边喝、边嗑瓜子。舅舅很少说话,满脸的忧郁,心事很重。大眼睛问起大表哥二表哥和舅母,他只是淡淡地说:“你舅母在元永井、二舅舅一家也在元永井、大表哥从朝鲜回来留在了东北,二表哥仍在大姚县邮政局。”他满腹心事,面对一个六岁的小孩,他怎么说?大眼睛怎么也想不到这一次和大舅舅的相会是最后一次。
这一天,大舅舅带着大眼睛去了好些地方,可能舅舅要找什么人,或要办什么事,舅舅忧郁的脸上又增添了失望的神色。
等回到舅姥爷家,老孃已从金碧路回来,大家一起吃了晚饭,大舅舅默默地回到二表叔房里,老孃帮舅姥奶收拾完,也把大眼睛带回屋里早早睡下,但都没有睡着,他们在讲离开元永井这段时间的事,很多事大眼睛当然是听不懂的,他仍然有趣地听着。
“哪样叫?”大眼睛听到“唏唏”的响声。
“嘻嘻、猫叫。”老孃笑着说。
“不是!”大眼睛否定道,“猫不是这种叫法。”
“小鸡叫,嘿嘿。”老孃继续逗着大眼睛。
“也不是!”大眼睛再次否定。
“猜猜看,那样叫?嘻嘻。”老孃逗大眼睛。
“是你的鼻子在叫!” 大眼睛听出来了。
“哈、哈!”老孃大笑起来,“老孃昨天淋了雨,鼻子塞住了,感冒了!”她解释说。
“啊,原来是这样。” 大眼睛好像明白了。
第二天,大舅舅早早地出了门,临走时,无声地摸了摸大眼睛的头,忧郁的脸上挂着苦笑,大眼睛哪里知道这一别,永远地定格在一九五四年,以后的岁月,再没有见过大舅舅。一九六一年,大眼睛再次上昆明,听外婆讲,大舅舅一九五九年死于禄丰狱中,被葬在一个水塘边,事隔一年,外婆被家人瞒着,后来大舅舅在梦中对外婆说他在那里很冷,没有衣服穿。外婆才问起此事,家人才如实告诉她,她随后用草纸剪了些纸衣纸裤,鞋袜帽被烧给大舅舅,以后在梦中再也没见过大舅舅。
吃了饭,老孃带大眼睛回金碧路的家,说妈妈生了个小弟弟,要带他去看。
到了家里,一家人都在,家里充满一种喜气,爸爸、妈妈、外婆正在商量给弟弟取名字。
“叫个小满吧?娃娃多了苦,意味着以后不再生了。”妈妈说。
“小满,像个姑娘的名字。永隆,还是你给取个名字吧!”外婆说。
爸爸正在思索,见老孃领着大眼睛进来,就说:“对了,老二也得取个名字,过去阿弟阿弟地叫,现在又有一个弟弟,就分不清喊谁了。”
最后,爸爸说:“这样吧,吉庆是抗战胜利那年生的,庆是庆祝胜利,庆祝中国从此兴旺发达,老二是新中国成立那年生的,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要为建设新中国出力,就叫吉力,小妹是云南和平解放那年生的,云南人民从此告别黑暗,走向光明,从此人人大吉大利,就叫吉莉,今年是新中国成立五周年,国家繁荣昌盛,小满就小名叫小满,金银灌罐,大名叫吉昌。”
“好,好!”大家齐声通过。
“小满,小满!” 大眼睛爬在床边对着熟睡的小满喊他的名字。爸爸急忙把大眼睛拉过来,对他说:“不能对着小弟弟说话,风会吹到他嘴里。”
“爸爸,是不是风吹到嘴里就会生病?” 大眼睛抬头望着爸爸问道。
“叭”一个耳光落到大眼睛脸上。
“尽说不吉利的话!”爸爸生气地说。
外婆急忙把大眼睛拉到身边,对他说:“小娃娃不懂就莫乱说。”
大眼睛不吭声,心里感到不平:老孃淋了雨,就感冒了,小满吹了风,不是会生病么?他哪里知道,这家人在经过一段平静日子后,又进入一个历史交叉点,前途难料,大人们举棋不定,正心烦呢。
“吉力!”妈妈第一个叫他的新名字,大眼睛没答应,“阿弟,我问你话呢。”
“哦!”大眼睛猛然醒悟,他现在已经叫吉力了。
“我问你,再过几天我们都要去昭通,你是跟我们去呢还是留在昆明跟外婆?”妈妈问。
“要去多久?” 大眼睛反问妈妈。
“一年。”妈妈回答。
“又是三百六十五天!”大眼睛不满地说。
“那半年呢?”妈妈又问。
“是半年,我就跟你们去。”大眼睛想半年是一年的一半,时间不会很长。
吉昌,祝祖国繁荣昌盛。随着朝鲜战争停战,国内反动势力被消灭,国民经济建设健康有序的发展,市场上也是欣欣向荣的景象。政府把原来贮存战备的多余物资和缴获的战利品,拿到市场上卖给平民百姓,价格很便宜。
家里,哥哥买了一件绿色的美国呢大衣,一双鹿皮皮鞋,穿在脚上“叽叽”作响,一件志愿军棉衣。大眼睛有一件毛领夹克,一件绿缎上衣。妹妹有件红缎上衣和条红绒裤。也买了几斤干鱼和油渣,可惜已反黄变味,主要是图便宜,一件衣服五千元(五角)钱,一斤油渣干鱼五百元(五分)钱。
可怜的是妈妈,月子里吃的就是这些变质的干鱼油渣,并且每日里张罗着收拾行装,准备随爸爸一起去滇东北昭通,她顾不得小满还没满月,她顾不得乌蒙山区地冻天寒,为了支持爸爸工作,为了一家人的团聚,舍去在昆明工作的机会,舍去多年她的理想抱负,毅然随同家人一道踏上人生的又一个里程,使她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一去,将永远告别昆明,永远告别母亲、兄长、姐妹,永远地留在了乌蒙山区的穷乡僻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