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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庆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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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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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月井-春》连载

第一十六章 红苕、五龙牌钢笔


大眼睛不顾哥哥的反对,要跟哥哥和同学们去对面明子山背石灰。

背石灰的路线是顺盘山小路下到小河边过了河,再顺着小路往上爬,石灰窖在明子山的半山腰。

“好久没到这方来,这方的凉水长青苔……”这群中学生边走边唱,大眼睛跟在后边,小河上有用两根圆木搭起的桥,人走上去一闪一闪的。很难把握平衡,桥面只能容两脚交替横走,打杵用不上。大眼睛屏气凝神,一步踩稳,再移一步,终于走过双木桥。

“青山绿水依然在啥,凉风悠悠是吹呀过来……。”

过了桥,这群人又悠然上蹿。

“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刘卫富边移动脚步,于气喘吁吁间还不忘抒发感情。

“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哥哥补出后半段。

“天上没有玉皇,水里没有龙王。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也!”周品男、赵赴兴也诗兴大发,背诵起小学时候的课文。

“昨日夕阳下河水在西坳,夜里满天星,河水到东村。太阳才露头,河水到村口,太阳才上竿,河水绕着田间走。”大家跟着一齐背诵。

“是呀!大跃进一日千里,突飞猛进,才一年,昭永公路修通了,汽车也到井底坝了。”这群人爬到了白云深处的人家——石灰厂,刘卫富喘着气对同伴们说:“你们看那边,远看像是三条路,其实是公路顺坡底夹沟盘旋而上,转了三、四道湾才爬上去。咦!险的很吔!你到了那里,才会真正理解啥子叫做惊心动魄!”他讲诉那一次给民工运送草鞋的经过和体会。

“对头,电厂发电了,电灯亮了,堰沟通了,钢铁元师升帐了,炼钢高炉当先行官了!”赵赴兴数落着。

“锅儿砸了当废铁炼钢了,铜盆敲了当废铁卖了,肚皮里头打官司了!”周品南补充着。

“唉,石灰还没有背起来,肚皮就先叫起来了,这喃个走回去!”

“给老子抢渡大沙河,强站凤凰山,爬也要给老子爬回来!”

大家边装石灰,边打着趣。

“山间铃响马帮来呦,为咱们边疆的人们有吃有穿呦!”这群人嗓子里挣着《山间铃响马帮来》的插曲,从山腰鱼贯而下。但不是马铃声,却是打杵和路边石头的撞击声和草鞋擦着地面的“唰唰”声。

大眼睛与大伙拉开了一段距离,他走在后面。都说上山容易下山难,大眼睛下山更难。他又不能走在前面挡住人家的路,叫别人也随你小心慢行,但是走在后面,山路山回路转,走在前面的人很有可能就在你的脚下方,万一踢滚的石头掉下去,很可能出危险。所以他不求赶路,只求稳当平安。

下到坡底,桥上又是心惊胆颤,凝神屏气的一幕。过了桥,就开始向上。这群人,来时的潇洒,渐渐隐退,一杵、一窝、一步一杵、一呼一吸、一个跟着一个,像蜗牛一样地爬行着。艳阳当空,地热反射,汗珠落地,咽燥舌干,长着青苔的凉水真地好久没到这方来了。早已空瘪的肚皮已无力打官司。人们尽量不说话,其实是能量已无法启动发音系统,你想说也说不出来。

地上的热气渐渐消散,顺着最后一道懒斜坡走上来,城边县委会的青砖墙隐约可见。像在沙漠看见了绿洲,干涸中看见了清泉,人们振奋了,虽双脚不听使唤但终究是望梅而得止渴了!

“不因碌碌无为虚度年华而感到悔恨。”刘卫富一步一杵, 一字一字地念着。

“只有不畏艰险,不断攀登的人们,才有希望登上科学的高峰。”周品男昂着伸颈地喊着。

“懦夫悔恨过去,懒汉幻想将来。”众人也一起一步一杵、一字一字,合着节拍念着当时最时髦的一句话,缓缓向终点走去。

杨海兵今天没来上学。快到放学的时候听同学们在背地里悄悄传着:“杨海兵的妈妈自杀了!”全校一下传开了,同学们都目瞪口呆!

杨海兵的妈妈为啥子要自杀?同学们疑惑不解,互相悄悄地问着。但谁也回答不上来。最后,还是楊泉秀说出了实情,他从老师办公室里回来,听老师们在悄悄议论:

在县委会议上,县委提出要把中学生每月的粮食标准从原来的三十斤减为二十五斤,杨海兵的妈妈是永一中的校长,党支部书记,以县委委员的身份参加会议并提出反对意见。她认为学生是国家培养的人才,国家拨给学生的粮食指标不能更改!会议上与她的丈夫、县委书记争执起来,县委书记为全县人民作想,自然灾害,浮夸冒进还有人为的破坏,人民群众已陷入困苦之中,想抽调一点粮食以救燃眉之急。

而刘校长坚决不答应,她说再饿,你可以扣我的口粮,不能饿倒孩子!

县委书记批评校长是右倾机会主义,是违背无产阶级教育方针。

双方措辞强硬,争论激烈,最后刘校长表示要以党性人格保护学生利益。

回到家里,刘校长就用她丈夫的手枪,对着自己的太阳穴,以身殉职了。

楊泉秀先是眼睛里含着泪花,最后竟是放声痛哭,女同学也跟着大哭起来,男同学擦着淌下来的泪水,顿时教室哭做一团。

县委通知,不许任何人去为刘校长送葬。可是永一中今天早上全校停课,同学们抬着杠子,扛着锄头,到县委门口要求把他们的校长抬回学校,葬在校园的最高处,让校长永远和他们在一起。

县委调来公安同志劝阻无济于事,只得同意学生要求,但不准开追悼会。

刘校长的葬礼没有追悼会,也没有悼词,全校学生哭泣着,一言不发地站在坟地周围。

一对革命青年,志同道合地走上革命道路,但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却出现了分歧,他们的分歧都没有带半点私心。都是为群众利益争执,一直到了不可调和,以死相争的地步。

丈夫失去妻子,孩子失去母亲,在他们之间谁是真正的共产党员呢?

傍晚,大眼睛扛着锄头,跟着同学们回家。一整个下午,他一边和大家挖红苕,一边在想着杨海兵他妈妈爸爸的事,一直想不明白。

“吉力!”他正低头走路,突然有人叫他,他抬起头,看见楊泉秀和文昕一个人背着一背红苔靠着一高坎歇气。

“啥子?”大眼睛问。

“你也拿两个苕回家去给你家妈吃嘛,你家妈瘦得不成样子了。”楊泉秀说。

“我不敢。”大眼睛说。

“尽都有拿,喃个不敢说?”文昕正经地说,她在楊泉秀和她的背篼里各拿出一个大红苕递大眼睛。说“装在书包头,不怕得!”

她们一齐背起背篼,对着大眼睛说:

“不敢,哪个不敢?哈(傻)儿才不敢!”

“哈、哈”她们一溜小跑,绕过竹林子一路小跑着走了。

五八年是大跃进,五九年是更大跃进,各行各业都在放“卫星”。

盐业公司仓库里的盐巴,一夜之间放得一干二净,放到各大队说做肥料去了。接着又运进一大堆破铜烂铁,旧床破椅,桐油灯的破灯盏,旧盆破锅放满几个仓库。也算上两大卫星,爸爸连忙了几个昼夜,总算放完,盐业无盐可业,也就此告终,爸爸被调到商业局多种经营办公室。

前段时间,他身兼数职,常常叫孩子们帮忙。大眼睛帮守电话,把营业款送到银行。再把存款单送到商业局出纳员那里,哥哥在上中学前常常帮着看看称、记数、算账、他对十六两进位的换算记得很熟,算起来,又快又准。

爸爸调到商业局后,更很少回家,多种经营是县委带领全县人们走出困境。度过困难关的重要途径。包括了当地的土特药材,农副产品的产供销,办公室的任务是收集各公社情况,对外联系供销渠道,大到规模生产,小到单价数量,每日要将情况统计上报。当时的电话只是一线一话机,一旦占线,一等就是几个钟头,深夜还得等电话。

妈妈的病,得不到有效的控制,医疗条件和经济能力两方面的原因,只得任其恶化。

景新镇的街道平好后,在群众的强烈要求下,县委决定商业网点可在逢赶集天开门营业,平时关门下乡劳动,联络城乡感情。

饭店里逢场天卖面条,其经营方式奇特也只有在放“卫星”的年代才能见到的,饭店将所有饭桌都按前后顺序编上号。吃面的人按先来后到坐在桌子边,坐到满一桌,售票员就来卖票,每人只能买两碗。不能拿走,赶场的人很多,在饥饿时,都想凑上一角八分钱吃上两碗素面条,桌子周围,坐着吃面的,背后早已站着等着吃面的,坐着的人吸面喘息呼呼作响,后面的人望眼欲穿馋涎欲滴。

当然这种经营方式比刚开市时文明多了。起码不至于拥挤碰撞老弱残废而出人命,妈妈有一次就是买面条而被挤倒住进医院。

后来,随着公社大食堂分作小食堂,单位食堂城市居民又实行定人定量凭证供应后,饭店也要凭粮票买饭,这种销售方式才被取消。

逢场开市,对一些便于保管的物品等到赶场天是可以,但对新鲜蔬菜水果之类,是等不得的。十天一场,不是全烂了?生产队把上调任务完成后,一些残次品就分给了社员群众,社员们舍不得吃,想拿到街上换些针头线脑,煤油火柴但又不敢去。有些头脑灵活的,叫孩子们带到学校里卖,一时间,学校成了农贸市场,老师也很乐意,有钱找不到地方买东西。学生们也乐意,但是不能公开,一旦被上面的人知道,学校领导还得吃不到果子篼着走,甚至乌纱帽儿也难保。

一切交易都是在背地里进行,起先大眼睛不知道。一天,何祥发对大眼睛说:

“别个都买李子,你喃个不买?”

“哪里有卖?”大眼睛问。

“有人偷偷把李子拿来卖,连校长老师都买,但只能悄悄的,不敢说!”何祥发神秘地轻声说。

“想是想买,我家妈病得很凶,就想买点桃子李子的。”大眼睛想起那次偷桃子被抓的事,觉得是个好机会。

“你要买,就把钱拿给我,我帮你叫他们带来,今天你要不要?”何祥发对大眼睛的耳朵嘀咕。

“今天没得钱。”大眼睛感到遗憾。

“没得钱不怕,你拿样东西押给他,明天把钱带来取不是一样的?”何祥发给他出主意。

“没得东西来押。”大眼睛有些为难。

“就拿这个!”何祥发一把从大眼睛手中夺过正在用的钢笔。

“这个……”大眼睛迟疑了,这支全身花花的五龙牌钢笔,是他用背砖背石灰挣来的钱买的,九角九分钱。妈妈还用毛线给他构一个钢笔套。系在衣服纽扣上,这样不会掉掉。

“哎呀!怕啥子嘛,明天你钱拿来了,笔就自然还你。”何祥发把钢笔套拧紧,放进口袋。转身到自己坐位的课桌抽屉里拿出一个牛皮纸包,塞到大眼睛课桌下。

“这是两斤李子,一角钱。记倒,明天把钱带来,这个笔吃不得,用不得。”何祥发提起书篮子,嘴里咕叨着走了。

大眼睛怕别人看见,急忙把纸包塞进书包里,背着回了家。

妈妈打开纸包,里面尽是还没长熟的小李子,她不管这一包有没有两斤,拿了一个放到嘴里嚼着,同时也叫大眼睛吃。

大眼睛拿了一个咬了一口,苦涩酸的果汁使他牙齿发软,舌头发麻。

再看妈妈,他却津津有味地嚼着。嚼碎后,含在嘴里,一点一点往下咽。病魔在她的体内点起魔火,炽烈地烘灼着她的五脏六腑。这酸涩苦麻的李子,像甘露、像玉液、也像一剂麻醉剂,使她火烧火燎的心,得到一丝安宁。

第二天,妈妈给大眼睛一角钱带到学校里,上课人多的时候,他不敢交给何祥发,到放学。大眼睛把一角钱给何祥发,想把钢笔要回来,昨晚上睡在床上都一直在想钢笔的事。

何祥发没还他的钢笔,又塞给他一个从哪里撕下的大字报纸包着的纸包。说:“这个先拿着,两斤,一角钱,明天再说!”

“你那个李子不好吃,不要了。”大眼睛说

“这回的都熟透了,离核了,好吃的很,不信……”何祥发突然把话止住,回头看了看,急促地说:“快!有人过来了!”他把纸包急忙塞进大眼睛的桌下,一溜烟跑了。

第二次的确实是熟了的,妈妈又给了大眼睛一角钱,这样一连交易了三四天。

到了星期一,学校开周会。校长在会上讲到国际国内阶级斗争非常尖锐复杂,苏联出了赫鲁晓夫。古巴人民争取独立解放,美帝国主义侵略越南,蒋介石派特务武装骚挠福建沿海和云南边境。美国无人驾驶飞机侵略我国领空。校长讲到学校内部的阶级斗争形势时,他说。

“社会上的地富反坏右,在跟我们无产阶级争夺下一代,他们在跟我们争夺学校这块教育阵地。社会上的流言蜚语,也传到学校里来了,什么人民公社是共产,是大锅饭,是盖大铺盖?什么人民公社好,米糠吃得进去,屙不出来了。等等、等等,学校里面成了黑市交易市场,这些投机倒把分子社会上站不住脚,钻到学校里来,他们见缝插针无孔不入。特别是有几个坏分子,结成小偷集团,盗窃生产队集体财物,再拿到学校里来堂而皇之的出卖!学校决定开除何祥发、鲁兴发、鲁兴顺这几个小偷集团的成员!”

大眼睛一阵心惊肉跳、头晕耳鸣。上了何祥发这杂种的当了,花杆五龙笔也完了。

何祥发这三个人在校园中消失了。

一天中午,大眼睛在路上一个没人的地方,鲁兴发、鲁兴顺两兄弟把大眼睛拦住。

“嘘嘘眼儿,把钱拿来!”兄弟俩气势汹汹地说。

“啥子钱?”大眼睛疑惑不解。

“嘘嘘眼儿,咋个说,格老子吃了李子不给钱说!”鲁兴发油腔滑调地说。

“钱都拿给何祥发了,还有我的钢笔还在他那里押倒起,喃个没给钱?”大眼睛分辨着。

“我们一分钱都没得倒起,今天就是来问你要!你拿不拿嘛!”鲁兴顺抱着双手、挺着肚子、岔开双脚、站在大眼睛前。

“给你说何祥发拿起去了,你们问他要嘛!我又没给你买东西,喃个找我要?”大眼睛心里很恼火、无奈他们两个人,就是一个,也不是他们对手。

“当真不拿哈。把衣裳给他脱下来抵!”兄弟俩一齐扑上前抓住大眼睛,扯书包剥衣服。

狗急了要跳墙,到快淹死的时候也会刨几下狗刨骚!大眼睛没有像前次被长毛儿家爹抓去做工那么听话,他发疯似的和他们撕扯起来,他认为这就是曾校长说的阶级斗争。

鲁家兄弟将大眼睛按倒在地,要脱他的衣服,搜他身上的钱。

“干啥子!”

正在撕抓的三个人,被突然的吼声吓了一跳。鲁家兄弟抬头一看是班上的三个女同学,便蛮横怒视着她们,吐了一句:

“关你们屁事!”

“土匪!挡路抢人!”周淑珍喊道。

“抢人就抢人,你把老子咋个整?”鲁兴发兄弟继续撕扯着大眼睛的衣服。

“罪加一等!再不松手,就报告公安局!”文昕喊着,走了过来。“你们是不是不晓得王法,着开除了,还想进班房!”

“我去学校打电话!”楊泉秀转身要走。

这下鲁家兄弟真有点害怕了,从地上爬了起来,装腔作势地说:“嘘嘘眼儿,二回老子才找的算帐!”

“嘘嘘眼儿是你家爹!做了贼儿偷了队上的东西,还想算帐!别个不找你算,你还来抢人了!”文昕恨恨地说。

“那你就是我家妈!”鲁家兄弟敲打着身上的泥土,愤愤地走了。

“是你家妈又喃个嘛!你家妈没把你教得好,到处乱偷乱抢!烂贼儿!”楊泉秀扯开嗓门骂起来。

大眼睛从地上爬了起来,满身的土。眼眶边挨了一拳肿了起来,书包带子被扯断了,纽扣也扯掉两个。几个同学帮他找到扣子,用别针把书包带暂时别住,这才回家。

大眼睛感到非常惭愧,哑巴吃黄连,被骗了还说不出口,还变成了欠债的。自己一个男子汉,却是那样的懦弱,那样的无能。在几位女同学面前真是无地自容!在这布满陷阱、讹诈的人生道路上,怎样才能不会落入这些陷阱中呢?落进陷阱又该怎样解救呢?其实,人生中遇到陷阱是不可避免的,也是无有止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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