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眼睛在外婆家,悠然自得,飘然朦胧地又住了一久,他自己也算不清有没有三百六十五天。一天夜里他睡到半夜突然惊叫一声,从梦中醒来,把陪他睡的老孃吓了一大跳,他醒来后便嚎啕大哭,问他哪里痛,他说没有:问他为什么哭,他不说,最后被问得没办法了才说他梦里看见了外公拿着拐杖追着赶他,要他赶快跑。
老孃笑着说:“你胡说,你外公的样子我都记不清,你咋个会见着他?”
“是个白胡子老公公。” 大眼睛哭泣着说。
外婆半信半疑,取来四支筷子、沾上水,把筷子紧挨在一起,竖在桌子上,嘴不停地念着什么,然后把双手慢慢松开,只见并在一起的四支筷子,一动不动地立在桌面上。外婆自言自语地说:“是啰,是啰,真是啰。”于是找出香蜡钱纸,到堂屋的香火前,点燃香蜡,作揖叩头,然后烧钱纸。等她把神拜完,回到房里,大眼睛却已睡着了。
从那以后,大眼睛的脾气变得有些古怪,一个人坐在大门外发呆。有一次,莫名其妙地大哭起来,谁哄都不行,外婆只得带他上街去玩。外婆是小脚,去的时候牵着他,等到了街上,却爬在石头台阶上睡着了,等他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外婆的背上,他听见外婆喘着粗气,吃力地迈着两只小脚艰难地一步一步地往家里走。大眼睛俯在外婆的背上,看着外婆肩上补钉布周围细匀的针线脚,心里有一股难言的感觉。
“外婆,我要下来。” 大眼睛说。
“不要下来,快到家了。”外婆气喘嘘嘘地说:
“不嘛,我要下来!” 大眼睛固执地嚷着。
外婆只得找了个路边给行人坐着歇脚的大石头,把大眼睛放在上面。
“咳!真有点累。”外婆笑着对大眼睛说。把在街上买的一大块铒块放在石头上,掏出手帕,擦着额头脖子上的汗水。
“阿嬷,大眼睛!”老孃从坡上跑着喊着冲了下来。老孃今天仍然穿着前些年学校发的已经偏小,并且褪了色的童子军学生装,留着短发,像一只蝴蝶飘然飞到他们跟前,掏出手帕给大眼睛擦脸。
“大眼睛,还要哭么?”老孃一边擦,一边笑着问大眼睛。
大眼睛瞪着眼睛不作声,一阵凉风吹过,他觉得清爽多了。心里产生出一种羞愧,内疚的心情,却又无法用嘴讲出来。
“以后可不能再哭了啊,你妈妈不是说你是大将的儿子,大将的儿子可不行哭哟!”老孃一边牵着大眼睛走,一边笑着说。
是呀!大眼睛跟着走,一边轱辘着眼珠想,有一次,有人到家里给孩子们种预防天花的“牛痘”,妈妈就给大家讲关公中箭,华陀就给关公刮骨治伤的故事。轮到大眼睛种牛痘了,妈妈问他想不想当大将的儿子,他点点头,妈妈告诉他“想当就不能哭。”
种痘人把大眼睛的大腿皮肤崩紧,消了毒,用手术刀尖在皮上划个十字,挤出点血,然后点上牛痘疫苗液。
大眼睛瞪着双眼,注意着种痘人每个动作,心里充满恐惧,同时也猜测华陀给关公刮骨的情景,痛是痛,但始终没吭一声。结束以后,他还强装着笑,大声说“不疼”!几天后,种痘部位发炎,奇痒,也是靠着这种“关公精神”熬过来。
“是!我就是大将的儿子!” 大眼睛高兴了,“我以后也要像大表哥那样参加志愿军,当大将!可,可-是”他放小声音,把老孃拉了蹲下来,对着老孃耳朵说:“可是我还想吃大表哥他们来那天吃的铜火锅煮的茴香、豆腐丸子和松毛烤的臭豆腐。”
“好!”老孃点着头,“以后给你吃,今天先给你烧饵块。”并把手中的饵块扬起来给大眼睛看。
大眼睛看着大饵块,点着头,他哪里会想到这个“以后”一晃就是几十年。
元永井,地处滇北小凉山,属楚雄弈族自治州管辖,一年四季,具有云贵高原明显的气候特征。刚一立秋,早晚就觉得很凉,连水沟里的水也有些刺皮肤,山上的树、叶子一天天变黄,坡上的草也一天天枯萎,一阵秋风吹来,到处都是落叶飞舞,白天日出当空,阳光依旧灼人,但一阵南飞大雁的嘶鸣,却把夏日那火一般的热情撕得片甲不留。特别是夜晚天高云淡,皓月凌空,一阵比一阵疾的秋风,挟带着狼嚎鸦啼,更增添了几分凄怆之意。
一大清早,老孃给大眼睛穿好衣服,自己梳洗好,拉着大眼睛来到大门口,一股冷风迎面扑来,老孃又急忙转身进屋,找出一件绿色毛线衣,追着给大眼睛穿上,他们顺着石梯,刚爬上水渠边,就见迎面来了一大帮人,前呼后拥,为首的是个中年妇女,她对老孃喊:“小妹,带着小弟到那上面去,不叫你们,不许回来!晓不晓得!”语气严厉,勿容分说,老孃吓了一跳,急忙抓紧大眼睛的手,低着头,从人群中挤了出来,顺着弯曲的山路向半山坡走去。
来到半山坡,早有许多人在一块大坪地上,站着、蹲着、坐着、男女老少都有。老孃没把大眼睛带到人群中间去,在坪地边找了个干草多的地方坐下来,人群中不时发出嗡嗡的呼声,是人们低声谈话发出的共鸣。这“嗡嗡”的共鸣,犹如催眠曲,大眼睛觉得头发昏,眼发花,浑身像被什么东西分散开来,倒在老孃怀里睡着了。
秋日的阳光,人们叫做“秋老虎”,晒在身上仍是火辣火辣的。大眼睛醒来的时候,看到的却是一种奇异色彩:一片绿色的物体上透射出均匀的金色光点。他用手去抓,却把这绿色的东西掀开了,强烈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顿时觉得口干舌燥,浑身发热。他从老孃怀里挣爬到草地上,老孃又把绿毛衣盖在他头上,悄声问:“格饿?”
“饿。”大眼睛带干涩的腔调说。
“口给渴?”老孃凄怜地低声问。
“渴。”大眼睛压低沙哑的声音问“你给饿?”
“当然会,不过那个孃孃说了:没有叫我们回去,就不能回去,忍着点吧。”老孃无奈地悄声说。
“喔—”大眼睛不作声了。
坪地上的人们,到底做了些什么?谈论些什么?大眼睛一无所知,他想问老孃,但又不知道怎样问起。从当时的气氛看来,小孩是不该问的。他哪里知道这是一场严峻的政治运动,老孃那时的幼小心灵,对当时的那场政治风暴也是知之甚少,她唯一能做到的,就是用自己幼弱的身躯和温暖的情怀保护照顾抚慰她的大眼睛。
夕阳消失在山那边,夜幕降临了,人们都散去,天全黑下来,阵阵冷风卷着落叶残片唏哩哗啦地在山坡上回荡,乌鸦“哇—哇”,猫头鹰“呜—咕咕咕”和远处的山猫狸“啊—呜”的嘶嚎,遥相呼应,组成这小山村的秋夜交响曲,令人毛骨棘然。
“咋个那个伯母不来叫我们回家?” 大眼睛忍不住胆怯地低声问老孃。
“呼……”老孃出了口长气,嘴唇想动可又马上停止不动。
“老孃,我们回家吧!”过了许久,大眼睛紧紧抓住老孃的手臂用颤抖的声音央求着。
老孃左手紧紧抓住大眼睛的手,右手撑在地上,吃力地站趴起来,他们在这里坐了整整一天,四肢都动弹不得,在“嗖嗖”的寒风中呆站着,迈不开步。
“走吧!”过了好一会,老孃拿定主意,拉着大眼睛用脚一步一步地试探着朝家的方向摸索而去。
“咋个一天都没见外婆?外婆咋个不来喊我们?” 大眼睛一边紧抓住老孃的手,用脚蹭着地面跟着老孃走,一边问老孃,语气中带着几分抱怨。
“唉—”老孃叹一口气,她心里想:大眼睛哪里会知道,外婆现在根本没办法来看他们,也不可能托人来接他们回家,外婆被当作地主份子抓了起来,拉到今天的大会上斗争,今天早上到家里去的那帮人就是去没收财产的。现在,唯一能照顾大眼睛的只有她,唯一能安慰大眼睛的也只有她,她怎能将这一残酷沉重的精神压力压到一个还不满五岁的孩子身上?再重的担子也得自己顶。
不知摸了多久,终于摸到了家门口,推开大门,里面漆黑一片,阴森森,更是寒气逼人。他们站在门口不敢进,一会儿,里面亮起了灯,小弟弟的妈妈端着一盏洋油灯开门从屋里出来,她快步到门边,低声而又急促地说:“快,快进来!”她把他们让进大门,随手把大门关上,把老孃和大眼睛推到自己屋里。她走到桌子边,把灯放在桌上,急忙招呼他们俩:
“快过来,这里有两碗面,还没冷,赶快吃了吧!”她推着仍在疑惑不安的他俩,一边说:“饿了一整天,饿坏了,快吃,快吃!”
“不饿。”老孃羞涩地低着头说。
“你哄哪个?”孃孃弯下身子,抚摸着老孃的头说:“小妹,听话,小弟还要你带。”她凄凉地说着,转过身去揩眼泪。
趁孃孃和老孃讲话的时候,大眼睛早就扒在桌边,端起碗,呼呼地大吃起来,早已吃去大半。他真地饿极了,根本不知道面条盐咸盐淡,是辣是酸。老孃拿起桌上的筷子,挑起自己碗里的一大箸面条放到大眼睛的碗里。
“不要,不要!” 大眼睛嘴吸着面,含糊不清地说。最后,他还是把碗里的面条连汤带水吃得一干二净。
“吃饱了,格吃饱了?”孃孃问大眼睛。
“吃饱了!” 大眼睛舔着嘴说,头上冒出了汗。
“小妹,再给你煮点。”孃孃对老孃说。
“不要,够了!”老孃急忙喝掉剩在碗里的汤,把两个碗摞在一起,收拢筷子要拿去洗。
“不消,不消!我照你们去睡。”孃孃端起桌上的洋油灯,拉着大眼睛,老孃跟在身后,走出屋门,穿过堂屋,来到他们睡的房间,这时候他们才看清这家已是四壁如洗,空空荡荡,什么都不见了,房间的地上丢着一堆黑乎乎的东西,散发着一股奇特而难以接受的怪味。
孃孃指着这堆黑乎乎的东西说:“这是工作队给你们拿来的被子,你们晚上就睡在这里。”
“这是那样东西?”大眼睛瞪大眼睛惊恐地看着这堆怪物,不时地往后退。
“莫怕,是棉絮。我去抱点稻草来,铺着就很热乎。”老孃苦笑着,哄着大眼睛。她在屋檐下抱来一捆干稻草,铺在地上,叫大眼睛躺下,再给他盖上那黑乎乎的“被子”。
夜里,大眼睛在睡梦中被什么东西咬醒,觉得浑身发痒,先是在朦胧中在身上这里抓一把,那里抓一把,等到完全清醒,睁开眼睛,便看到月光已照进屋里,隐约听到外婆和老孃在轻声谈话。
“格疼?呼—”老孃的声音。
“阿嬷,以后咋个办哟?”又是老孃的声音,接着是一阵抽泣。
“莫哭,莫哭。”外婆平静的声音。
大眼睛一轱辘翻身爬了起来,揉揉眼睛,看着坐在墙脚那一边稻草上的外婆老孃,月光投射在外婆的脸上,苍白的头发和苍白的面容融为一体,像座雪雕塑坐在那里。
“外婆!”大眼睛爬到外婆身边,想扑到外婆怀里。
“莫动!”老孃伸出手,拉住大眼睛。
大眼睛愣了一下,退坐在稻草上,他低着头,心里委屈极了,眼泪快从眼眶里落出来,他伸出手去擦。
“不准哭!”老孃又低声严厉地说道。
大眼睛抬起头,突然瞧见外婆的双手和双腿膝盖都是黑糊糊的,在月光下,分不出是红是紫还是黑。
“外婆,您家咋个啰” 大眼睛急忙问。
“……”外婆没回答。
“是摔跤了?”“还是山猫狸咬的?”
“冇,冇,小娃娃莫管。”外婆微弱的声音。
大眼睛倒在外婆身边,又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大眼睛又听到外婆讲话。
“哪里晓得,他外公托梦给阿弟,原以为他怪我只带外孙不带家孙;哪个晓得是个大灾难。现在房子里连把米糠都冇得,天晓得咋个过哟。”
“阿嬷,莫急,我家也被没收了,冇得东西,今天只有点马料豆带来给您家。拿水泡泡挤掉皮,扒扒地煮着请。”是四姨妈的声音,她不说煮了吃,而是说“煮着请”、“您家”是“您老人家”的简称,表示对长辈的尊敬。
“现在连锅碗都没了,只有烧着吃。”外婆又为难起来。
“四姨妈,表姐!” 大眼睛翻身爬起来,看见四姨妈和两个表姐都坐在稻草上,就爬过去跟他们亲热起来。大表姐从衣袋里摸出几颗炒香了的马料蚕豆放到大眼睛手掌心里,大眼睛拿了一颗,放到嘴里,用力一咬,“嘎嘣”震得大眼睛腮帮发酸,他又接着咬几下,细细嚼着,觉得满口香极了。
大表姐又从衣袋摸出一把递过去给老孃,说:“老孃,您家也请点。”其实老孃比大表姐小二、三岁,但是大表姐是小辈,对老辈就得用这种语气讲话。
“伯母,伯母!您家赶快出来!”小弟弟的妈妈在房屋门边歪着头喊外婆。
外婆双手撑着地,挣扎着想站起来,但挣扎了几次未能成功。四姨妈和大表姐连忙站起身,一人在一边,用手抬着外婆的腋下,把外婆扶了起来。
外婆由四姨妈大表姐扶着,很久才挪得开步子,战战兢兢地向门外走去。
一大群人已经到了大门口,为首的仍是那位中年妇女,她对外婆说:“工作队今天研究决定,说你们家有特殊情况,又是志愿军家属,又是革命干部家属,你又孤儿寡母的,年纪又大,所以把东西退一些还给你们。”她又回过头去,招呼那帮人说:“把东西抬进来!”
外婆忍住痛,急忙跪倒在地,一边叩头,一边不停地说:“谢谢政府、谢谢政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