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大眼睛从旅社出来,走进设在十字街口的邮电所。过去听人说过,打一次电话,一分钟两角钱,他想打个电话给爸爸,告诉他现在的情况,向爸爸讨教一下回永祥的办法。
他站在柜台前,掏出钱包,数着昨晚交住宿费后剩下的零钱,等候着交钱打电话。
一个青年妇女从门外进来,手上拿着一元钱,要向营业员换零钱,营业员没零钱换给她,她就把头转过来对大眼睛说:“小弟,换一块钱零的给我。”
“我的零钱不够一块钱。”大眼睛说。
“咋个不够?”这位青年妇女用手在柜台面上一扒,把放在大眼睛对面柜台边的几张零钱扒了过来,数了数,说:“还有多的哩!你数数看,一、六、八、十,你看还有多的哩!”她丢下一元钱的一张,拿着一元的散钱扬长而去。
大眼睛反应迟钝,一时没反应过来,等这位大姐走出老远,才明白过来,放在他对面柜台边的零钱,可能是哪位遗忘在那里的,现在被她这么一扒,就属大眼睛所有了,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危难之际,果有贵人相助。大眼睛顾不得打电话,收起一元多钱,夺门而出。
谁说不吃嗟来之食?大眼睛用这位贵人大姐给他扒过来的钱,买了个包谷粑粑啃着。秦琼饿极了还卖黄骠马呢!他一边想着,他不敢再回邮电所打电话,怕有人认出他来,只是在街上向行人打听永祥驻昭通转运组的地址。路上的行人,对外县在昭通设置的各种各样的转运组,并不了解,又加上大眼睛本人对要找的这个转运组的名称也是含糊不清,他头脑反应迟钝,说话笨嘴笨舌,为他指路的人,也是凭传闻印象,众说纷纭,有的指向城西,有的指向城东。大眼睛自从邮电所出来在众人的指点下,先是向南,后又转东,再由东到北,由北到西。下午三点多钟,他在游遍昭通全城后,又游回到出发地。好在天晴,太阳由东向西,他凭着学过的地理知识和印象,自己又回到了原处。他看着偏西的太阳,心里着急起来。他自己恨自己为什么早上从旅社出来的时候不嘴甜点问问旅社的服务员,他们接触南来北往的人多,肯定知道永祥转运组在哪里,或者是昨晚上那位大爹,他听的多,见的多,也可能会知道,可惜都是因为嘴笨,错过机会。
他顺着街道朝昨晚住的旅社走去,想向那里的服务员打听一下。
他挨家挨户地看着各单位大门口的招牌,突然,一块“昭通地区商业局”的牌子闯入大眼睛的视野范围。他又惊又喜,总算找到救星了!爸爸在给他的信里告诉他,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可以去找地区商业局长老红军李春田。他喜出望外,不由自主地跨进地区商业局的大门,向里面走去。
“小鬼,你找哪个?”门口的传达室有人走出来询问大眼睛。
“同志,请问李春田是不是在这里办公?”大眼睛回转身,由于太紧张,没把“局长”这个尊称说出来。
“你格晓得李春田是做哪样的?你是哪点的,找他家做哪样?”传达问。
“晓得,他家是老红军,是地区商业局的局长,我爸爸也是红军,在永祥商业局,挨他家是江西老表。我从昆明来,想请他家帮忙找车回永祥。”大眼睛见传达不高兴,知道自己说话不够礼貌,便尽力把话说得宛转乖巧些。
“晓得,晓得还敢叫他家的名字!”传达训斥着大眼睛,拿起桌上的电话筒,对大眼睛说:“你等着,我帮你问问,局长他家有没有空,局长不是哪个都说见就见的。”
“那好,谢谢您家!”大眼睛连忙说。
“喂,小孙吗?是这种,门口有个小娃娃,是永祥的,他说要见局长他家,他说……”传达把刚才大眼睛说的话重复一遍。
大眼睛抱着包袱,站在门口,竖起耳朵听着。
不一会,里面走出一位十五六岁的小伙子,一身朴素整洁,白晰稚嫩的脸上显露着文雅庄重的气质。他走到大眼睛跟前,问:“你就是永祥的?”
“是的,您家。”大眼睛抱着包袱,尽量把身子站直,恭敬地点头回答着。
“跟我进去吧!”小伙子微微一笑,招呼着大眼睛转身往里走。
大眼睛跟在小伙子后面,不敢吭声,心里却盘算着见了李局长,首先应该怎么称呼他,怎样才使他相信他就是吉薛的儿子,怎样才能求得局长的帮助。虽然他对干部的级别没有了解,但他过去跟哥哥下军棋,就知道连长比排长大,营长比连长大,一个地区商业局长,管着昭通十个县的商业局长,起码也跟永祥县委书记一样大,并且他还是身经百战的老红军,地位肯定很高,你看他还有警卫员呢!想到这里,他又不由担心起来,一个景新镇的八大队队长,民兵大队长都是八面威风,就连刚才在大门口遇到的传达员也是那么的居高临下,盛气凌人。这位即将见到的局长,身居高位的老红军、老将军,会理睬一个濒临沿街乞讨钱的小叫花子吗?
“到了,你就坐在这里等,局长他家马上就会过来。”小伙子把大眼睛领进一间陈设简单,像办公室又不像办公室的房间,指了指靠办公桌边的一个凳子对大眼睛说,话中不失一种斯文郑重的语调。
大眼睛“喔”了一声,他不敢坐又不敢不坐,他找不出什么话题与小伙子搭讪,他抱着那个包袱,微低着头,环视了一下这间屋子:办公桌上,竖排着一排直立的书和一叠报纸,桌边靠墙有一张小床,床上铺着草垫,一床军用被子叠成四方形,四棱四现,方方正正放在床头。门边靠墙的洗脸架上放脸盆和洗脸用具。一张洗得发白的洗脸毛巾晾在洗脸架上特别引人注目。“局长他家就住在这种房间里?”大眼睛疑惑不解地猜测着。
“局长,他来了!”站在门边的小伙子见局长走进来,立即对局长说。
“李伯伯!”大眼睛起身向进来的人鞠躬。
“坐下,坐下慢慢说。”李局长快步跨进门来,伸手扶住大眼睛的肩膀,让他坐到凳子上,自己随身坐到床上。
李局长身着一身褪色发白的军装,肩上和膝盖上都补了补丁,脚上穿了一双白色袜子和一双圆口布鞋,他坐下时,直着腰,双手撑着双膝,旧军帽下双鬓的头发灰白,清瘦的脸堂上、额头上、眼角边已经刻满皱纹,一对杏核眼却炯炯有神,显露着一种行伍出身,戎马生涯的威武军人气质。
“你是吉薛的伢子?从昆明回来?”李局长微笑着问大眼睛。
“是的,您家。我爸爸叫吉薛,我眼睛近视,上昆明配眼镜没配着,昨天晚上到昭通,想请你家找个车回永祥。”大眼睛看着李局长,觉得很像自己的爸爸,特别是现在和李局长见面,很像那一次他从元永井到昆明第一次见到爸爸的情景。他心里有些发酸,喉咙有些哽咽,不自主地擦擦眼睛。
“昨晚上你住在哪里,为啥子不来找我?”李局长问。
“昨天到昭通天都快黑了,找不着您家,住旅社又差一角钱,后来在街上卖掉一斤粮票才住了旅社,今天找永祥转运组找了大半天,找不着,后来才找着您家。”大眼睛不太紧张了。
“哈哈!你这伢子,说你傻,你倒有些聪明,倒卖起粮票来了!”李局长拍着大眼睛的肩头说。
大眼睛低着头,难为情地跟着笑。
“小孙,你把这个伢子带到永祥转运组去,告诉他们,就说我说的,要他们安排好这个伢子的食宿和去永祥的车子,吉薛同志的情况我了解,要他们办好后向我汇报。”李局长对小伙子说。
“是!”小伙子挺直身应了一声,又对大眼睛说:“走哇,我领你去永祥转运组。”
“好!”大眼睛起身应着,又躬身对李局长说:“李伯伯,谢谢您家!”
“嗨!谢啥啊,我们都是江西老表嘛!哈哈哈!”李局长爽快地笑着,挥挥手说:“到了永祥,代我向你爸爸妈妈问好!”
“好,好!谢……”两行眼泪从大眼睛的眼眶里涌了出来。
俗话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大眼睛跟着小孙出了地区商业局的大门,顺着西街来到昨晚大眼睛蹲过的十字路口,向左转,再走三十多米,就到了永祥驻昭通转运组,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外,得来全不费功夫!
“老汪,老汪!”小孙进门就喊。
“嗳!嗳!小孙,咦——二相公,稀客唉,你咋个跑到这里来了?”老汪从里屋迎出来,他认出了大眼睛,一边应着小孙,一边和大眼睛打着招呼。
“汪伯伯,我去昆明配眼镜回来。”大眼睛也认得老汪,原来在永祥商业局食堂当炊事员,人们叫他汪老者。
“嗨,你们都认识呀!那就好,老汪同志,我们局长交给你们小组一个任务,要给这个小吉安排吃的住的挨回永祥的车子,局长还要听你们的汇报。”小孙对老汪说。
“好,好,好!没得哪样,二相公睡么挨我睡,吃么挨我在地炉子上煮来吃,车子么等下李朝春回来,我给他讲,叫他安排。请你告诉局长,请他家放心,我们一定会照顾好这个娃娃,给他平平安安的到永祥。二相公,你说呢?”老汪笑着,高兴地回答着小孙。他孤身一人,老家在昭通,无儿无女,在永祥时,总是逗孩子取乐。孩子们也喜欢跟他。现在年纪大了,被调回昭通,给转运组看门。
“那就是这种,局长交待了,如果实在找不到车,就发两车百货下井底,给小吉搭车回去,还有永祥的潘县委的爱人也要搭车回永祥。”小孙又补充说。
“好,好!等他们回来,我一定告诉他们。”老汪连声答应着。
“那就这种,小吉你就跟汪伯伯,我回去了。”小孙传达完毕,转身告辞了。
“好,好!”大眼睛也连声应着,心里升起无限感激之情。
按照李局长的指示,转运组立即调了两车货物发往井底,并明确告诉两位驾驶员,不要搭载别的旅客,要把这里的这两名急需赶往井底的旅客带走。
第二天一大早,永祥县县委潘副书记的夫人,永祥县花灯剧团团长张老师就到转运组找大眼睛,要带他去运输总站落实发车时间。
大眼睛很早就知道永祥县花灯剧团有这么一位能歌善舞的团长,也看过许多她和剧团演出的花灯剧,像什么《三访亲》《包儿回门》《欢送小伙子去炼钢》《火车开进苗山寨》《七妹与蛇郎》很多很多,在她的培养教导下团里的像崔远翠、王安、王兰等好多人都成了全县有名的演员。剧团长年活动在各公社各大队,宣传党的政策和中心工作。他们演唱的花灯曲调,男女老少都能传唱,走到哪里都很受欢迎。张老师给大眼睛留下的印象是她活泼开朗、热情大方、诚恳认真的性格。大眼睛第一次能清楚地看到张老师,是在五八年崔师傅照相馆里,照相馆设在盐业公司的楼上。崔师傅拉二胡,张老师演唱,唱腔的一句一字,动作的一招一式都做得很认真。每唱完一曲,就停下来给旁人讲解。因为当时剧团没有排练场地,只有见缝插针,到各单位打游击。
大眼睛家的情况,张老师也知道一些,在去运输总站的路上,她不断地询问着大眼睛,在大眼睛的心里,觉得张老师就像自己的老孃一样,又像是在小学二年级时候教过他的张老师,觉得是很亲密可靠的人,他把自己所了解的,统统讲了出来。
“唉,可惜我们团也要解散下放了,不然的话,你倒可以到剧团里来学拉二胡或者学弹三弦。”
“张老师,如果剧团真的解散下放了,您家以后做哪样?”大眼睛感到失望,这一群为永祥人民撒播欢乐的天使,将各奔东西,烟消云散。
“我嘛!做什么我都愿意,我们本来就是为工农兵服务的,不过我倒很想当一名人民教师。”张老师和大眼睛交流就才十多分钟,但他们都把对方当成知心朋友,张老师把她的心愿告诉了这个十三四岁的孩子。
“对对对!张老师如果您家到学校当老师,肯定会教出更多的有名演员。”大眼睛忘乎所以地说。
“你咋个晓得我会教出好多有名的演员?”张老师觉得身旁的这个娃娃倒很善解她的心意,就笑着问。
“因为花灯剧团里的像崔远翠、王安、王兰、汪菊,好多演员都是您家教的,他们都是大家喜欢的演员。还有我的同学文昕和她的姐姐文琳。”大眼睛说。
“是吗?”张老师有些得意了,她付出的辛苦劳动得到了包括孩子在内的广大群众的欢迎支持,她内心感到安慰和温暖,几年来从白手起家,磨爬滚打,走社串队和群众“三同”所付出的辛勤劳动总算没白费,她感到无比的充实和满足。突然,她想起什么,“嗳,你刚才说文昕是你的同学?”
“是呀!从一年级我就挨她同桌,还是我们的班长哩!”大眼睛感到有些奇怪。
“唉!文昕她俩姐妹都是很不错的,可惜她们家也很不幸。”张老师叹息着说。
“她们家咋个了?”大眼睛感到不妙。
“她俩姐妹到我们剧团,学习练功都很刻苦,是很有培养前途的演员,只是她爸爸原来是起义有功人员,复员转业回家,做点小生意维持生活,后来有人说他投机倒把,他一生气,精神上受到刺激,言行上有些错乱,公安局的说他散布反动言论,把他抓起来,现在他们家就靠她妈妈给人洗衣服和她俩姐妹的收入维持生活。”张老师说。
“她们家还有一个弟弟,两个妹妹,万一她们都下放了,生活就更难过了。张老师,您家说她们会不会被下放?”大眼睛有些着急了。
“我们剧团这一次解散下放,原则上是家在哪里就回哪里,文化程度高的,可能会分到各单位工作,像文琳,她有初中文化程度,很可能会去当老师。文昕年纪还小,还需要上学读书,他们家不会被下放。”张老师见大眼睛着急,就安慰他。
“好好好!这样就好!”大眼睛舒了口气。
“你好像很关心文昕的?”张老师笑着说。
“是的,她原来帮过我好多忙呢!”大眼睛就把几年来文昕帮过他的事一件件讲给张老师听。
“除了她,还有很多同学都帮助过我,我就是没有本事帮助人家,心头怪惭愧的!”末了大眼睛补充说。
“看你不爱讲话,内心倒是个重情义的,把这些年的事都牢牢记在心头,实属难得,实属难得呀!戏词里有一句叫作受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们青梅竹马,来日方长。现在要抓紧学习,好好做人,他日必有好结果!”张老师拍着大眼睛的肩头,笑着说。
“什么叫青梅竹马?”大眼睛问。
“这个你都不晓得,那以后再说!”张老师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