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自力更生、丰衣足食”的精神指引下,各机关单位都有自己的实验田、蔬菜地、房前屋后也种上瓜菜,干部职工的劳动果实,为单位食堂集体所有,用于改善干部职工的生活。除此以外,商业系统还有另一“油水”来源,比如商品的包装材料,食品公司有猪毛、猪鬃,饭店熬汤剩下来的光骨头,理发店里剪下来的碎头发以及各门市的厕所、猪圈马厩所积的肥料,当时统称副产品,经出售或是用来与农村生产队交换可以得到一些农副产品。为了加强管理,商业局还特别拟订了一份关于商业系统各单位副产品处理意见,经县同意后下发给所属单位。
进驻饮服行业的工作组和行业负责人也随即召开紧急会议,学习讨论这一文件。但是饮服行业并无一间专用的会议室和办公室。只得把会搬到商业局的市管会办公室去开。
“目前国内国外形势都很紧张,蒋介石叫嚣反攻大陆,内地的反革命势力也蠢蠢欲动,乘机向党和政府进行反攻倒算。饮服行业突出表现在过去漏划了的地主富农分子,四处散布谣言,煽动一些私业主把已经公私合营了的财产霸占回去!嗯!你们说这不是反攻倒算是什么?这是向人民政权挑衅!是想和蒋介石搞里应外合,妄想重新骑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这次局里下达文件,主要精神就要对这些反动分子迎头痛击,摧毁他们梦想翻天的美梦!”潘洪志振振有词道:“不进则退,社会主义不去占领,资本主义当然会乘虚而入,就会来挖我们的墙脚!”
“我们也到镇上和工商联了解过,刘乾芳、李捍东、刘从道、周承成、章欢兰好多家的厕所在公私合营的时候,都作为生活资料没有入社。”孔勤珍说。
“你喃个那么哈(傻)!这些都是当时孙太炎他们几个杂种弄的鬼!”何蓉停住手中的记录,纠正道。她在饮服行业时间最长,算得上元老。
“就是嘛!道理上咋个说得通?光把房间床铺入了社,那顾客旅客屙尿屙屎你喊他去哪儿去屙?还不是屙在你那茅厕头,这是公家的副产品,你有啥子理由捞了去!”潘洪志连发几个问号,斩钉截铁。
“这个情况,我当时也在场,他们这几家的茅厕隔营业场地有一段距离,认为不属于经营的配套设施,又加上他们都说要养猪,所以就划为生活资料。”何培耕吸着半截香烟,眯着眼睛说道,在他看来这些事早就了结了的,是不是小题大作。
“老何,当时的情况可能是这样,但是现在,除了个别家,大部分厕所都跟营业场地有连接,说明这些人一开始就别有用心,想占集体的利益。”吴中接过何培耕的话,说出他的看法:“你们想哈,换句话说茅厕真是你的,那只是个空凼凼儿,里头的东西不是你的,就像你拿了自家的碗,去偷了别个的一碗饭,说就这饭是你自家煮的了么?”
“我没说他们是对头的哈!”何培耕连忙声明。
“所以说要迎头痛击呢,现在要紧的是赶快通知有关的生产队,叫他们在年底前把所有的副产品搬走,交换的东西一律交到商业局,由局里统一处理。”潘洪志吩咐着下属,末了他还强调指出:“年关春节期间,特别要重视治安问题,公安局也对目前社会上,特别是公共场所的动向密切监视,并对茶馆、旅社、饭店、理发店的奇特现象作了通报,要我们积极配合,提高警惕。不能出现任何差错。”
江兴觉和唐竟书始终没发表意见,他俩自工作组“进村”以来,分别被指定抓两个行业的经营管理。唐镜书抓饮食业,根据他所了解到的情况,提出扩大服务范围,增加服务网点和花色品种,增强服务技术训练,在保证服务质量的前提下,增产节支、杜绝浪费和多吃多占,他疏通了有关部门,在县招待所旁筹建起国营第二饭店。和师傅们探讨传统厨艺与花色品种,筛选出符合目前市场需要的品种,通过成本核算,报物价股审批。他还奔走于各有关部门,希望得到更多的原材料的物资指标。物资供应指标批下来后,他就向商业局马车队借来一辆胶轮马车。叫上几个人,自己拉着车,把物资拉了回来,最初人们叫他唐眼镜,后来叫他唐瞎子,最后见他亲自掌辕拉套,就干脆叫他唐瞎马儿。
这瞎马并不瞎,在和职工一起工作中,他发觉在经营管理上,饮食业存着管理上的漏洞,根据各工种的职责,拟订出员工各岗位职责,形成制度,在工资分配上,也采取了与成本利润挂钩的定额加奖励的工资制度。激发职工积极性。
江兴觉在服务业这边,理发店整改后,其他店也一改原来单项经营的面貌,茶馆也不再单卖本地毛尖茶,滇绿、滇红、龙井、碧罗春也给茶客们带来新的感觉。旅店也不再是一角钱一晚上破棉烂被,臭虫、跳蚤、虱子咬得彻夜难寐,如今也有了小间、单间,一角—四角的价格可随意挑选。四个分店也分别定出营业额,与成本利润挂钩、超额有奖。
他们俩同住一间屋,有事互相商量,往往不谋而合,经过这段时间的运行,显现出其优越性,却也招来不少非议。刚才潘洪志所强调的,也影射出这方面的事。
“嘿,你们两个喃个都不吭气呢?”吴中问江兴觉和唐竟书。两人摇了摇头。吴中接着说:“今天还有一个事向大伙通报下,昨天,林发金就是那个林矮子,那些年还是个给人家打开水抹地板的,现在钢火得很,歪裈了的。把我和潘络耳胡子找了去,在财办狠起地刮了一顿。说这次参加“三干”会的同志,对商业部门的意见很大,告到大会主席团和县委卞县委耳朵头去了。
“说些啥子嘛!”孔勤珍连忙问。
“说啥子!还是不说这一次的稀奇新鲜事!”吴中苦笑着说道:“这次商业系统各公司为了盘活积压物资,把解放以来积压在仓库的物资来个清仓大减价,拿到“三干”会期间大甩卖,什么唱戏的花衣裳啦,尖头和高跟皮鞋啦,洋钟儿、洋娃娃啦,等等,就连刻腊纸的钢板,油印机这些特殊文化用品都一块、五角地卖掉。又加上从理发店里钻出来的那些鸡窝头,满街都是摩登小姐,到处都能碰见电影里头才有的流氓汉奸阿飞。饮食服务行业也跟到瞅冷饱。把过去地主资产阶级家庭才用得起的上等瓷器,油漆筷子,咖啡壶,茶碗茶船子,两三分钱一件统统收来,拿到店堂上用,又卖茅台、五粮液这些高级酒和高级茶每天街上除摩登阿飞又多了一些酒鬼,到处以酒撒疯,甚至有的还敢骂共产党!听说有个来开会的干部,醉了酒,一个翻身就从二楼蹦到街心头,还屁事没得,在街上睡了一夜,要不是天亮了有人喊他,他还在睡哩!
在坐的人,也早有耳闻,先是为年关的市场活跃而高兴,也跟着去抢购过减价商品,但渐渐地感受到一种压力自上而下地压下来。
“卞同志把财委主任和我们的吴局长刮了一顿,林矮子着了陈忠舜的刮,又来刮我们!咳!”吴中委屈地说。
“那现在喃个办?”孔勤珍着急地问。
“喃个办,衣裳裤儿都穿在人家身上了,寒冬腊月,未必然你还喊人家脱下来?同志哥,一年一人才一尺七寸布票,你喊他喃个去买布做衣服?我道是觉得这次商品大减价倒却是给人民群众雪中送炭!”何培耕嘴上仍是叼着半截烟头,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
“是也道是,只是我们行业的事,要咋个处理?”孔勤珍忧心忡忡,想不到才上任就遇上这种事。
“实话给你说嘛!解放哝多年,接受党的教育,接受社会主义改造也哝多年了,群众的思想觉悟也提高了,哪里会说是穿了一件地主婆娘的衣裳,烫了一回卷卷毛儿就蜕化变质成地主资产阶级说?再说了,今天人民当家做主人,享受一下过去地主老爷享受过的东西有啥子不好?主要的是我们共产党员不要去贪图享乐,每做一件事都是为人民着想,就不会错!”何培耕在这群人中是唯一的一个党员,虽然他是下级,但谁也奈何他不了。
“要这么说,是卞县委批评错了?”何蓉反问道,她一向搞财务工作,认为世间的任何事,无论如何复杂多变,而正确的结论只能是一个,就像一加上一不可能等于二以外的数。
“卞同志批评咋个不对?他批评得非常正确!”何培耕吐掉嘴上的烟头,说:“卞同志批评的并不是批评这些东西错在哪里,而是批评我们放松了对人的思想教育。就拿那个醉酒跳楼的干部来说吧,就是放松了自身的世界观改造,不能自我约束,嗜酒如命憨吃哈胀,还算他龟儿命大,摔球不死他。别个喃个不会醉,即便醉了喃个不学他去跳楼?”
“自我约束,自我改造?哪你喃个还要去蹲茶馆,听说书,还跟着打玩艺儿?”何蓉发起反攻。
“我刚才不是说了吗,关键在人不在物,工作之余喝喝茶,听听评书,跟倒吼两声川剧,心情舒畅有啥子不好?况且,我请来说书的,人家说的是《林海雪原》、《敌后武工队》、《红旗谱》、打玩艺儿,唱的是新编的川剧《抓壮丁》,这些都是革命故事,对喝茶听书的人来说就是一次教育,大伙专心听书听戏去了,哪个还会听那些反动谣言呢?阵地着我们占了,反动派不是就没有了市场么,群众觉悟提高了,哪个还会去听那些杂种的胡说八道?所以卞同志说的关键在人的教育!”何培耕仰着头,不屑一顾地说着。
“这么说来你还成了有功之臣了说!”何蓉仍是不服气,在她的印象里何培耕根本不像个领导,平时跟街上的好娱恶劳之徒称兄道弟,打情骂俏,出口脏话粗话连篇,最使她难以忍受的是他以领导身份,不把她一个财会人员放在眼里,做一些违反财金纪律的事,她曾经向上级领导反映过,这次工作组进驻,她想以此狠狠教训教训他,今天工作组召开会,就打算揭开饮服行业的阶级斗争盖子,揪出支持搞反攻倒算的黑后台。
“嘿,喃个是我一个人的功劳,人家工作组是吃闲饭的说?未必然你们换全体职工都没有做活路是不?更何况是对是错还没下结论哩。”何培耕笑道。
“老何,可不能拿大是大非开玩笑哟!”吴中插话道,“对行业这次出现反攻倒算,你应该旗帜鲜明地站稳你的立场,不要把屁股坐歪了哟!”
“我的态度,一开始就很鲜明,如果是地主资产阶级把被政府没收了的财产又侵占回去,这就是反攻倒算,是敌我矛盾,要严厉打击,但是我们行业出现的这种情况,是对私营工商业者改造不深刻,不彻底的表现。属于人民内部矛盾范畴,解决的方法大家都知道,批评、教育、改造,对历史遗留下来的问题寻找一个有效的补救措施。如果采取解决敌我矛盾的方法,那就需要对这些人的阶级成份重新复查,证据确凿了,就对他们实行专政!我的屁股会歪到哪里去呢?”何培耕答道。
“在调查的时候,在这些人当中都没有发现解放前买卖过田地,确实是工商业主的成份。”孔勤珍道。
“他们出了证明了没有?”潘洪志问。
“没有,只是在我们开去的介绍信上批了一句,还盖了公章,我拿回来交给何同志放到抽屉里了。”
“这么重大的事喃个不讲一声呢?”潘洪志又想发火。
“这关系到这些人的政治生命呀!”吴中叹息着。
“我又不是领导,我咋个晓得?你喊我放起来,领导喊我放起来,我当然放起来了!”何蓉没好气地对孔勤珍撒起脾气。孔勤珍的丈夫姓何,就认何蓉做她的小姑子,但何蓉却瞧不起她这个嫂子。
“我想这事有一定的根源,也是个思想觉悟问题。你们听到说了吗?这些公私合营的老职工还有怨气呢!说什么过去他们入社是带着生产资料加入的,说现在进来的光屁股打响板,又不是公方管理人员,就进来了。”何培耕知道何蓉收藏调查介绍信的用意,但不去追问,接着刚才的话题往下说。
“是呀!我也听到有人在背后说我呢!”孔勤珍急忙插话道:“我确实是光屁股打响板!”
“这就使我联想起前段时期我们处理一批青年职工的问题,是不是新老职工矛盾造成的?现在我们都进入到人民公社全民所有制了,而我们职工队伍的思想觉悟还停留在民主主义的时间,拖社会主义的后腿。思想跟不上形势,是出现矛盾的根源,这才是目前我们要高度重视,着重解决的问题。”何培耕说完,舒了一口,抽了一支烟点上,沉思起来。
其实,刚才何培耕那番话里的一些认识,是这段时期和江兴觉、唐竟书一起工作交谈中得来的,江、唐和潘洪志三人原来都是共产党员,反右时被开除出党,但他们都没有放松对自己的思想改造,所不同的是,潘洪志矫枉过正,由右急剧向左转,弄成现在这副模样;而江、唐二人在深刻痛苦的反省后,总结吸取教训,敏于事而慎于言,严守中庸之道。何培耕悟性极高,记忆极强,他从江、唐二人的言行中得到许多新认识,新方法。他替二人讲了不敢讲的话。
“列宁不是说过吗?”何培耕突然想起江兴觉对他说过的一段话,他拍着脑门想了想道:“嗯,唔,是这样的,小生产者、小资产、小生产、每日地、每时地,无时无刻地滋生着资本主义。好像毛主席也说过:农民的问题是教育问题。农民需要教育,那这些私营工商业者更需要教育。我同意潘同志提出的决定,副产品收入统一集中管理,对这些有关人员在进行思想教育的同时,分别酌情解决。”
“哎呀!没有想到你老何的马列主义水平这么高啊!”吴中翘起大拇指,对何培耕晃了晃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