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0年十二月三十一日。妈妈终于为大眼睛赶做完一条棉裤,让他穿着上昆明配眼镜,并把自己的一条围巾也给了大眼睛,爸爸把大眼睛的衣服和被子打成一个背包,准备明天也就是六一年元旦搭云南商业厅来永祥调运红糖腊肉的货车去昆明。
妈妈不知从那里弄到的面条,给大眼睛煮了一碗,再用筷子伸到油瓶底部蘸起几滴菜油滴到面碗里,再用筷子挑着面,叹息着说:
“唉!毛主席他老人家肯定不晓得永祥现在的情况,过新年了,就这三滴油,这是下面的人搞的。他老人家不知道,要是知道了,还会不派人来救灾吗?唉,天高皇帝远哪!”
苏联吉尔大卡车,从糖仓库出发,一路呼啸着向上走,大坝沟、上桐堡、转过甘河三道拐转眼上了白沙岗,对面就是玉笋石林,双凤野鸭塘。井底坝的这一带,自从上小学一年级开始,大眼睛都陆续到过,有的是老师带他们野炊,有的是下乡帮助合作社、生产队搞突击。在这一土地上,有大眼睛流下的汗水和足迹,这地方也给他留下些美好的回忆。
李家德老师,是刚从师范毕业的年轻姑娘,担任四(1)班的班主任,平时劳动,她都照顾大眼睛做些不大需要视力的事,像采桑叶,自从同学们向她反映后。她就不再安排大眼睛采桑叶,叫他负责登记同学交来的数量,参加打扫教室蚕室卫生,负责抄写班上每位同学参加各项劳动的进度和学习成绩情况的光荣版,班上也开展着贴五星,插红旗的社会主义劳动竞赛。
一次,李老师带着全班同学到一个叫做倒开门的生产队参加挖洋芋,到收工的时候,天已黑尽。大眼睛连滚带爬地跟着同学把地里挖的洋芋背到生产队保管室,然后回到他们住的碉楼,在这座碉楼里的地上,已摆上了几十堆刚煮好的洋芋,每人一堆,同学们把手在身上蹭了蹭,便猛虎下山,饿虎扑羊,各自捧起一堆大啃起来。
“同学们注意,要把皮剥了吃。”李老师提醒大家:“一是洋芋皮会麻口,二是这皮里含有一种毒素。”
这时,有的同学早已是几个洋芋下了肚。这帮儒子,早已斯文扫地,肚皮比脸皮重要。
“听到没有,老师讲话呢!”文昕见大眼睛仍然继续向嘴边送着带皮的洋芋,就推他一把。
“嗯!”大眼睛根本没听见老师说什么。
“老师说不能吃皮!”梁培孝大声向他转达说。
“哦!”这时大眼睛只剩下最后一个洋芋。
“哈哈!饥不择食。饥不择食呀!”戴作前仍然是像笑和尚似的笑看天下。
吃归吃,笑归笑。大眼睛虽然长得倒也斯斯文文,而吃东西却是狼吞虎咽。一碗米糠饭,别人是望而生畏、难以咽肚,而他却是两刨三口、三口两刨,转眼饭碗空空,颗粒无存。
“妈,你看弟弟连石头都吃下去了!”哥哥听着大眼睛咯喳咯喳地咀嚼声对妈妈说。
“别把石头吃下去!”妈妈说。
“石头也能垫肚子!”大眼睛心里想着,没出声。其实他从来没有看到过饭里有石头,家里的教育是“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桌上掉的一粒饭一粒谷子都要捡起来吃,何况碗里的。
大眼睛把最后一个洋芋消灭掉,脱去草鞋用铺在地上的稻草擦去脚上的水,就和谭培兴合盖一床生产队送来的被子,合衣躺到稻草上睡下。初冬的二半山区,夜间的寒气就有些逼人,他们都把身子贴得很近,被子裹得很紧,很快就睡着了。
大眼睛被一阵浑身的奇痒弄醒过来,他知道是虱子。这些年,谁身上没有这种叫做“革命虫”的东西呢?只是没有这样痒,他痒的从梦中醒过来,身边的谭培兴却酣然大睡,全无反应。也许他久经考验,革命意志坚强;或许是他太累,对这些“革命虫”对他的攻击毫不在乎。
大眼睛这时又想起元永井被咬醒的那一夜,又想起外婆和老孃,远在昆明的这些年,她们又是怎样过来的?据老孃来信说:老孃已上了师范学校,因为读师范,不用交生活费和学杂费,大表哥从朝鲜回来,转业到东北吉林,常寄些钱回来添补外老婆的生活。
大眼睛想着想着,觉得自己的肚子胀了起来,先只觉得不舒服,随着是腹部的皮肤被撑得像绷紧的鼓皮,开始发痛。
也有同学在开始哼哼,随后呻吟,再其后就叫唤起来,七、八个人哎哟连天地呻唤着。
李老师本来就没睡着,她为四、五十个十来岁的孩子提着心、吊着胆,听到呻吟声,知道她所担心的事真地发生了。她拿着电筒照照这个,看看那个,又问问别的同学。
“穷吃饿吃!这回安逸了!”女同学闻声也从碉楼上溜了下来,孔凡秀首先发言。
“唉,老师都再三交代不能吃皮,不能吃皮总是不听交接,这回吃出味道来了!”周建芬李爱莲几个同学附和着。
“都怪我,都怪老师!我如果早点提醒大家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李老师急的眼泪直流,她拿着电筒,拉开门走出碉门。打量着四周,四周没有社员人家,这座碉楼孤零零地立在山坡上,山沟下面黑漆漆的,山坡映着从云里透下来的暗淡寒光,这里除了四、五十个孩子,她、老师是一个唯一的大人,向谁求救呢?
“只有我赶回城里叫医生上来。”李老师转身回到碉楼,对几个班干部说。
“老师,这样不行,来回三、四十里路,起码要几个钟头,您累不说,也可能耽误时间。”文昕说。
“这一路下去都没有个电话,你们说怎么办?”李老师背着双手,低头沉思着。
“老师,没得要紧的,我原来就着过,等下打两个嗝,打两个屁胀气就消掉了。”平常调皮的戴开伟,见老师着了急,便安慰老师。
大家“哗”地笑起来。其实戴开伟说的也是实情,积在腹腔内的气体能排出体外,症状就会逐步减轻消失,关键是要会排气通气,是衡量被麻痹的胃肠平滑肌是否恢复蠕动功能。
“老师,我们不会很厉害,不会喃个样!”几个胀肚的同学说。
“不然老师送你们回去看病——”李老师马上又为难起来,留下来的三、四十个同学怎么办?
“要不,我送他们回去。”孟庆民看出老师的心思、自告奋勇地说。
“不、不、不要回去,我们宁肯在这里痛,也不回去。”张兴柱和杨友清急忙说。
“喃个不回去,怕啥子,怕鬼哈!”孟庆民说。
“就是怕鬼。”他两人说。
一提到鬼,大家都毛骨悚然。前些时候,在上学的路上,懒汉蒋昭德的小儿子不知什么原因死在路上没有管,同学每从这里经过,都狂叫着飞奔而去。大眼睛怕是怕,但又跑不动,孟庆民每次都陪着他一起走。大眼睛还在一个傍晚回家,在巷子里摸到一个从对面过来的小孩的头而被吓得大叫,闹了一出笑话。最近开公路经过一些坟地,没人认领的坟穴、棺木、尸骨随处可见。要回城里,都须穿过几处坟处,夜间行走,更是令人胆颤。
“对,对头,我们没得啥子,不回去!”肚子发胀的同学被这么一惊,肚子好像轻松许多。
“老师主要是怕你们会有什么危险,现在看来像是不会很严重,那大家还是休息吧!”李老师的语气变得轻松了,碉楼又恢复平静。
苏联吉尔大卡,一路呼啸,冲过倒开门,也把新拉、富庆、云乔抛到车后,来到与黄华分路的二龙口,对面龙奎元往日的公馆已用来办永祥三中,那边的大榕树又勾起大眼睛对永一中的回忆。
永一中,曾经给过他希望、向往、欢乐和知识,同时也给他心灵上烙上永不消退的烙印。
“自己眼睛又瞎,还不自觉!”那个刚调来的团支部书记张老师在课堂上骂他。
“眼睛嘘一嘘的就是鬼计多端!”梁杰老师在接到阙德等人的密报后,在给哥哥送省下的一点芋头的路上拦住大眼睛的去路。
“格老子为了你读书,你老汉儿左央右央,你倒格不争气,明天不要来上学了!免得损害二十三班荣誉!”梁杰对着刚搬砖头回来的 大眼睛下着逐客令,那神气活像个老板。
大眼睛也深深地知道,他这一辈子都不可能跟正常人平等的,他像鲁迅先生笔下的祥林嫂,或者像孔乙己,像阿Q,人们只是在寻他开心的时候才会同他说话。几个月的中学生活,他孤独寡言说话变得结结巴巴口吃。有时他会到哥哥的同学徐建斌那里借上一些《林海雪原》、《红旗谱》、《烈火金刚》的小说看,徐建斌对他也很好,可能同是被侮辱与被人损害的人。
被梁杰赶出永一中后,爸爸妈妈决定让他上昆明配眼睛,并想设法让他在昆明上盲哑学校,如果学校接收,户口迁移就要带过去。
这天,大眼睛来到永一中伙食团长刘星玉的寝室兼总务办公室的门口、没人、门口挂着写有“豆花、豆渣、芋头南瓜”小黑板,这是每天安排的菜单。刘团长不在,他只得站在万寿宫的大门前,看着操场边只剩下一颗半死不活的和一颗枯枝干丫的大榕树,寒风卷着干枯的黄桷叶。时而漫天飞舞,时而哗哗落地,其余的大榕树,早就成了大炼钢铁炼焦碳的材料。这棵枯枝干丫的,虽逃过斧锯之灾,但逃不脱身边炼钢高炉的薰烤,钢没炼成,树也没了,剩下只是垂头丧气,奄奄一息。人们在他身后骂的“刘麻哥”刘团长直到天快黑了也没回办公室,最后哥哥赶来告诉大眼睛,等明天哥哥替他办户口迁移,因为哥哥知道,就是刘团长站在大眼睛面前、只要不啃声,大眼睛无法认出是刘团长。不善开口问人,又是大眼睛致命的一个弱点,现在又结结巴巴,更是难于启齿。
这些年,他不知多少次在做着一个梦,梦想着他像哪吒一样能脱胎换骨,像哪吒一样有神力法术,不仅自己变成一个健康的人,而且妈妈的病也能治好。家里又能回到从前那样的欢乐幸福,有时他在心中祷告,愿用自己一文不值的生命去换取妈妈的健康,妈妈的健康牵动着全家人的喜怒哀乐,妈妈的健康对全家人是何等的重要呀!他希望这一次昆明之行,能得到一次彻底的脱胎换骨!能在盲哑学校里学到好多本领,不但自己是个健康的人,妈妈是个健康的人,天下所有像自己一样的人,都成为健康的人!
向人们索取的少,而给予人们的多,这就是松树的风格。他又想起梁杰给他们班的同学读陶铸写的《松树的风格》中的话。
正当大眼睛在摇晃中憧憬美好未来之时,海拔四千多米的马兰雪山神女冷酷地把他拉回到现实之中。几个钟头坐在货箱上不活动,又加上零下十来度的雪山低温。脚趾连着心剧烈疼痛起来,大眼睛“哎哎”地哼着。同车去昭通出差的伯伯叔叔帮他把被子打开,叫他把脚伸到被子里保温,井底与马兰温差二十多度。出发时,大眼睛穿着妈妈做的新棉裤,还觉得热,而现在盖上被子仍难抵抗寒冻的疼痛,如果没有妈妈做的棉裤,后果将是怎样呢?妈妈怎么会想得这么周到?
“小吉,下来吃饭!”马正昌叔叔在车下叫他。
汽车到了马兰饭店门口停了下来,马叔叔受了爸爸的委托,路上要照顾大眼睛。
由于同属商业部门,马叔叔又经常外出采购调拨、人头熟,车上这几个人的吃饭标准。饭店全按驾驶员伙食标准做,炒了腊肉,豆花汤,两年多来,大眼睛都没见过腊肉,味道之香,无以伦比,并且马叔叔还不要大眼睛出钱,他替大眼睛出了。
在马兰吃过饭,汽车又忙着往昭通方向赶,人们都不愿在这老高山上多呆一分钟,只有马兰花才吃得消。不是有这么一首歌吗?“马兰花,马兰花,风吹雨打都不怕……”马兰,可能就是因此而得名。世代生活在这高原雪山上的各族人民,以冰神为伴,以雪山为侣,就连他们放牧饲养的马羊,都像冰雕雪塑在雪地里纹丝不动。那样地安详,那样地平静,不知实情的人,还以为这里正举行冰雕大展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