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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庆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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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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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月井-春》连载

第四十二章 彻底脱胎换骨(下)

而吉力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一年来的工作经历,使他有这样的认识,单凭自身力量不行,靠别人帮助也不行,他像棋盘上的卒子,根本就没有自由主张的权利,这个主宰他命运的是谁呢?这当然不是单位的领导,如果你真的是有本事,领导肯定不会把你当做卒子。主宰他命运的恰恰就是和他与生俱来的视力缺陷。人们不喜欢既不红又不可能专的人。他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做出来的是常人无足挂齿的事,并且把一些是是非非一股脑儿的归咎到他的头上,从最初的热水冷水,到后来的反革命事件。他们的理由是体质差,智力差必然出现错误乃至误入歧途。即使是错怪了他又能怎么样?难道他还会反击报复?弄死他就像弄死一只蚂蚁。如果你有“严三百斤”的力气,或是犁耙耘割种插浇锄的本事,谁敢把你当成只蚂蚁。当今崇敬的是少年赛岳云、青年赛赵云、壮年赛武松。老年赛黄忠。妇女要赛过穆桂英、花木兰的无产阶级英雄。酸不溜秋,武大郎都不如的人谁会喜欢?

晚上十一点,父亲散了学习回到家,吉力便起身回理发店睡觉。戴昌俊还没睡一直等吉力回来,他有重要的事要告诉吉力。

“今天潘络耳胡带着公安局的来照相了哩!”戴昌俊压低声音神秘地对吉力说:“还把我们一个一个地叫去对笔迹,还把你抄的本子也翻开来对。后来把金师和李莲叫去开会。”

“后来呢?找到是哪个人写的没有?”吉力紧张地问。

“没有肯定说是哪个。把我喊去问的时候,就问我除了理发店的人,下了班还有哪些来过理发店?我说我们下了班都在外头耍,到开会的时候才回来,散了会就睡了。”戴昌俊说。

“就是嘛!就是有人来,都没有哪个走楼上去。”吉力说。

“可是今晚上开会,老狗日的硬要咬倒你,说大年初一你们去了罗泽光哪里,后来他又看到收了堂,理发店里头还有好多人,吹的吹笛子,拉的拉大筒筒。”戴昌俊无可奈何地说。

“关我屁事么!我又不会吹,不会拉,别个要来我敢拦倒说?别个也是这里头的人,未必来开会都不要了?”

“大伙都这么个说,老杂毛儿就是咬倒鸡巴犟。还喊我把你盯紧点,不要让你借口说妈死了逃跑了。还警告我说,反革命的后代,谨防又要着敲砂罐!”戴昌俊眼泪要滚了出来。

“我日他的先人!”吉力狠狠地骂了一句。

“我想这里是蹲不久了,你帮我写封信给我叔叔好不?”

“你叔叔在哪里,叫啥子?”吉力问。

“他叫戴志玲,是屛山县医院的中医老师。”戴昌俊答。

“屏山还在绥江下头呢!好像属于四川省,现在电灯都要熄了,明天写吧!”一提到中医,吉力就把写信的事答应下来。

“哦,对了,何经理批了你三天假,说是丧假。”

说着说着,两个人都迷迷糊糊睡着了。

夜里,吉力做了一个与吉莉同样的梦,梦见风和日丽,蓝天白云,母亲身穿洁白的古装,像天女散花一样在空中来回飞舞,但不见花朵飘落下来。母亲手持一面镜子,对着吉力射出一道银光,吉力正要上前去接,却出来一只黑老鸹迎面向他扑来,他猛然一惊,醒了过来。是天已经亮了。他急忙起身,往家里走。今天他还要把母亲留下来的衣服被子收了起来,和妹妹一起背到大坝沟去洗。

大坝沟是天然的洗衣服的好地方,虽然是冬天,只要太阳一照到沟里就很暖和。之所以称作大坝沟,是因为它沟面很宽,有好几十米,涨水天,山洪漫满沟面,而消水天,却只有一股山泉从沟中间潺潺流过,大片光滑清洁的大青石板裸露在两边,人们洗好衣物,便随意铺晾在石面上,经太阳一晒,很快就干。其所谓坝,就是指有平缓之意,宽阔之意。

兄妹俩光着脚站在水里,连搓带刷,连踩带捶,没等太阳正顶,就把这两背篼衣物洗好晾晒起来。两个人坐在石板地上,默默地啃着从家里带来的煮洋芋,这是他们的早饭。这对兄妹从早上到现在,从家里出来到这里,彼此都没说过一句话,默默啃光洋芋后,吉莉无声地背起背篼顺着沟边往上游走,她想采些野菜带回去当菜吃。虽然已是冬天,许多草已经枯死,但靠水沟边适合生长在冬天的野草仍是葱葱绿绿。

吉力自然承当起看守,翻晒衣物的任务,他检查了一遍。便坐回到原处,从口袋里掏出小本子,读起他的药性口诀来。几个月来,他已经背诵了几百味药性和汤头,还背诵了脉法口诀和经络穴位口诀,并且还看了有关的白话解释和《内经讲义》。他现在可以从一张医生开出的处方用药上,大致说出是治疗什么病的处方,虽然算不得入了医门,但他却有了这方面的认识。

在沟边哗哗作响的流水声中,吉力扯开嗓子读着,忘记了周围的一切。突然有人在他身后大声问道:“你在干啥子!”

吉力转头一看,来人已来到他身边,顺势蹲了下来。来人却是刘丰发。吉力不吭声,心里涌上一股恶浊感。

“你念的啥子?”刘丰发从吉力手里拿过小本子问:“浮脉唯从肉上行,如循榆荚似毛轻,三秋……这是些啥子哟!”

吉力鄙夷地瞟了他一眼,仍不说话。

“你楼上壁头上是喃个回事?”刘丰发单刀直入一针见血。

“我,我喃个晓得是喃个一回事。”吉力有些忍不住。

“反动标语出在你楼上,你喃个不晓得?”刘丰发厉声喝道。

“那楼上又不是我一个人的,大伙都在上头走,人家别个都没得事,就是我一个人的事!”吉力猛地站起来,大声答道。他看过有关侦探的小说和电影。在他心目中,公安人员的形象不该是像刘丰发这样,刘丰发这样倒像个汉奸特务。

“你骨头造痒了!”刘丰发把小本子一摔,站起来,拍着屁股后挂着的驳壳抢吼道。

“你把枪扯出来嘛!你有屁眼劲你就再开一枪!反正我家妈也死了,你就把我打死算球!”吉力想起大年初一晚上的那场闹剧,想起平日里看到邱天庚、李爪爪儿,还有取痣的蒋开兴他们对付那些凶神恶煞的工作同志的态度。当初他还对邱天庚等人的做法表示憎恶,而经过这些次的亲身体会,理解到这些弱势人群的无助与无奈。本来这个群体活在世上就是多余的,是社会的累赘。与其苟且偷生,不如来个轰轰烈烈,惊天动地。吉力一改常态,弯腰从地上拾起小本子,揣进兜里,笑着对刘丰发说:“枪一响,你我都好,说不定还会立大功呢!”一副吉鸿昌面对国民党特务的枪口,大义凛然慷慨就义的架式。

刘丰发也想起大年初一晚上的那一幕,为此他做过好几次检查,枪也被王政委下了三个月。一想起这事,他就恨得咬牙。好不容易遇到整治这小杂种的机会,没想到这小杂种瞎眉浊眼的还像茅厕头的石头,又臭又硬,死都不怕。但他提醒自己,不能再犯错误。他无可奈何地指着吉力道:“顽抗到底,只有死路一条!”说着转身走了。

吉力看着刘丰发离去的背影,先是觉得出了口恶气。后来却越想越害怕。在理发店里,常听顾客议论公安抓人打人吊人的事,到后来不是腿折肋巴断,就是弄你个脑震荡,不癫即痴,当年潘洪志打杨泉秀的继父刘炳光,刘炳光就成了疯疯癫癫的废人。文昕的父亲,被叫到公安局还好好的,回来就成了精神分裂症。受害者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只要被抓进去的人能回来,无论痴癫残障,都谢天谢地了!自己残废,本来就是家里的拖累,如果再弄个四肢瘫痪,不就更惨?想着想着,一个念头在他心中形成,他决心来个快刀斩乱麻。

太阳贴近西山山背的时候,吉莉背着满满的一背篼野菜回来,她把背篼放在水边,把各种野菜抱出来,分类整理后放到水里洗,然后堆放在旁边一个干净的大石头上,让水滴干。

“这边牛舌片,竹叶菜好多哟!还有好多兔儿叶、马齿苋,你说怪不怪,还有天星米哩!我还摘到半皮背篼猫猫豆,这回够我们吃上几天了!晚上回去就烧水把它们统统烫了,漂着慢慢吃。猫猫豆米来拿河砂炒来吃,壳壳煮了漂着当菜吃……”吉莉兴奋地汇报着她一天的战果。红扑扑的脸上没有一丝倦意。看着那张充满天真稚气青春活力的脸,看着那双充满希望自信的水汪汪的大眼睛,吉力心里却涌起一种无可言喻的酸楚。

“今天我们把这些事做完了,家里头就没有啥子事。明天你还是回学校上课哈!”吉力没理会妹妹如数家珍似的汇报,他觉得妹妹这些年来实在太苦了。现在母亲不在了,她也该脱开身来为自己的前途人生作些准备,他不希望妹妹也像自己一样,过早地涉足进这个是非混淆的浑潭中,小小年纪就要忍受形体和精神的双重压力。在他看来,读书是美好的。

“今天早上阳生就到家头告诉我,老师晓得我们家的事,叫我做完这些事就回去上课。”吉莉仍然兴奋地说着。

阳生就是王政委的女儿,而阳生的母亲岳婉珍又是商业局的干部,和吉莉的父亲是同事。

“上了课要好好的赶一下,一个学期都快完了,不晓得考试咋个样?”吉力说,眼看期末考试就到了。

“不怕得,在家里一有空妈妈就叫我看书,有不懂的,阳生有来就问她,我想期末考肯定会及格。”吉莉非常自信。

“这么个就好,一定要读好书,不要像我倒文不武的,给吉昌也这样说。我是没得法了!”吉力像是在交待后事。

“嗯!”吉莉应着,继续清点着她的战利品。

过了回龙桥,阙德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与吉力并肩走着。

“你家妈过世我都没听说,要不然喊几个兄弟帮倒抬一杠子!我是今天在茶馆头才听说的。”阙德说。

吉力知道他是言不由衷,不晓得又想打什么注意,想问他还钱,却又开不了口,只是一声不响地走着。

阙德见吉力没搭理他,想就此离开。

“钱!把钱还来!”吉力终于鼓足勇气说出来。

“哦!好,好!隔下儿,不然明天,明天一定还你!”阙德说着,急走几步,抬手扬了一下,袖口边露出戴在手腕上亮铮铮的表链。吉力正想再说什么,却见阙德一溜烟地跑了。

晚上,兄弟姐弟几个又去了母亲的坟上。回到家里,吉力乘陪吉莉、吉昌做作业的时间,帮戴昌俊写了封给他叔叔的信。写好后,找了个信封写上收信地址和人名,装好揣进衣袋里,又把他装有那怀表和眼镜的棉衣叠起来塞到床下一只纸箱里。等到父亲下学习回来,他就回理发店睡觉。

戴昌俊告诉他,今天倒没人来追问反革命标语的事,可又出了件大事。戴昌俊说:“今天下午武装部的王科长来理发,尽都怕他那络耳胡,又粗又硬,剃不动还不说,刀一碰上去就整出血来,大伙都做完一个活路就跑了,最后剩到我一个人,王科长见人都跑光了,也晓得是为了他,就二话没说,站起来,挨倒挨倒地把推剪收走了,嘴里还不停的念,‘不想干活工具挂在这里有啥用。’等他们一个两个的回来,王科长早就提倒推剪走了。”

“后来呢?”吉力问。

“王科长把推剪拿去交给王政委,着王政委刮(批评)了一顿,带着推剪和王科长到商业局赔礼道歉。这哪里是赔礼道歉,整得局长下不了台,比着刮还难过。他凶了潘络耳胡一顿,要他拿出处理办法,潘络耳胡从下午四五点钟就到理发店守倒,挨倒一个一个地凶,要各人都写一份检查,一份自己的工作安排和一份保证书,如果写得不好,就重写,还写不好,就开除!”戴昌俊说。

“后来写好没有呢?”吉力问。

“哪里写好呢,大伙都不吭气,来个日死哑巴不开腔,一直到刚才看着十一点了,大伙晚上都没捞到饭吃,实在着不住了才算球了。喊个人回去写好了交来。”戴昌俊说着叹了口气:“唉,看来我在这儿蹲不长了!”

“为啥子?这本来跟你就沾不倒,你怕啥子!”吉力安慰说。

“怕啥子?潘络耳胡、吴中、孔大孃都来骂我,说反革命的后代在后头捣鬼,前后出的这两件事都和我有关,把我啕(骂)得狂眉狂眼的,一点儿办法都没得。”戴昌俊哭丧着脸。

吉力突然想起替他写好的信,就从袋子里摸出来递过去。问道:“这么个说来你晚上还没弄到饭吃?”

“不是咋的。我明天就把这信寄出,不过也是没有多大希望,我叔叔婶婶怕死了,这么多年都没打过照面。”戴昌俊猜测着。

“咳呀!东方不亮西方亮,街上不是在嘲起说铁路上要来招工吗?这是个好机会,李为均都想去,不如你们约倒去问问。出去好,省得背个反革命娃儿的皮皮。我是眼睛不好,没人要,不然我也想。我是没法了!”吉力为戴昌俊出点字。

“对,对头!”戴昌俊顿时转忧为喜。

“不过你要请饶克柱家伯伯帮你到镇上去说些好话,不要着那些狗日的把你夺拐了火!”吉力提醒戴昌俊,怕有人去告他家庭出身问题,饶克柱的父亲在镇上算得上头面人物,由他出面担保,很可能会成功。

“是啰,是啰!你想得就是比我宽。”戴昌俊不住地点头。

吉力把戴昌俊看成是自己的弟弟,他常羡慕有着一副完整健康身体的人,在他的想象中,在这些健康人的面前,没有什么困难不能克服,没有什么障碍不能跨越。不像自己,有块金子在眼前也看不见,还要忍受别人的作弄和欺辱、欺诈,他却明知是圈套,明知是诬陷,还委曲求全,毫无反抗还击的能力。他太窝囊,他太无能,明天,他也来一次轰轰烈烈的壮举。

这一晚,他们说了很久的话。到东方发白的时候,吉力就翻身起来。昨晚,他把棉衣放在家里,身上只有两件单衣。他冷得浑身发抖,上下牙齿不住地碰撞敲打,咯咯直响。他下了楼,出门把店门反锁上。顺着二街,朝汽车站跑去。穿过汽车站的停车场,顺着公路转过两道大弯,坡下就是母亲的坟墓。

吉力在坟前坐了一阵,跑发热的身体又开始冷起来。他不敢久留,跪在坟前给母亲磕了三个头,便爬到公路上跑了起来。他顺着弯来拐去的盘山公路朝奚落渡方向跑去。跑了一会,就跑不动了,身上又开始发热,他放缓步子,最后变成了走。

其实前往明子山,严加坝,猪下巴,峰岩去背煤炭的人们早就上了路,大大小小、老老少少、成群结队。人人都紧缩脑袋,双手插在袖筒里,腋下夹着打杵,各自背着背篼、背箱、背架急匆匆地朝河边赶。过了铁索桥,去明子山背煤炭的就离开公路往山上爬。去明子山的多数是老人小孩和妇女,背来的煤炭多为自家用,因为这里的煤虽然不耐烧,但价格便宜,且燃烧时没有刺鼻的气味。当然也有靠背煤卖养家渡日的。

去溪落渡的人,是要从溪洛渡坐渡船到对岸中心场,再从中心场分别去峰岩或猪下巴背煤,那边的煤炭质量好,耐烧,火猛,适合工业商业用煤。商业局已在去奚落渡口的公路边,设立一个煤炭收购点,收购河对面和严加坝背来的煤,以后再用汽车或马车运走。这样有个好处,如果煤窑出煤量多的情况下,去严家坝背煤的一天里可以跑两个来回;去峰岩猪下巴的,至少也可以两天跑三趟,这对大家各方都有利。

在溪洛渡渡口到煤炭收购点的路上早已有人乘第一趟渡船,把煤炭载了过来,正背着朝收购点走来。江边沙滩上,被人踩出来的乱石沙路上,人们的吆喝声,铿锵浑厚的号子声,打杵在石头上的撞击声,组成渡口清晨交响曲。

吉力跟着去严家坝的人一直往前走,过了严家坝的岔路口,吉力一个人照直向前走,一路上没听到人们在讲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去实施他想象中的壮举,和他一路来的人都各走自己的路去了,现在轮到他去找他最后的归路。公路被一座巨大的石崖挡住去路,石崖一直伸到江里,经无数年的江水冲刷,石崖下部凹陷后退,留下油黑色的山崖上部,像一只想喝水捕鱼的老鹰把嘴壳伸向江中,这里人老鹰乌鸦不分,把这里叫做老鸹嘴。吉力走了过去,站在老鸹的嘴里往下看,湍急翻滚的江水就在脚下,还一涌一退地拍打着这山崖巨石,哗——哗——的声响像一支催眠曲。这里不正是他想要实现壮举的地方么?只要纵身一跳,一切恩怨就一了百了。他望着江面,摸摸身上,口袋里一无所有,昨晚他就掏光了所有的东西,就连家里的钥匙也留在理发店的床上。他想起老人们说,人是“光叉叉”而来,“光叉叉”而去。他想:还是把衣服留下吧,一是对需要的人或许有用,二是通过衣服可以给家里报个信。告诉家人,他已脱离苦海,顺江而下,遨游世界去了。他解开对襟衣服的布纽扣,脱下来揉成一团扔到岩壁下。他咬牙切齿地说了句:“老子今天就来个彻底脱胎换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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