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完大春,种上小春,一年间的秋收秋种就算忙过了。集体的事忙过后,社员们就忙着找点门路,捞点“油水”,准备过年。
井底坝的圩场天,比前两年热闹多了。人们都把捞到的“油水”拿到市上交易,除了国家规定的统购统销物资外,其余的物资都可以自由交易,只是价钱高得惊人,一只鸡或是一只兔,确实相当于一个普通职工的月工资,所幸的是日常生活所需的柴、菜涨幅不大。
国营商业部门推出的“高级餐”、“高级品”也进入自由市场流通,生意做得火爆非常。
社员们卖掉农副产品,兜里揣着花花票子,除了少数“算好来吃”的勤俭人,多数是“吃好来算”的人,他们拥进“高级餐馆”,拥入“高级品店”,花上三分之一只鸡的钱,美餐一顿,然后再作别的打算。
过年前修整一下头发、胡子、剃个脑壳也是必须的。
国营理发店是井底坝唯一的一间理发店,设在一街和二街的接合处,面对供销社、百货公司、右靠银行,左有牛羊肉杂碎食店,是镇上的商业黄金地段。
这个店,也和饮食服务行业的其他店一样,都是经公私合营、人民公社化后进入全民所有制的国营行列的。理发店的元老是几位个体理发的师傅,从四川走江湖来到这里,公私合营成立合作理发店时,他们除了随身的理发工具,就没有其他生产资料可以入股了,进入人民公社以后,随着人们的需求增加,理发师队伍也逐年扩大,每个老师傅都带了几个徒弟,现在理发店已有十四名理发师,加上一名卖牌收款打杂的,就有十五人。他们与饭店旅店茶馆等行业的公私合营私有人员不同,他们是无资可投无股可入的无产者。
吉力到理发店,当卖牌收款打杂的临时徒工,起初他是不乐意的,他想学医,父母也是这个意思,他的名字是他的干爹,也是一位江湖郎中术士取的,是“疾离”的谐音,有疾病离身的意思。父亲为他就业的事求过许多部门的领导,都没得到解决,得到的答复是:一是目前各部门都在精减人员,没有招工指标;二是公办医疗单位,不招收非医疗专业人员,而具有合作性质的联合诊所,也不招用与所内入股合作者无亲缘关系的人员,即使是有,也得经县劳动科批准。三是吉力视力太差,这是井底坝街上的人都知道的事。谁也不愿意捡个包袱来背。另外还有一个最重要、最要紧,最关键的原因,也是人们不便说出口的原因,就是吉力的父亲掌握的物资审批权太大、范围太广,而老吉做人又太原则,太死板,人们得不到你的好处,谁会为你家中的病人和带有残疾的儿子着想呢?
吉力这次能到理发店做临时工,倒不是父亲是商业局的主管业务干部,而是地区商业局的李局长几次在与县里分管工交财贸的杨副县长通电话时提到这件事,请他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关照一下这个家庭,杨副县长就把此事交给自己所辖部门商业局,要他们设法解决。
商业局的干部职工怎么也弄不明白,这个觑觑眼的二相公,在整个商业部门的职工家属子女中,闭着眼睛随便拉一个出来都比这位强,他到底红在哪里,专在哪里,两位县团级的领导非要给他安排工作不可!但又不敢不办,那就到国营理发店做临时工吧!
“你不想去,人家想去都去不了哩!”父亲把经过讲了一遍,未了讲了一句。
“人家那些羡慕死了,嫉妒死了!”妈妈补充说。
“我要学医!”吉力哭丧着脸。
“阿弟呀!说起来一个月只有八元钱的临时工,又是给理发店打杂,确实使人难以接受,可是就是这么一个工作,人家服务行业还不肯接受,并且还有多少人眼巴巴地争哪、抢哪!要不是李局长和杨副县长出面,你还得不到这份工作呢!你要明白事理,要清楚自己有多少本事,做事要从小事做起,不要想得太高。”母亲吸着长气,一字一句,慢慢地说着,声音虽然微弱,字句却很清楚。
“那我一辈子都做这个,又不能学理发,到老来咋个整?”吉力知道自己和这个家庭的处境,必须寻求一条生活出路,但面对这样一个工作,使他感到畏惧的是卖理发牌时收钱找钱,万一钱上出了差错,工资还不够赔,并且眼睛不好,到老来还能做这种工作吗?现在卖牌的陈明轩伯伯就是年老、视力差了才要调换工作的。
“你不是看过《在人间》、《我的大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吗?你看人家高尔基、保尔都是从小一边当童工,一边学习,后来才成为伟大的人。你现在的情况比他们好多了,只要自己努力,一边工作,一边学习,你以后也会成为一个有用的人!”母亲艰难微弱的声音却饱含着坚毅炽热的语气,在吉力的心里撞击起希望的火花。
是呀!他怎么就把这些他所崇拜的英雄忘记了呢?还有高玉宝、吴运铎他们都是自己的榜样,他们小时候的条件都不会比自己好,但都成了人们崇拜的英雄,他们的成才之路,就是自己要寻求的,要走的路。
“工作,随便哪一种工作都会有困难,只要我们用心去学习,了解掌握了工作的规律,认真细致地去做,就不会感到困难,也不容易出差错。你现在要最先学会的是打算盘,今晚上你就先练加法,你照着我说的办法,从一加到三十六,如果得数是666,就对了,也就可以应付营业时的一般情况,收牌做帐的时候,如果乘法还不熟悉,也可以用加法。”父亲说着就把算盘放到桌上,给吉力做起示范来。
“这种方法是我小时候跟你爷爷学的。你爷爷左右手可以同时打算盘,并且两笔帐同时算下来分厘不差。”父亲边做着示范,边讲述着祖父的一些往事。
在小学就学过珠算,只是没经常用,感到生疏,并且指头也不那么听使唤,今晚在父亲的指点下,练了两个多钟头,基本可以运用珠算的加减乘法算帐了。
第二天一早,父亲带着吉力到隔壁的国营饭店,找到负责饮食服务行业的何培耕经理,把吉力交代给何经理,简单说了些客气话,就忙着去人委会上班。
何经理是个精明能干的小个子,平时说话诙谐幽默,贫苦出身,从小学厨艺,爱好说书听戏,学习文化也很刻苦,解放后,积极参加镇上的政治活动,入了党,从公私合营起,就负责饮食和服务业的工作,他头脑灵活,点子多,又熟悉景新镇上各行各业的情况,对上面政策指示心领神会,紧跟时事形势,工作开展得有声有色,左右上下逢缘,很得大家的赏识,也很有名望。
平时谈笑风生的何经理,此时显得严肃,他随即叫上会计何蓉带着吉力直奔理发店。
其实,早在一个星期前,理发店乃至饮食服务行业,整个商业部门都知道吉力要去理发店当临时工的消息。老实忠厚的易加会,是吉力的同学,一听到这个消息就跑来告诉吉力。
“嘿嘿,我们班有四个人进了理发店,现在你来了,就有五个人了。”易加会胖乎乎的脸上总是洋溢着无忧无虑的喜悦,虽然他家境贫苦,要奉养年迈的老母亲,可他仍心宽体胖,笑口常开。人家都叫他易胖子。
接着就是称作“李吵闹”的李为均跑来传递消息。
“听说你要去理发店卖牌牌,哎呀,那里头哪里安逸,老子我都不想当这个刮刮匠‘待诏’儿了,你还去干啥子!”李为均满腹怨气地说:“我去了一年多,现在会剪脑壳了,才从八块钱提到十一块,现在实行定额超产奖,我的工龄没得他们的长,定额一样多,超额的抽成却比他们少,超一块钱才得三角钱!”他愤愤不平。
“那不干这个又干啥?”吉力问李为均。
“随便干啥子都比当刮刮匠强!当刮刮匠,二天婆娘都讨不到,这是被人瞧不起的下九流,过去醢袍哥,理发的、划船的,裁缝的都列在下九流,你看我那些师傅哪个伸得了皮,个个都是奄巴屁臭的。”李为均仍就发着牢骚。
牢骚归牢骚,现实归现实,见经理会计进来,大家都无声地忙着各自的准备工作,磨刀的磨刀,调整推剪的调整推剪,挑水、烧水加水各行其事。
“金师、魏师今天小吉来上班了!是不是先接陈师的手续,等一下陈师还要去旅店头接保管跟号牌的手续。”何经理进门就和两位老师傅招呼。
“你说啷个办就啷个办嘛。”金师魏师笑着说。
“这些牌我都点好了,移交清单也写好了,小吉你点一下,对头了,就签个字,就算交清了。”陈师对吉力说。
“小吉,你就点,点了再看看单子上写得对不对,一样一样地点,不要慌,这些牌就是钱,搞错了,要赔钱的。”何会计把清单拿过来,教吉力对着数牌。
“二角二分的是剪头的,一角四分的是剃头的,一角八分是小娃儿剪头的,一角的是小娃儿剃头的。”何会计等吉力点完,又逐一解释这些牌各自标价的作用。
“洗头修面也一角八,光洗头一角,光剃胡子五分钱,毛娃儿剃头个脑壳两角钱。”陈师补充交代说。
“嗨,这个娃儿写字当真写得好。”何经理拿着交接清单,看着吉力签的字说,他也在清单上“证明人”一栏签上自己的名字,交给何会计,又笑着对吉力说:“小吉,我们服务行业从前都没有过初中生,今天你来了,算得上是我们行业的秀才,要好好地做工作,要细心,要认真,将来的前途也是很好的,行行出状元嘛!”
接着魏师以组长的身份,布置了吉力除了卖牌以外的杂务活,主要是烧水,把热水倒到放在一人高墩子上的大木桶里蓄存,是师傅给顾客洗头的备用水,必须保证供应。
上班的第一天不是逢场天,距下次赶场还有三天的时间,给吉力提供了见习的机会,金师和魏师也把活让给其他人做,坐在卖牌的桌子旁边帮他、教他,冬天包头帕、戴帽子的顾客多又加上吉力视力差,看不清是要剪头发还是剃头发的,二位师傅就在一旁提示,最后干脆教他来一个顾客就先问是要理还是要剃,然后照顾客的要求卖牌,从拿牌、收钱、找钱,到换零钱都一一给他讲解示范,其他师傅也因他初到,也不强求他烧水冲水上水,能代就代他做了,一天下来,到关店结帐,总算没出差错,紧张了一天的心也就松驰下来。
经过三天的见习,吉力迎来了走上岗位的第一个赶圩天,这天一上班,魏师就叫他用旧报纸裁小纸条,编写号数,在卖牌的同时把号数发给顾客,按先后秩序理发。
理发店里挤满了人,先来的坐在长凳上,后到没地方坐,有的站着,有的把自己背来的背箩倒过来,坐在背箩底上,相识的见了互相打着招呼,或是交谈问候,或是打趣逗乐。“哎哟!烧火老者,打整猪脑壳要过年了唉!”
“桌子上不吃闹地席(弟媳)的杂种,我默倒你去奈何桥上找那个烂世婆娘去了,一年打年都没看到!”
“哈哈!你龟儿才上奈河桥找你那个幺妹儿去了呢!我老子劲奔得很,狗日的马跛子一棒棒打断我三匹肋巴,老子没唉咳一声,我会走奈何桥说!”
“吧吧,你杂种恨唻!”
“哈哈哈!”
“呵呵呵!”这一边两个老者打趣骂俏,逗乐了在场的人。那一边角落,两个生产队干部模样的中年人,一脸严肃,轻声交谈着,他们周围的几个人看着他俩,竖起耳朵,极力想听清他俩的谈话。
整个店里,推剪的“哜嚓嚓”声,各具节奏的条剪“嚓嗒哒”声;剃刀在头上“刷刷”的剃发声和在荡刀板或荡刀布上发出的“刮刮”、“唰唰”的摩擦声;舀水、倒水、上水、冲水的长短洪细的“哗哗”声,锅、瓢、盒、桶、缸撞击的“叮哐”声,抖布围拍椅子,呼喊号数,笑声语声,混合一体,组成数部合奏的理发交响曲。
经过三天战地训练的吉力,卖了牌,或是添柴,或是加水,或用脸盒将调得凉温适度的热水装起,举过头顶,把水倒进蓄热水的木桶里;或在烫水中扭起热毛巾,送去给正在为顾客修面或刮胡子的师傅。
毕竟他个子不够高,他把热水送到蓄水桶的时候,常常没有把握好平衡,使脸盒里的水溢荡出来,有时泼到头上,有时顺着手臂从袖子流进衣服里,没过多久,上身到裤腰的里外衣服都变得湿漉漉的,好在不停的活动,倒也不觉冷。
吉力上好水,从火房里出来,周述德就把他拦住,递给他一块“二角二”的牌说:“别个这个顾客是剃脑壳的,你喃个拿这个给他!你有好多钱来赔?”
吉力赶忙打开抽届换了一个“一角四”的牌给他。
“真是三天的皇帝还没当到,就昏君了!”周述德一边说着,一边回到自己的位子边给那个顾客剃头,他沉默寡言,三天来没见他笑过,脸上布满忧郁。
“小吉要下细点,不要慌。”魏师在他的位子旁交代着。
“慌不得的,慌了就要赔钱儿哟。”金师搭讪着。
“嗨!吉力你真是昏君了!”易加会笑着“啪”地一下把一块“二角二”的竹牌放在桌上。
“这里还有一个,昏君!”易加武也扔过一块牌来。他微笑着说:“你连跳三跳,小心洋芋果果都吃不到哟!”
吉力一身冷汗,三个牌的差价二角四分,相当于他一天的工资,要是再多出一次差错,倒赔钱,一切都完了。
“完球了!真的完球了!”过了一会,李为均大叫起来。
“啥子完了!李吵闹。”正在干活的师傅们一齐扭头,看着李为均,内心觉得好奇。
“唉!吉力你真的完球了,洋芋果儿也吃球不成了!”李为均把一块牌子又放到桌子上。
吉力又一次心惊肉跳,面色涨红,颈上的青筋鼓了起来,他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只觉得无地自容。
“不要急,不要急!现在是初初摸到,还不习惯,慢慢熟悉了就好了。”魏师的弟弟小魏师见吉力急成这个样子,连忙安慰他。
“对头,哪个生来就会呢?”几个女师傅附和着。
“以后每个同志收牌的时候都注意点,平时都拿个眼睛瞟着点,帮他挂到点,他也是和尚的脑壳——没发(法)!”魏师郑重地向大伙宣布。
“对头,哪个想干那种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事嘛。”易加武在一旁帮着腔。
四八三十二,是他吉力一天多的工资,要是常出差错,喝西北风是小事,人们将会怎样看待他!今后他将怎样立足于井底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