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胖滴溜溜地看着门缝里面,头顶上的一撮毛还像眼睛样伸了进去,“大额头,大额头,”小胖朝里面大声喊,里面立马就传出了回答:“我在帮我娘挽线呢。”
两扇木门间是灰布包裹着的一根链条,大人们也扯不开这铁链条,小胖更不能,他能的是把六岁大的脑袋挤进去,跟着的是一边又一边的肩头,胖鼓鼓的肚皮被门缝夹了一下,也还是磨了进去。
这是一个很小的院落,小胖的声音便可以从门缝穿透到堂屋,堂屋里,一个比小胖大的男孩子正双手绷着棉线,头顶上的一撮头发比小胖的油亮得多,还用白丝绳扎着,洗得干干净净的白对襟和小胖沾满灰泥的暗黑交领短衣形成鲜明对比。
“大额头!”小胖是从门缝爬进来的,可一进这堂屋也就器宇轩昂了,于氏正挽着绵线,要不,她真想给这小淘气包一下子。于氏看了一下儿子的额头,正面看,这额头已经不算凸了,“谁是大额头!”便呵斥小胖。
“还不大呀?”小胖摇头晃脑,他是从侧面看的。
于氏在心里叹息了一声,孩子气死的爹是体面人,自己也还端正,没想到生出个孩子却是大额头,哎,都怪那幅画,要不是自己怀孩子时天天看那幅画,这孩子也不会是那样的大额头。于氏心里乱乱的,也就低头默默地挽着棉线,小胖是不会消停的,他小狗样走过去,穿过来,棉线就缠绕到了他的身上。
“算了吧。”于氏只好停止挽线,小胖满心欢喜,拉着伙伴就要走,于氏却说:“于青万还要写字,你要想学,我也给你备纸笔。”
“我是来玩儿的。”小胖松手就走。
于氏到不是吓唬小胖,这屋里也有的是纸笔,要是孩子他爹还在,这小胖也到了发蒙的时候,该进门馆了,只是孩子他爹早不在了,这世道也变了,蒙古人来了,读书没用了。
别人于氏管不了,可于青万是必须读书写字的,他爹的祖祖辈辈都是读书人。更天该地该的是,他爹的门馆还在,别人不进门馆,于青万可得进门馆。
于氏捧着墨盘,于青万拿着字帖和纸笔,走到木门口,就发现链条上插着野花,这显然是小胖干的,于青万要把这紫色的野花拔掉,于氏说:“留着,我看着它也就不生你那淘气包小伙伴的气了。”
这门缝也是为小胖们留着的,于氏守寡多年了,前些年,这两扇木门是死死关闭着的,于青万渐渐长大后,于氏也就为儿子的小伙伴们留了门缝。她是严守妇道的,可这大门要总是死死关闭着,被关闭着的也就是儿子的天性了;再者,小胖们来串门也使这寡守的小院多了些生气,就像是这朵紫色的野花样的生气。
黄河这边没多少人家,其他人家的门外要么是菜园,要么是羊圈,这门外却是被碎石子铺得平平的。要是门馆开着,这里就是孩子们课余锻炼身体的地方,孩子他爹还就在这平地上带着孩子们锻炼。
于家渡河来这里的祖宗是北宋的边官,从开门馆开始,学习外,就带领孩子们锻炼身体。这世代相传的门馆就在平地的左边,比小院落齐整得多,两扇虚掩着的木门也更厚重,于氏右手托着墨盘,左手推开厚实的门,小步走进去。于青万跟在后面,进去就恭恭敬敬地给孔子像磕头,眼前的孔子像硕儒般端庄,没有大额头,那有大额头的孔子像是在于氏的厢房里。
门馆里只剩下一张教桌,一把椅子,于氏端庄地在楠木教桌边立着磨墨,于青万把字帖放正,把写字的纸平铺开,把有竹笔帽的竹毛笔竖直地放在纸边。
“于青万,给你爹磕头!”于氏从不叫儿子小名,这是要儿子一定为他爹争气,早有抱负,不负韶华。
于青万在教桌的右边磕了三个响头,这里有一块深紫色的厚痕迹,中间是一条明显的刀痕。于青万在磕头后就把梨木椅子拉近教桌,于氏的墨汁也已经磨好,她把墨盘放下后,依然端庄地立着。
于青万在梨木椅子上坐下后,挺拔了下身子,也才开始动笔。于氏一笔一划地盯着,很是满意,要不是小胖在门外晃了一下,于青万也还是聚精会神的,“这个字不算。”于氏严格要求,于青万只好重写这个字。
小胖的头又在窗户外冒了一下,这瓦屋平房大开的几个大窗户保证了里面的阳光,也传来了姹紫嫣红的春天气息,“这里好多麻雀。”小胖在外面发声了。
“这个字还不算。”于氏满脸冰霜,生气道:“你把笔放下,把心收回来再写。”
于青万最怕娘生气,立刻聚精会神,也就一个字比一个字写得好了。
“好了!”于氏一边说,一边躬身拿下儿子手中的毛笔,这毛笔还意犹未尽,可于氏已经用竹管笔帽给它管住了。这会儿,她生怕的就是儿子再写,哪怕是一个字,这一个字似乎都会使那大额头再大一点儿。
小胖已在门外,还不敢进来,怕被逮住让他写字,也庆幸这门馆已经空荡荡了,不然的话,那教桌下的十几张小桌子中的一张就是为他准备的,他可不想进这笼子。
“快!”于青万一出门,小胖就拉着他的手着急着说,“河滩的李子黄了,都等着你呢。”
于青万就是贪玩的头儿,于氏怕他额头里的字装多了,他也就有大把的时间野着玩儿,这不,出学屋才几十步,小胖也就跟不上他的脚步了。
这里是黄河大湾里的一个小湾,河水在这里从南往北流,河的东面过去是宋朝的,这西面也是宋朝的,只是党项人发展壮大后,便立国为夏,宋朝也就把这一大片地域叫西夏。金国灭辽国又占领宋朝的中原后,西夏趁机扩张,这里的两岸便都为西夏所据有。
宋人并没有全部南迁,这里的人也还多是汉人,9年前,西夏被成吉思汗灭亡后,这里多了一个蒙古千户和少许蒙古人,但汉人和汉户仍是绝大多数。
西夏的核心区域不在这个地方,战争也没有波及到这里,但西夏灭国后迸发出的逃亡势力却蹂躏了这里,这里也就出现了一些空屋和空地。九年了,这些灭绝户的田地已经被人接管,院落边的果树也有了归属,只有那在河滩里野长着的几棵老李子树没人在乎,那里,便是孩子们淘气的所在了。
“这是哪家的妮子?”于青万听见了远处的声音。
“我们才不会和妮子在一起做什么。”小胖的耳朵没那么灵。
“是妮子的声音,还就在河滩上。”于青万听得真切。
“我也听见了,又哭又叫,也不知道她说什么。”小胖不削地说。
这是一个女孩子的哭,大哭,同龄的男孩子根本没有这样大的嗓音,这嗓音还瀹憋憋地上升,又暴烈,又尖利。女孩子的哭声里还夹杂着受了天大委屈的话语,这些话,于青万也听不懂,也就和小胖一样,更兴趣了,俩人就没有停住话,直到河滩的李子林。
两个比小胖大,又比于青万小的男孩子已经在两棵老李子树上,树下的女孩子的脸蛋胖乎乎的,高矮和小胖差不多,头顶前面的一撮毛也和小胖差不多,只是小胖的偏左,她的偏右,她的长袍的领口也和小胖的相反,脑后面还多了两条麻花辫。
小女孩满是眼泪的脸朝天,嘴巴大大地张开大哭着,声音也就传得又高又远。若是男孩子,他会边哭边跳脚,乃至于咬人,但女孩子就立定地站着哭,无需借助其它的方式表达愤怒,她的声音就够了。
这是一个蒙古女孩子,她的身边全是李子,这些李子都是打在她身上再落地的,这便是她大哭的原因,也是她瀹憋憋地尖叫的说不出的痛苦。她想来交朋友,想来吃李子,这些李子却狠狠地打在了她的身上。
这里有三棵老李子树,中间的一棵又是最高的,树干上已经长了树瘤,那两个男孩子显然也爬不上去,于青万脱下古白色的对襟衫,一扔,小胖接着了,于青万连布鞋也没脱,撑撑撑,几下子就上了老李子树。
“打她!”左边树上光着脚丫子的男孩满以为是,“打这傻妮子!”右边树上光着脚丫子的男孩更直接把手里的几个青李子向下打。
于青万摘了一个成熟了的黄李子,“接着!”他提醒下面的蒙古女孩子,蒙古女孩子听不懂他的话,但明白了他的意思,也就把青色长袍的下摆兜起来,于青万的第一颗李子也就被她接着了。
第二颗,第三颗,第四颗,第五颗,第六颗,
女孩子的哭声变成了笑声,这笑声使树上的两个男孩子羞愧,小胖却大大地不满,也就唱到:“又哭又笑!黄狗飙尿!”,小胖一边唱,一边跳,树上的两个男孩子也跟着唱。
蒙古女孩子哪听得懂什么,也就更美美地笑,听见大家叫于青万“大额头”,她也就跟着叫“大额头!”“大额头!”。
“大额头!蒙古骑兵来了!快跑!”树上的两个光脚丫的男孩子同时发出来了声音,他们看见了奔来的蒙古马,也就屁滚尿流地下树了。
于青万又摘了一颗李子,扔给蒙古女孩子,他没有看见蒙古骑兵,看见的只是一匹青色的蒙古马和马上的蒙古男孩子。
于青万没有下树,他怕马,那马跑得很快,眨眼就到了树下。
“巴敦儿!”蒙古女孩子叫着马背上蒙古男孩子的名字,两个刚下树的男孩子还没把鞋穿上,打着响鼻的粗暴的马就到了,两人只好把树干当障碍,分别靠在树干后面,大气也不敢出。
小胖子也吓得躲到了于青万这棵树的树干后面。
“是谁在欺负你?”马背上的男孩子和蒙古女孩子长得很像,只是没有辫子,后脑勺的头发全都剃光了,“没谁欺负我。”蒙古女孩子撒谎说,“那你大哭什么?”马背上的男孩子是听到哭声才来的。
“我想哭就哭,想笑就笑。”蒙古女孩子一边说,一边吃起了李子,马背上的蒙古男孩子哪经得起李子味道的诱惑,馋着说:“给我一个。”
蒙古女孩子兜着李子走到马身边,给了马背上的蒙古男孩子一个李子,又一个,再一个,“你怎么吃那么快!”蒙古女孩子不满意了,可还是一个又一个地给着,直到剩下最后一个。
马背上的蒙古男孩子打了一个李子嗝,厉害地把马鞭子在空中一挥,“你们谁敢欺负我姐姐,我就用这鞭子抽你们。”他也是来耍威风的,蒙古女孩子却揭了他的底,“巴敦尔,你敢下马吗?这大青马可没那么听话,你要下马你就上不了马了。”
于青万听不懂蒙古孩子间的对话,他在交叉着的树干上躺着吃李子,嘴里含着的全是李子骨骨,只是受不住那空中的一鞭子,也就用力吐出一个李子骨骨,这李子骨骨正中马背上耀武扬威的孩子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