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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刚走过钟鼓楼市，往西到了凤池坊，走了半条街，岔进南边的一个胡同；几十步后，他到了熟悉不过的于青万家，却没上门，又走了几步，到了下一家，上到门外，脚下是光滑的石面，这出脚的地方被踩出了石面，四周依然是湿漉漉的青苔色。
小刚摇动了一下门环，等待着仆从的开门，“你是谁呀？”开门的却是六七岁的翘辫子女孩儿，缺了两颗牙齿，乖咪咪的，“我是隔壁的小刚。”小刚机智地说，“隔壁只有根儿，没有你呀？”小女孩儿聪明着呢。
小刚被戳破，也判断出了这小女孩是谁，就说：“郭家小姑娘，你爷爷在家吗？”
“不是爷爷，是姥爷。”小女孩儿故意绷着小嘴，摇摇头，小刚还没见到郭守敬，就被郭守敬的外孙女严格了。
小女孩又猜测着地仰望着小刚说：“看来，你认识根儿了。”小刚忙点头，“那我问你，根儿养没养鹅？”小姑娘又机灵地侧了一下小脸。
“养了。”小刚抢答。
“那这鹅下没有下蛋？”小姑娘俏皮着。
“下了。”小刚不假思索。
三年前，那鹅还是鹅儿时他就见过；这三年，他和于青万多在海子边碰面，到于家也是打过照面就走，也就没见到那鹅，但三年了，那小鹅儿一定是大鹅了，哪有不下蛋的。
“错了！那鹅是雄鹅。”小女孩儿把两个小拳头放在光生生额头上，如同雄鹅的大额头。
小刚不得不感叹，若是安童的怯薛是这郭家的小女孩，他或许还进不了大宗正府。
“那我再问你，你答对了，就可以进来。”小女孩眨巴下眼睛，抛出诱饵，“谁最爱给根儿的大鹅送青草？”小女孩呲着缺牙巴。
“你呀！”小刚满有把握，以为答对了，也就要跨过门槛，小女孩却摆摆小手，说：“不对，是真真。”
小刚答错了，可小女孩还是没把门合上，那是要继续问了。这当儿，一个爽气的女人走来，“拜见郭佰母！我是小刚，隔壁于通政使的属下。”小刚抱拳施礼，这次，他猜对了，“快进来，堂上坐。”郭夫人听说过这小刚，只是第一次见面。
“姥姥。”小女孩儿依依不舍地放开把持着的门，“我还没问他真真是谁，我们家养没养丹顶鹤呢。”又满是遗憾地牵着姥姥的手。
这样，郭夫人也就一边把小刚引到堂上，一边把郭守敬为这外孙女简直可以做牛做马，别说是丹顶鹤，就是天上的星星，也会为她夺下来的。
郭守敬几乎是独自完成了修历的文献整理，这当儿，也还没有十分要紧的事务。他的四海测验和后来的补测，都得到小刚很多协助，和小刚也是蛮熟的。只是小刚第一次进自家的院门儿，郭夫人也就把茶和茶点都客气地上了。
“郭佰，从阿合马开始，理算就不得人心，必然是众矢之的；可卢世荣钞法的利弊，后辈却想不透。”小刚请教的到是卢世荣的钞法，他的确不明瞭其中的利弊。
“理算臭名昭著，可还会反复出现。”郭守敬睿智地断定。
这小刚也懂，只要皇上缺钱，就得让人榨钱，就得理算。
“钞法却得简练，不可使世人眼花缭乱。”郭守敬深沉地喝了一口茶，“最早想出钞法的不是宋，也不是唐，是西汉末的王莽。”
“新莽飞瞬即逝。”小刚浅浅地喝了一口茶。
“王莽篡权前后，有不少前所未来的创立，但这人想法太多，太快，初发了新币，又铸小钱，还发宝货，宝货又细分为二十八种，也就眼花缭乱了天下。”郭守敬告诉小刚。
“后辈明白了，这卢世荣就是小王莽。”小刚笑道。
卢世荣的钞法也是钞票和金银、铜钱通用，还印制了漂亮的绫币。他向忽必烈夸口说，如此这般，便可以稳定不断贬值的中统钞。忽必烈起初欣赏极了，之后，又直觉不妥，举棋不定，这也是卢世荣被弃用的一个根因。
“卢世荣是小才图大事，自以为能，其实无能。”郭守敬圈定了这个轻率掉自己性命的人。
小刚又觉得，卢世荣拍胸膛能够多出的那些课税，也是他空想出来后再算出来的。只是这无实罪、无死罪的人却丢了命，不由得不使小刚感叹：“这空想的事说说而已，真要蛮干，也就有始料未及的后果。”
两人喝茶，吃茶点，再擦干净手，卢世荣也就被扔下了。
“郭佰，一个人承当多少的压力会被吓死？”小刚又请教。
“真金太子承受了无法承受的压力。”郭守敬也是有官品的，不可能漠视最高权力的变换和交接，也就深入地思考了真金太子的死。
“拱桥顶和斗拱顶也承受着自身难于承受的压力，但这压力可以向周边，向下面疏解，真金太子承受的压力非但不能疏解，还一天天地增加着。”郭守敬解释。
“皇上的情绪看似了然，可又不是了然。”小刚说。
“卡就卡在双方都说不出话。”郭守敬也为此而沉重，摇头说：“真金太子解释则不坦然，不说，又心梗，真是进退维谷。”
“皇上要是主动些，又有何妨碍？”小刚不解。
“皇上气就气在这事件使他失去了主动。”郭守敬炯炯的目光深邃起来，“有人要皇上禅位，那是真金太子一定得继位，但皇上又在三年前立了南必皇后。南必皇后哪能自个儿揽权？那是皇上默许的，目的就是灵活掌控身后事。”
“皇上还能活多久？”小刚直切问。
“这话在这里可以大声说。”郭守敬长辈般提醒小刚，又锐切地回答：“皇上是这一朝最长寿的了，有人就觉得皇上寿在旦夕，逼皇上退位，将心处心，这是谁都会痛恨和痛心的。姑且不说三皇五帝，就梁武帝，也活了八十六岁，且是被饿死的。”
“晚辈明白了些，若皇上在八十六岁，故太子也上六十了。”小刚说。
忽必烈皇上依然健朗，若活到八十六岁，让皇子还是皇孙继位，他得再比较。那时候，南必的皇子已是年富力强，若优于皇孙，继位的应该是南必的皇子。
小刚释怀了，但也战战兢兢起来，南必皇后看重通政院，皇孙们必然不满。他真盼望于青万早一天回来了，可海都又发动了大规模的战争，于青万年内是难于归来了。
郭守敬送走小刚后，小外孙女就缠着他，这份天伦之乐是惬意的。
这温馨的生活中，不知不觉地，年三十就到了，郭家的儿子媳妇、女儿女婿、孙儿孙女都回来了。于青万还未归家，郭守敬也就把于氏请到自家院儿来过年。
史根说他要看家，郭守敬也理解，就让家人送了些年货过去。
于史根比郭家的孩子们小一些，又不是在大都城里长大的，彼此说不上啥话。过去，郭家的花园被郭守敬变成了了作坊，孩子们都喜欢到于家的花园来尽情地玩儿。于史根来了，孩子们又都长大了，有学业了，也就来得少了。这三年，于家多了雪蹄，郭家孩子们又要么是娶媳妇，要么是嫁人了，来于家串门儿的反到是郭家的孙儿孙女了。
这当儿，郭家小的孙儿孙女在翘辫子的带领下，在郭家和于家穿来穿去，郭家大一点儿的男孩子在家门放起了爆竹，女孩子们捂着耳朵看，胡同里就全是这样的孩子。胡同那头的孩子向这头的孩子射出了平飞的爆竹，这头孩子开始友好地还击，又射连珠火炮，胡同里的烟火气越来越浓。郭家在这胡同的中间，也就是混战的地儿了，中午后，郭家门外就被孩子们的战争打得是烟雾弥漫了。
傍晚，天还没有全黑，有孩子就着急得放了烟花，女孩子们拍手称快，男孩子们就又开始比烟花了。可是，当天上的烟花爆开后，孩子们就都停了手，盯鼓眼地看着天空。
“宫中放炮了！”“这是蒙古马”“是龙”“是狮子”“蛇”“公鸡”“这花好好看”“是牡丹花”“掉下了”“又来了”“是菊花”“金色的菊花才好看”。
天空五彩斑斓，地上火树银花，欢声笑语，于家的大门却关上了。
于氏被请到隔壁郭家了，两个妇人也回自家过年了，于家就于史根和雪蹄，雪蹄要洗澡，这大年三十儿夜，她就是要洗澡，还得要于史根帮她抬洗澡桶。
于青万走后，雪蹄出门的时间多了，于氏害怕她出个什么意外，也就让于史根看她是不是都是到她两个三胞胎姐妹那儿去了。这一次，还刚好不是，雪蹄出门后，走的是另一个方向，直到海子边的请茶坊。这请茶坊在海子东面，这地儿里三教九流的人都有，这些三教九流的人又多喜在茶房谈事儿，这里的茶房便一家家地多了起来。小茶坊喝的是清茶，中茶房有酒肉，大茶房就是大杂烩了。
雪蹄进的就是大杂烩一样的大茶房，于史根要进去，却被拦住，得在门房买了茶才能入内。这里的茶还不便宜，于史根又喝不来茶，也就得买花花绿绿的回回糖浆或是炒瓜子，他也不知道糖浆哪一种好吃，便买了半斤瓜子走进了人声鼎沸的喝茶的人海中。他只去了这一次，可依然记得各种各样的茶香，汉人喝的多是清茶，色目人喝的是加了花的茶，蒙古人的茶里掺了奶油，各色茶香都飘进了他的鼻孔。
于史根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转了一圈，挤得全身是汗，却没有看见雪蹄，这个时候，大茶楼的中央更热闹了起来，有人开始跺脚，鼓掌，两个侏儒上到高桌上翻跟斗了。于史根想挤近点儿看，没那么容易，好不容易才挪动几步，这会儿，桌子上多了一个人，这人就是雪蹄。有人嘶叫了，这是两个侏儒一边一个抱着雪蹄啃，更有蒙古汉子上前，拍了雪蹄的屁股，色目人有人想摸雪蹄的大腿，更有人想摸雪蹄的胸部，雪蹄大腿摆动着，双手护住胸部，可也没生气。
于史根血脉喷张，想退出去，又被后面人推着，正好有人叫卖西瓜，也就买了一块消火。耳朵里又听到了杂七杂八的话，也才知道雪蹄三胞胎姐妹豆蔻年华时，就在这大茶房和侏儒合演了，是阿合马的爪牙们把她们半哄半抢地送给阿合马的。
这之后，于史根对雪蹄的态度变了，在自家的院子里，他能顺手帮她也就顺手帮她。这三十儿晚上，雪蹄烧了大锅的水，自己舀不过来，又叫于史根帮着，于史根又给她把一桶桶开水倒进沐浴大桶里。
于史根觉得雪蹄其实是吃亏的，也就想帮衬些，没想到雪蹄却是憋慌了的，她的两个三胞胎姐姐哪不和她说她们和桑哥的事儿，桑哥不年轻了，可依然雄健得把女人们都能关照。
“根儿，我把衣服放在外面了。”雪蹄在东厢大声地叫喊，于史根在堂屋等奶奶回来，听见后也就过去，雪蹄脱下来的一切都在澡房的外面。“我一件一件地给你杈过来。”于史根用杈衣杆把雪蹄的外衣杈过去，“哪能先穿外衣。”雪蹄故意说，于史根想把她的内衣和裤衩杈过去，手一伸，也就觉得不该，干脆把全部的衣裤都抱过去，“全拿好，别掉了，地下有水。”于史根走近后，别过脸，一只雪臂刷地伸出，一把抓住了于史根的手。
“放下！”于史根别开脸，“快放下！”他使劲了，可又怕把人拖出来。
这个时候，门环响动了，又是连续的响动，但很有分寸。
雪蹄只好放手，于史根赶紧去开门，进来的是真真。真真和于史根年纪相仿，模样巧，身材和神态都是仟仟的，就像是她背篓里的青草，她每天都背来仟仟的青草喂于史根的大鹅，哪怕是这年三十儿晚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