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青万日行三百里,两天便到了坝上草原。深冬,草枯了,蒙古马却依然散漫在飘着小雪花的旷野。一只庞大的单峰骆驼队向他走来,他放慢脚步,等待这数百只骆驼通过,密集的驼铃声夹杂着驼背上大胡子西域商人的谈笑,这些人显然是出了上都后,又要到燕京的。于青万见过单峰骆驼,但从未见过如此庞大的单峰骆驼商队,这还是上都的远郊,但已张扬着异域气息,陡然间,他有所畏惧了。
上都城外,花花绿绿的异域人更加地多了起来,他是要到燕京的,这变道上都后,也就诧异得神不守舍,“我是汉朝的李陵吗?”他不得不扪心自问了。
燕京无论属于辽国、属于金国,属于蒙古人,都是汉人心目中永恒的燕京,是汉人的天下。这在坝上草原的上都却迥然不同,此情此景下,他不得不把自己的进上都和李陵的降匈奴在心里串一下,可又觉得自己渺小得无需此虑。
于青万没有进上都城,他直趣城外南屏山庵堂。这庵堂简陋得就只有柴门,他进柴门后也才想起身上的佩刀,便把佩刀挂在门边的栅栏上,又整理了一下衣容,拍掉尘土,平步上前。
庵堂敞开着,一短须短发人盘坐在床塌上,这便是入不惑之年的刘秉忠。
刘秉忠一眼就看出这就是他要招来的角色,便示意左手边的矮塌,于青万屏息坐下。“真有脚力。”刘秉忠心想,可他看的不是于青万的脚,是凸出的大额头。
刘秉忠也是一个大额头,在于青万眼里,这是智慧的唐突。
“是你问?还是我讲?”刘秉忠开口道。
“郭兄说,太保会仔细地给我讲阿合马的。”于青万如实说。
“我们初次见面,首议的当是大是大非,不当是阿合马。”刘秉忠正了正身子。
于青万服帖地深深点头,他不再说话,倾身聆听。
“我汉人最在乎名节,小民最坏的名声是汉奸,人臣最坏的名声是二臣。”刘秉忠吐纳出一口清气,凝神着于青万,又说:“我等北方汉人做不了汉家朝廷的忠臣,但又不能亏损我们的名节。我们若想在这大汗的王朝体现出汉臣的名节,首先也就得做好这个王朝的力臣。”
这是刘秉忠的庵堂,他做和尚前也还做过道士,但这席话却不空也不虚,落实得很。刘秉忠一直以僧人的身份辅佐忽必烈,也才应忽必烈之请,蓄发还俗。
“我们不做力臣,别人就要做力臣;我们不力定大汗王朝的方向,别人就会变更我华夏文明的方向。”刘秉忠依然盘坐着。
“你的目标就是做一个力臣,掌控站赤和急脚铺。”刘秉忠从床榻上起身,穿上布衲平底鞋后,在竹书架的上层拿出一卷批文,递给于青万,“这是安童丞相任命你为中书省右部郎中的文书,按理,五品官职的任免无需报送大汗,但你的任命还是得到了大汗的圈定。”
于青万立起身接过文书,眼神却散乱了,他做了十八年的小邮长,这一提拔就是飞升,难免不恍惚。他闭目凝神一阵后,也才睁开眼睛,却也无话。
“回回阿合马已升任中书省平章政事。”刘秉忠得谈阿合马了:“若他像回回詹思丁那样,做实事,做好事,不抵触汉法,不和维护我华夏文明的力量做对,我们不和他较量。但若阿合马要做什么,我们也不会软弱。”
“阿合马虽无无尺寸之功,但是察必汗后的家臣,若和他正面冲突,无论如何都会伤及察必汗后的面子。这阿合马又极能狡辩,若在大汗前论理,他不会输。”刘秉忠的话到此为止。
于青万走出庵堂,在走下只有三坎的堂面时,却差一点走虚。
他无需为为大汗朝廷做事儿神不守舍,在刘秉忠的开导下,他还义无反顾了。使他飘飘然的是中书省的五品官职,这的确是喜出望外,尤其是他在柴门边的栅栏上取下小邮长的佩刀的时候,就更是对比得鲜明。
他把佩刀挂在腰间,走出柴门,他不快不慢地走到上都城护城河时,也还未到午时,便沿着这护城河疾走了起来。“二十里地儿。”他半个时辰就走了一圈,不过瘾,又反方向走了一圈,“抛开要过桥绕的道,应当是十八里地儿。”他心底里的数儿更踏实了一些。
“一大碗羊杂泡馍。”他掏出碎银子,“没中统钞呀?”这城厢道上小店儿的店小二却很不满意,明明白白是不想收碎银子,“中统钞是啥?”于青万不懂了。
店小二收下了碎银子,却不想搭理这外来的老土。
于青万自尊心有些受伤,在黄河湾,他虽不做地头蛇,也明明白白地是呼风唤雨的人物,这到上都后,连店小二都不想搭理他了。他郁闷地狼吞虎咽了一大碗,还想要一碗,又不想再丢面子,也就甩手出店。
“这汗血马呀?”他不再怕马了,尤其是看见这么俊朗的马,这淡黄马背上搭的厚毛毯比他盖过的毛毯都要好。“没见识。”后面牵马的马倌也走过来了,他牵的是一匹俊美的白马,这马的鬃毛和尾巴都散发出丝光。
于青万摸了下胸口的五品官的任命文书,也终于踏实了。他飞升为五品官了,也才仅仅是五品官,就是升到能够统领站赤和急递铺的首领,也还不是这里要紧的人物,在上都,他永远不会像这两匹马一样地受人尊重和爱惜。
他飘不起来了,也就决定找个急递铺落脚,这比进上都城更踏实。
有了这种想法后,他就沿着往燕京的方向走,在南坡,他看见了离上都最近的急递铺,也就亲切地走上前去。“看你就是个急脚。”急递铺的小杂役热情地说,“还是个邮长。”有急脚走了出来,一眼就看出了深绿色紧身衣,邮长才有的佩刀。
“我想在此留宿,不知可否?”于青万熟稔急递铺系统的行规,急递铺行内人是可以随便留宿的,且不说有行业地位的邮长了。
这是急递铺的潜规则,只是不知他这大西北来的邮长是否被上都的急递铺待见。
“自己人。”白面铺长走出来,小生气道:“客套啥?”
铺长拉着于青万就进铺,又直接上了饭桌,无用他吩咐,杂役们就把碗筷摆上了。先是牛羊肉冷盘,这在黄河九渡的急递铺里也是的,可凤爪和鸭掌的上桌,表明了上都急递铺的上档次。
急递铺是个苦役般的系统,可也是联系天下的命脉,尤其是这有着亘古未有疆土土的王朝。由此,急递铺的供给总是有官方保证的,牛羊肉冷盘就是便菜。
蒙古王公和万户们又有要急递铺送私件的习惯,他们大方阔绰,几乎没有小气的,都有赏赐。这些赏赐,就是急递铺的源源不断的外水,这上都第一铺更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了。
“喝,规矩都一样,在咱的急递铺,不讲究礼节。”铺长喝了一口烈酒,于青万也喝了,有急脚刚返回来,铺长叫住他:“小刚,上桌。”老杂役用土碗给这叫小刚的急脚掺满一碗酒,小刚急脚一口就是小半碗,又用竹筷子夹了牛肉、羊肉吃。
“主菜呢?”小刚急脚问。
“快了。”铺长看了一下窗外的天色。
这已是傍晚,不断有急脚接到急件出发,或往燕京,或往上都,“你这铺多少人呀?”于青万怎么算,这里的急脚也远不止五个,也就问了。
“三十个。”白面铺长神色飞扬。
“难怪!”于青万喝了一大口酒,直觉得自己就是个羊邮长,人家是牛铺长。
“我去看杀羊灌血肠。”小刚急脚还是小年轻,就喜欢凑热闹。
于青万又喜出望外,又是忐忑,就是他飞升为五品了,他也没这待遇。
按规矩,就羊肉而言,千户过急递铺有十斤羊肉的供给,万户有半头羊的供给。于青万没有接待过正儿八经的万户,不过,爱薛过他的管辖时,永昌王要求的万户标准,也不可能只给半只羊,是杀整只羊灌血肠,烤全羊。
急递铺都是按照蒙古方式杀羊的,时间选择在夜幕垂下的那一刻,用尖利的小刀拉开羊胸部的羊皮一指长,剖开胸膜,用手指扣断里面的大血管。这大血管流出的鲜红的血 不能流在地上,待羊肠出来清理后,也就灌入羊肠。
蒙古酒歌传来,唱歌的是端血肠的杂役,这半老的蒙古人托着的盘里的血肠一小截一小截的,热气和香气也和他的歌声和笑意一起进了屋。
“这灌血肠没话说。”铺长吃了一截,嘴里香得,“咱汉人比蒙古人好的地方多,可这杀羊,我到觉得蒙古人是。”
于青万也点头称是,喝了一大口酒,说:“干净,利落。”
“讨嫌的是那些回回。”铺长用头示意一个方向,“前几天,站赤那边遭遇了,好心好意端上去的抓羊肉,回回就不吃,还说是腐肉,要自个儿宰羊吃,非得嗨嗨地抹羊脖子才是。”铺长又把手掌放在自己的脖子上示意。
“还真有这等事儿!”于青万先是诧异,他听说过这类事儿,只是他的急递铺没有遭遇。
他又在心里把这事儿记住,这可是回回招惹蒙古人了。
烤全羊上来后,小刚急脚和铺里能来的都来了,桌子坐不下,也就站着吃,站着喝,满屋子都是酒气,香气,快活气。于青万畅然得不行,这还没完,一众人饱吃后散去了,又还有进来的,这次,不是爷们儿,是三个女子。
“你挑,要有本事全留下,兄弟正好成全。”铺长爽快地告诉于青万,三个女子一个是汉人,一个是西域人,一个是混血,“累了,没劲儿了”于青万只好如此推辞。
“这事儿不强求。”铺长也是干脆,手一挥,三个女子进了里屋,铺长又对于青万说:“这次算没全到位,我等你下次有劲儿的时候。”
于青万真得歇息了,也就进灶房洗脚,老杂役把灶上烧水壶里的水倒进木脚盆,把木凳子搬到脚盆边,又还多了一个小墩子,不知道做啥的。
热水烫脚是冬日里最好的享受,更别说急脚了,于青万暧噫地享受着,以至于还要哼哼几句了,没想到的是,那个汉人女子低头走来了。她走到脚盆边,把小墩子移到对面,挽起衣袖,坐下就要给于青万捏脚。
于青万惊得把脚一缩,更把这女子惊了,也就在心里过意不去,便把脚放在了脚盆边。
脚被捏了一阵子后,老杂役还要给于青万掺滚水,“烫好了”于青万止住了。“你的房已经收拾好准备妥当了,就在进里屋的右边。”老杂役把细地告知客人。
于青万走进那屋,混血女子却在床榻上的被窝里,见于青万进来,她也就出被窝后,又把被窝捂住,抱着自己的外套低头出去了。于青万想换个屋,这已经不可能,也就第一次享受暖被窝。
他从未沾惹女子气,也就怎么也睡不着,这也和对面的动静太大有关。白面铺长让汉族女子给于青万捏脚,叫混血女子给于青万暖被窝,剩下的白人女子,他也就只好自己享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