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必烈实现了中原和漠北大统一后,数百年的大大小小的分裂结束了,大统一的时代开始了,于青万虽没有经历过汉唐,也直觉得这就是汉唐般的生机勃勃。
“娘,你说人家在宁夏府路做啥呢?挖古渠,修新渠了。”于青万又是兴奋,又是心痒痒。
“咱这米饭也就更不愁了。”于氏想到的是米,宁夏府路是塞北江南,产米,自从于青万做邮长后,于氏也就可以吃米饭,也爱上了米饭。“愁啥?咱汉朝祖先挖的汉延渠,唐朝祖先开的唐徕渠,大大小小几十条渠都通了。”于青万满意得不行。
“蒙古人还有这本事?”于氏觉得不可思议。
“人是忽必烈大汗派的,蒙古人也挂了正职的名儿,做事儿的可是咱汉人。”于青万告诉娘。
“我说嘛,这人是谁呀?这大能耐?”于氏也关心了。
“银符副河渠使郭守敬。”于青万是满心服帖。
“难怪!一听,就比你官大得多。”于氏随口说。
“这银符副河渠使是做实事儿,做好事儿的,也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做得像郭大人这样好。”于青万说罢,就要去巡铺了,于氏有心无心地问:“那你什么时候能够做到这银符?”
儿子做这管十个铺的邮长十八年了,虽实惠,可真算不上什么。听见儿子羡慕别人做出大成绩,于氏觉得自己儿子也能,只要做那样大的官就行。
“永远不能!”于青万一边爽朗地告诉娘,一边拿上长枪,挂上佩刀,铺长没有佩刀,邮长才有佩刀。
于青万器宇轩昂地巡铺了十八年,脚底踏实,心头也踏实,从未想过远走高飞。只有在送别爱薛,送走扎马鲁丁后,他才感觉到极度空虚。这次,他是朝西南面巡铺的,可他走着走着,总是要停下来,回望东北方一阵子。他心头叨念着,修完古渠后,郭守敬还会在宁夏府路修新渠,宁夏府路就在东北方,郭守敬就在东北方。
郭守敬是初夏到来的,秋深后,就传来了郭守敬就要回去的消息。于青万很是惆怅,若不是得坚守自己的邮长职责,他真要去宁夏府路亲眼看看。他正这样想着,一匹枣红马跑来了,显然是个传信的,又不是廉希宪的信使,廉希宪已经不在西北。
“中书左丞问话于邮长。”信使下马后,给了于青万一个抱拳,依此谦恭的举止,就足见其长官的为人了。于青万明白这问话的中书左丞就是主政西夏的张文谦,也就抱拳还礼道:“于青万聆听吩咐。”
“银符副河渠使郭大人有心探源黄河,且已出发。这并非大汗交代,可也有利于天下,更可彪炳后世。中书左丞闻知于邮长铁脚板的名声,又知于邮长精明能干,只是不知于邮长是否愿意跟随郭大人溯流黄河,也不知于邮长对黄河上流知否一二。”张文谦的信使告诉于青万。
于青万沿黄河到了吐蕃的往事只告诉了大雁姑娘,爱薛或许也听见了,除此之外,也就没人知道。张文谦主政西夏不久,但已知于青万铁脚板的名声,又刚找对了人。
“于青万求之不得!”于青万再次抱紧拳头,激动不已。他可不是情绪性的人,二十四年前,在那强悍的人就要强暴她娘时,他也是冷静的,可在此时此刻,他真是无法抑制激动的心情。“多年前,于某偶然沿黄河到了吐蕃的草原,这次,能陪伴郭大人探寻黄河源头,于某真是荣幸之至。”他进一步告诉信使。
“那就再好不过了。”信使告诉于青万:“郭大人预计明日午时过此黄河湾,于邮长在黄河边持邮长印信等候好了。”
信使上马离开,于青万千头百绪,首先想到的到是那猎鹰。
这猎鹰是十年前年轻的永昌王派人送来的,那会儿,于青万刚向娘允诺只斗鸡、不斗狗了,要是再玩猎鹰,娘一定会生气,也就把这猎鹰养在胖子家。刚来时,这猎鹰的确不俗,永昌王告知于青万,这只猎鹰曾经是海东青,是父王鹰房养的,父王走后,人手少了,也就训练不过来,这猎鹰便算不上海东青了。
急递铺和驿站的人谁都知道海东青,海东青令牌上的海东青就是必须和一定完成任务的象征。于青万在月亮湖时,也见过作为阔端王信使的海东青,那时,现在的永昌王还是三王子,也几乎不在永昌王府,一只海东青就是他和父王间的信使。
于青万追娘时溯源了黄河,但远远没有到源头,那源头处一定是荒无人烟,他也就想到用那做过海东青的猎鹰传信。他得保证郭守敬万无一失,此人可是命关天下民生,但想到此,于青万又摇了摇头,那做过神鸟的猎鹰或许飞起来都吃力了,胖子是偷偷摸摸养那猎鹰的,这猎鹰就不能让人看见,更别说训练了。
刚开始,胖子的手臂还被抓出血珠,久而久之,胖子就问于青万了:“要么是懵人的,要么是神化了的俗鸟,哪有神鸟。”于青万心里明白,没有永远的神鸟,猎鹰关在阴暗的铁笼子里不出笼,也就野鸟不如,简直就是家兔了。
有时候,胖子燃烧起了食欲时还真要问:“那我要是把它炖了。”
前几天,胖子又问了,于青万再不关心那猎鹰,也就搭理胖子:“你想咋就咋。”
昨天,胖子来于青万家要了两个天麻,大花又生了胖妞后,月子里被吹了风,患了偏头痛,那曾经是神鹰的猎鹰或许还真被炖成天麻汤了。
第二天,秋雾弥漫,于青万早饭后就挎着行囊到了黄河边,没带长枪,也没带刀,一身简束,为的是在马也不能走的地方给郭守敬背仪器。
八年前,扎马鲁丁就带了不少仪器,“那些东些叫仪器”,这是扎马鲁丁告诉于青万的,这个高傲的回回有时候也要流露出一些于青万不知道的学识,于青万家里的藏书里是没有这些新学识的。这些年,从西方来的回回很多,于青万也学会了一些回回话,回回话千变万化,扎马鲁丁说的又是另一种回回话。
阳光终于把弥漫的雾气驱散,北面,沿着黄河边,骑马走来一小队人,于青万赶紧迎上去,这会儿,他还看不见他们的穿戴,也不知道郭守敬是骑在前面的,还是中间的。他也在看他们的后面,看有没有驮着仪器的马队,没有,这会儿,他已能断定中间的就是郭守敬了,不仅仅是穿戴,还有神态和空明的话声。
“于青万拜见郭大人!”于青万施了一个半跪礼,郭守敬也已经下马,便上前两步扶起于青万,“于邮长礼重了,有你共同溯源黄河,是郭某的荣幸。”郭守敬没有架子,也不客套:“既然我们志同道合,这一路我就称你于兄了。”
“郭大人不高高在上,如此则再好不过。”于青万看着神采奕奕的郭守敬,明显该为兄长,且不说官职,“这一行,小弟也就惟郭兄马首是瞻了。”
后来叙生辰,于青万却大四岁,这是后话,反正是,从此刻起,两人也就彼此称兄了。
郭守敬翻身上马,于青万下意识地就上前为他牵马,丝毫不觉得这马可怕,他突然不怕马了。偶然间,他又想起自己怕马,可马上坐着郭守敬,人和马便都坦荡了。
头几天,他们走的就是二十四年前他追回娘的原路,可那刻骨铭心的私怨却飘渺了起来。过那支流时,他正在吹鼓那些袖珍羊皮囊,郭守敬却让他坐在自己的马背上过那支流。他和郭守敬才相处三天,也就觉得比谁都亲切,虽然银符副河渠使仅为次六品,乃至于七品,但于青万觉得郭守敬比过去的三王子,现在的永昌王高大得多。
草原里,那石头矮墙院落还在,只是没有了孩子们的声音,没有一丝生气。于青万的愤怒二十四年前就随那一刀倾泻,这二十四年间,他还经常想到和梦见这里,可他想不到这里已经颓废,那大男孩儿也显然不在这里了。
“于兄,你在看什么?”郭守敬自己牵马走过来。
“我在看那石头院落和后面一高一矮的两座雪峰。”于青万依然看着远方。
“我也在想那两座雪峰,如果不是以一个平面,如海平面做比较,我们其实并不知道它们谁高谁矮。”郭守敬思考着。
于青万的眼光再不看那石头矮墙围着的小院落,他把眼光抬高,凝神那两座不知道谁高谁矮的雪峰。
“没你们比较,我还算有个人样,有你们在,我就是个混日子的。”于青万无限感概。
他觉得自己和爱薛,和札马鲁丁,尤其是和眼前的郭守敬比,自己就不是个人。
“兄长张中书左丞,恩师刘丞相,还有我王师弟,也真是少有的人才。”郭守敬以为于青万知晓自己和张文谦、刘秉忠、王珣的深交,也就不免赞叹。
得知于青万说的是爱薛和扎马鲁丁后,郭守敬更聚精会神了。
郭守敬是在两年前被恩师刘秉忠推荐给忽必烈大汗的,他主要在燕京,有时也到大都面见忽必烈大汗,也就知道了在上都的爱薛和扎马鲁丁。他还没有见过他们,只知道爱薛建议大汗设立西域星历、医药二司,并掌其事;对于札马鲁丁的人品和能力,就更不知晓了。
“于兄,你说的咱秃哈喇吉,就是浑仪,我汉朝就有了,不稀奇。”郭守敬告诉于青万。
“我在书中也见过浑仪,可札马鲁丁的咱秃哈喇吉又多了一些构造。”于青万说。
他不好意思把自己在家仿造那咱秃哈喇吉的事儿说出来。
“那就得请于兄说仔细了,说不定那咱秃哈喇吉还是他山之石呢。”郭守敬胸襟开阔,充满自信,也愿意在东西方浑仪间取长补短。
太阳在西边落下,雪山也不见了,于青万还在给郭守敬回忆那十几箱仪器。几天后,黄河的上流不再是一条,郭守敬也就让一行人和马都留在原地,他和于青万徒步往更广袤的草原走去,晚上,他们也就燃起篝火露营。
他们深入草地又是几天了,汇成一股股水流的上游分支也更加地多了,“这片湿地就是黄河的源头。”郭守敬肯定地审视着这一股股水流。
“我们还有另一边没走呢。”于青万提醒郭守敬。
“那边走到头,也应当是这样。”郭守敬告诉于青万。
“那黄河不止一个源头了?”于青万又纳闷又新奇。
“对!”郭守敬告诉于青万。
于青万放下背着的一块四尺见方的木板,木板四周刻有水槽,“去舀点黄河源头水来。”郭守敬告诉于青万,其实,不是黄河源头水也行,把水灌入四周的水槽里是为校正水平。这木板上面有十九个同心圆,郭守敬在圆的中央插了一根小木棍。
“郭兄,你这又是要倒腾啥?”于青万一边把水倒入木板四周的水槽,一边又问。这会儿,太阳刚升起来,阳光把小棍的影子留在了圆盘上,郭守敬一边量度着这晷影的长短,一边有把握地告诉于青万:“我们测出的正南北,可比札马鲁丁的精准。”
于青万又明白了,这看似简单的郭守敬发明的正方案,却可以精准地测定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