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青万飘飘然地离开上都,一路上,只要有这布告的地儿,他都要去站一下,还大声地朗读一遍。有时候,他还心花怒放地想到,若是阿合马在家抹杀羊,他的奴才会不会告发他呢?想到此,他的快乐也就飙升了。
回回们的哭声传来的时候,他起初是畅快,跟着,也就有些痛楚。这些回回有嚣张的,也有不嚣张的,就是对嚣张的,因抹杀羊而失去家口和财产,失去脑袋,这的确是过了。他这才感觉到了报复的可怕,无辜的不幸。
越近大都,回回的哭声越多,越惨烈,他没有情绪进城回家,便在大都城外走了一圈,还是没有勇气进城。傍晚,残阳如血,他懵懵懂懂地走进一个胡同又一个胡同,实在是撑不住了,也就神魂颠倒地栽进一家小店儿。
“上烈酒!”他疲惫得只想喝烈酒,“大人,这是小店儿,你走错了地儿,就是要酒,也不当是烈酒,烈酒上头。”女店家一眼就看出这绛红色朝服人是不小的朝官,也就好心地提醒。
“我脑袋进了水,心里没法受。”于青万眼神恍惚。
头上包着白帕子的店小二端酒上来,于青万接过碗就喝干净了,“还没有上下酒菜呢”店小二一边去拿菜,一边说,“我喝一碗压惊。”于青万轻松了些。
他知道,他这种出手毒辣的人,也是没有好结果的。
他喝了一碗又一碗,顶不住了脑袋就碰到桌面上糊涂一阵子,清醒后就“别扭!”“别扭!”“太别扭!”地大声叫,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喝到清晨的,还是趴在桌面上,糊涂到清晨的。
他是被鸽哨声叫醒的,这之前,回回商人早起的驼铃声,此起彼伏的公鸡啼鸣,都没有把他带到大都的早晨。大都的鸽群是随清晨的阳光翻飞的,这个时候,一道阳光也照进了小店儿。
于青万给了两张中统钞给店小二,“多了,一张就足够了。”店小二不敢接,“这纸越不值钱了,拿着。”于青万把两张中统钞放在店小二手中,店小二从晚上到天亮,一直在给他添酒、掺茶。
于青万给店小二的是两张一贯的中统钞,二十年前,中统钞印造时,一贯中统钞值一两银子,前十年,中统钞还是相对稳定的,这十年,尤其是这几年,阿合马大量印造中统钞,眼下,五张一贯的中统钞也才能换一两银子了。
于青万看不进圣贤书,对于关乎民生和生计的历史到是兴趣,祖宗给他留下了一些藏书,其中,有几卷是涉及民生和生计的。他也在上都和大都买了几十本雕版书,几乎都是涉及民生和生计的。更多的,他是听闻,听其他汉臣的议论。
唐代出现了“飞钱”纸币,宋代有了“交子”和“会子”纸币,金国也有纸币,但都是和钱并行流通。蒙古前几个大汗不关注民生,也想不到统一各种纸币和钱币的办法。忽必烈有别于蒙古前几个大汗的地方是重视民生,又心胸开阔,目光犀利,他拔用理财天才王文统,用“中统元宝交钞”统一纸币和钱币。
这在华夏大地也是前无古人的的,刘秉忠、廉希宪支持,但不少汉臣直到眼下也觉得这是一个错误,竭力反对。王文统因女婿的叛乱被杀后,这些汉臣是拍手称快,这之后,也再无能为忽必烈主政理财的汉臣出现,这也是忽必烈要用回回阿合马主政理财的一个根由。
在于青万看来,王文统比阿合马强多了,但对阿合马增发中统钞,他也有理解的一面。这十年,有和南宋的战争,和日本的战争,和海都为首的反对忽必烈的蒙古王的战争。但前十年,也有和阿里不哥的战争和其它战争,为何那十年中统钞可以相对稳定,这十年就做不到来了呢?有时候,于青万也在想,天下的人口至少是多了一倍,若两贯中统钞换一两银子,他还是可以接受的,其实,就是五贯中统钞换一两银子,他也是可以理解的。这一点,他和那些讲理学、道学的汉臣完全不同,他在内心和行动上,都没有对阿合马的钞法格格不入。
于青万走出小店儿,脚步有些空,但还是立得住,他家的胡同依旧,只是在隔壁郭守敬院门外站了一个外地来的大孩子,胖胖的,眼熟得很。于青万脚步快了些,他对这穿着白挂衫黑布鞋的孩子有些感觉了,却不敢肯定,天下长得像的人也太多。
“爹,你是爹吗?你真有大额头,你是来郭佰佰家串门儿的?我是胖子的儿子小胖,我早就是你儿了,我叫于石头,爹要不满意,改就得了。”原来这是胖子的儿子小胖子,这大花咋会生出儿子了呢?这孩子又咋知道这里呢?
“我早该来了,只是不知道爹在上都还是大都,就没来瞎碰。我胖爹和我娘哪像爹,傻样的,其她姐姐也一样,好在比我大一岁的小姐姐聪明,她说,爹不是和一个大人物走了,找到这大人物也就找到爹了。我胖爹只记起了郭大人,可不知道名字,但知道郭大人在西夏府修水渠后,老百姓还给他立了一个碑,我胖爹也就去看那碑,人家认得字儿的人告诉我胖爹,说郭大人叫郭守敬。人家还怕我胖爹记不住,也就把三个字写下来,我就是揣着这三个字问来的。”于石头一口气说完。
“你来多久了?”于青万知道郭守敬正在修历的四海观测阶段,这会儿不在家,“我刚来一会儿,昨晚,我住店儿了,我娘养的大肥猪卖了,爹,我有的是钱。”小石头得意地抖一抖衣兜里的碎银子。
于青万拉住于石头的一只手,走几步,进了自家的院门,“爹,你走错了,这是隔壁院儿,不是郭大人的院儿。”于石头记得明明白白的。
“娘!”于青万报喜的声音。
于氏从高堂出来,一眼就看见了于石头,两手往胯部一拍,“这不是小胖吗?”惊讶得,高兴得,“你娘肚子争气了?你是我孙儿,说好了的。”
“娘!”于青万情绪平稳地说:“人家胖子好不容易有一个根儿,胖子家也得守香火。”
“爹放心,才不呢。”于石头提高声音说:“娘生我后,又给我生了两个弟弟。”
于氏高兴得合不拢嘴,没想到这大花的肚子,又如此争气了。
“那我就是你爹了。”于青万沉稳地看着于石头,严肃地说:“你可得听我管教”
“快,过来,奶奶抱抱!”于氏伸出双手,热泪盈眶地等待着。
从此刻开始,于家院落也就热乎了起来。这之前,于青万一直以单身汉的精力奋斗着,也庆幸自己无后顾之忧,便没有和胖子联络。他也觉得人各有志,自己命定和人较劲,也无惧挑战,但胖子一家还是安安生生地在黄河湾好。
于青万五十三岁了,有时候,他也体会到冷寂,尤其是从隔壁热热闹闹的郭守敬家回到这边后。这些年,于氏的手镯是换了再换,已没有更好的手镯可换了,但于青万的俸禄和额外收入还在增加。他绝不伸手,但人家非得给,只要恰当,他也就收下,这样,为了使他得到实际好处,一些人也就送他盐引了。
盐引是到盐场买盐的,由于盐价总是涨,中统钞总是贬,盐引也就是大元国最保价增值的了。
于青万打出两拳后晃荡不安的心又稳定了,他赶紧教于石头认字、写字,还挤出时间,补偿于石头这乡下孩子的都市童年。他定居大都五六年了,还没有走遍大都的市场,这下,有了于石头了,他是把钟楼市、羊角市、东角市,大街市、城关市、猪羊市、牛馿市、马市、果木市、煤木市走了个遍,晚上,也就带于石头逍遥在灯火阑珊中。
“哪什么?”于石头问。
“糖葫芦。”于青万说完,就上前拔下两根,他和于石头一人一根地舔着糖葫芦。
“那是狗还是猫?还扎个红辫子?它是在扫地呀?”于石头好奇地看着地上滚动地走着的一只比猫大不了多少的动物,这动物的丝光样的长毛拖到了地上。
“是大都狗。”于青万自豪地告诉于石头。
“我们家可以养一只吗?”于石头羡慕着问。
于青万没有回答,但觉得扫了孩子的兴,也就在于石头又对蟋蟀感兴趣的时候,给他买了蟋蟀。于青万买了蟋蟀后也就后悔了,他一下子就想到了《蟋蟀经》。
好在于石头并非于青万亲生,一点儿不会玩儿,没几天,也就把蟋蟀捅死了。
很快,因为于石头,于青万也就和于氏较上了劲儿。这是于青万要于石头锻炼身体,于氏却坚决不肯,俩人也就对上了。
“人家千辛万苦找上门来,你却折腾这么个好孩子。”于氏数落于青万。
“他要长成生他的爹那样,也就找不到媳妇了。”于青万说。
“他娘是胖子,他爹是胖子,他能不是胖子吗?”于氏说出再明白不过的道理。
“我的儿子必须做急脚,胖子做不了急脚。”于青万决不让步。
于氏没话说了,这家的一切都是于青万做急脚开始的,于青万要儿子做急脚又是子承父业的正道,于氏再没法反对了。
第二天天亮后,于青万就带于石头跑步,当天还没啥,可第二天,于石头却腿脚硬得起不了床,中午吃饭时,到蒸子里添饭后,腿脚僵硬,也就摔了一下,碗也打碎了。这下,于氏是真心疼了,第三天天刚亮,于青万又去叫于石头起来跑步,于氏却挡在了于石头的房门外,不让于青万进去。
“你自己出来。”于青万严厉地对于石头说。
“有奶奶在,别怕!”于氏告诉孙儿。
于青万拗不过于氏,这天的跑步只好作罢。第四天早上,于青万提前了半个时辰,天还没亮,于氏没有起来,于青万进屋就把于石头提起来,强迫他跟着自己跑步。
天渐渐冷了,于石头有时候实在是不想起来,也就卷在被窝里。于青万不和他多说,只把冷水一点点滴在他的眼皮上,直到他乖乖地起来。
于氏再没话,这是因为于石头开始往高里长了,满身的肥肉也不知掉哪里去了。
这个时候,于青万也就和娘认真商量,要给于石头改名字。于青万爹是“留”字辈,于青万是“青”字辈,于青万的儿子应当是“史”字辈,连起来是“留青史”三字。胖子只记住了音,也就把“史”当成了“石”,于青万还得把“石”换成“史”。
于氏就把于石头当成于家的根,总是“根儿”“根儿”地叫着孙儿,这样,于青万也就决定给儿子“于史根”这个名字,小名儿还是“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