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那个放走了于青万母子的吐蕃大男孩儿,那个让于青万钻裤裆的吐蕃大男孩儿,他就像是一块岩石样在哪里立着。直到于青万母子俩的背影在远方的草原消失后,他依然岩石样一动不动,岩石样强硬。
他的弟弟们向他走拢,但他不想再说一个字,他已经说了太多的话。
这是他第一次和外面的人言辞交锋,他对自己的语言表达能力很满意,平时,他都是在内心反复练习着,交锋着。这也是他第一次向外人散发出他的强暴的力量,他可以拯救,也可以惩罚他们,他们得为他的举止笑,也得为他的举止哭。
他的弟弟们更得如此,不管那人在不在,他都是他的弟弟们的主宰。
“那人死了吗?”他的弟弟们也和他一样,不叫“爹”,叫“那人”。
“死不了。”吐蕃大男孩终于说话。
他不能亲手阉割他爹,也不可能再对他做什么,他还得等待他苏醒后的报复。他是不会逃走的,他等待着他的耳光、重拳、或是更狠的一脚。
他相信他不会死,他毕竟是他的儿子,他离开家时,在没有一个后娘的时候,总是他统揽着这里的一切,他需要他。
他又觉得自己可能死,那人被阉割后,也就不能再出去抢女人,这里不再需要他支撑,那人在失去了搞女人的能力后,也就会狂暴地视一切如草芥。
天黑了,弟弟们都睡熟了,大男孩没有睡,他睁眼听着木楼上的动静,他得有所准备。后半夜,木楼上有了响动,他到羊圈牵出一头肥羊,杀了,剖皮后,又洗干净内脏,把最好的羊肉和羊内脏在大锅里一起煮熟。
这个时候,也有三个弟弟醒来了,他们闻到了这灶屋里的香气,大男孩儿用几大块羊肉奖励了这三个起早的弟弟。他也决定不给最后起来的弟弟吃什么,他得惩罚贪睡的,这还没完,他也得给那汉人娘留下的不到一岁的小弟弟喂羊奶。
“我就什么也不能吃了吗?”最后起来的小弟弟可怜巴巴的。
“你敢给那人送上去吗?”大男孩指着一大碗香喷喷的,他把惩罚变成了诱惑,那一大碗香喷喷的就是冒险的甜头。
“他醒来了吗?”这小弟弟问,谁都怕那人。
“不知道。”大男孩没有说实话。
这小弟弟接过大男孩递给他的木托盘,上面有一盘羊肉、羊内脏和一碗青稞酒,这小弟弟还不满六岁,也就乖咪咪又小心翼翼地端着木托盘向木梯子走去。其他大大小小的弟弟们是又怕又好奇地跟在后面一点儿,可谁也没胆量跟着上木楼梯。
大男孩从灶屋走了出来,望着那人在的木屋,他想得很多,也想有个好的结果,但等到的却是那小弟弟的一声惨叫。他赶忙跑到传出那身惨叫的窗户下,这窗户还就是于青万爬进去的那一面,其他的大大小小的弟弟也先后跑了过来,彼此问:“人呢?”“在哪里?”
两条黑巨犬跑了来,直奔矮墙边的草垛。这草垛已经堆得一丈多高,这些草是收割下的秋草,备牲畜们过冬的。
两条黑色巨犬一前一后地钻进了草垛,被叼出来的小弟弟像是死了,其实没死,是吓晕了。
“哎呦!”他的双肩都被甩脱臼,想的却是:“那大腕里全是我的!”
“都过来!”大男孩愤怒得两眼血红,他天生就心硬,这会儿,他那一丝丝父子情也被甩出窗外,也就变成了一个彻底绝情的人。
“他不要我们,我们就不要他,我带你们走。你们各自准备各自的,谁先到这里,谁骑马。”他果毅地做出大人也难以做出的决断。
他把那匹托货的马留给了那人,也留下了一半牲畜和青稞。他骑着一匹小黑马,这是他的坐骑,他背着那不满一岁的小弟弟,怀里抱着被扔出窗外的双肩脱臼的弟弟。另一匹马是大白马,就是那人的坐骑,上面坐着三个男孩子,他们几乎一齐赶到,也就共同骑乘这匹马。其他的弟弟,也都骑在了牛背上。
他们溯流而上,沿着清澈的水流向草原深处迁徙,一路上,都是大男孩拿主意,无论他如何武断,弟弟们都是唯命之从。他们一共是九个男孩,彼此相差也不到两岁,论理,相差不大的男孩子之间都是有争斗的,若是几个大一点儿的男孩子联手,大男孩也不是对手,但这种可能就恰恰不存在。
那人是东西南北轮番抢夺,每次驮回来的女人说的话也不同,这些女人的孩子也就分别说着吐蕃话、回回话、蒙古话和汉话,只有这大男孩才通这四种语言,其他的弟弟就是想私下联合,说的话也是彼此不懂。
这大男孩又是一个慷概的人,有人说可以给他小弟弟把肩头的脱臼复位,他也就给了人家一头羊。结果,这人只复位了这小弟弟的右边肩头,小弟弟左边的手臂还是吊着的。
他的小羊群也引起了一些人的企图,可当这些人拍马来到他的面前时,又被他咄咄逼人的神色吓得要么掉转马头,要么滚身下马,躬身捧胸行吐蕃礼。
他天生威严,森然得令人颤抖,见过他的人都是后怕,或是敬畏。
他们一天天长大,也一天天地消耗着更多的食物,最后,他们把那头奶羊也吃掉了。这已经是一年后,那最小的弟弟也能够走路,可以吃青稞粉了。
这里是朵思甘,草茂水清,他们都喜欢上了这里,便选择了一个牧人废弃的高山牧屋住了下来。一场大雪后,冬天来临,他们又吃掉了牛,剩下的也就是青稞了。
大一点儿的弟弟们出去抓野味,但最大的收获也就是一只野兔,便吃得连一根野兔的锁骨也舍不得丢弃,津津有味地啃了再舔。
“我还是把那头羊牵回来。”那个左手臂还吊着弟弟说。
“不能,那是一只人家也不吃的病羊。”大男孩告诉这弟弟。
这一年多后,大男孩又长高了不少,力气不比一般的吐蕃男人差了,血气更是旺盛得就想和什么斗一斗。天一天比一天冷,必须储备下肉干过冬了。这样,他也就选择了那一头牦牛,这头牦牛和他一样的血气满满,随时都想着和什么斗一斗。
这是一头巨大的野牦牛,也可能是逃出群的家牛,桀骜不驯得主人也再不敢接近,也就只好让它成了野牛。有一次,大男孩从这巨型牦牛的山坡下通过,这牦牛就从山顶滚石样冲了下来,原因是大男孩在腰间系了一条红色的带子。
“那一身肉够我们过冬了。”大男孩做出决定:“我把它激怒,引下来,我们把它干掉。”
男孩子们也就行动起来,先是选好投杀点,挖坑。接下来,是在坑边准备石块,然后,是用树枝和草把坑伪装好。这里的树不多,他们走了半里路,也才把树枝拖来。
行动开始,大男孩把弟弟们分成四个组,说吐蕃话的一个组,说蒙古话的一个组,说回回话的一个组,说汉话的一个组。只有那刚会走路的小弟弟没有入组,可他也是得参与的。
大男孩不快不慢地往那巨型公牦牛的山坡上走,他的腰间没有系红带子,直到和公牦牛相距只有三丈了,他才突然亮出红腰带。公牦牛立刻向他冲来,若是他启动稍微慢了点儿,或是绊倒,也就是个被公牦牛的大角挑死的结果。
公牦牛一个冲刺后并没有追上大男孩,也就停下来踹着粗气,它身体太沉重,也还没有完全愤怒。
大男孩把红腰带舞动起来,公牦牛被激怒了,猛虎般扑下来,大男孩策略性地跑着,逗着。快接近投杀地点了,公牦牛却放慢了大牛蹄,喷出一股股热气的大鼻子嗅到了不详,也就犹豫了。大男孩把红腰带系在了脖子上,然后,双手像牛角样对着公牦牛,并向公牦牛进攻。
公牦牛暴怒了,更凶猛地扑下来,大男孩策略性地跑着,逗着,最后,朝一边一跳。公牦牛比猛虎笨重多了,就是猛虎,也不能收住和改变冲击的猛力。
公牦牛扑进了树枝和草掩盖着的坑,男孩子们立刻抖掉身上的小树枝,站起来就抱起石块投进坑里,但没有一块石头投向公牦牛的脑袋。
刚开始,暴怒的公牦牛还试图跳出来,石头掩过了牛膝后,公牦牛也就失去了反抗能力。
干牛粪燃烧了起来,负责这事儿的一组弟弟拿着的都是如同长枪样的木杆子,但前端不是枪头,是又细又长的尖锐,它就是晾晒牛肉干的细挂钩,只是被锤直了,还被牢牢地固定在木杆子顶端。这会儿,它已经被烧红,另一组弟弟接过这长木杆子,“嗤”“嗤”“嗤”“嗤”地刺进公牦牛身体。
只有这烧红的细尖锐才能刺进厚实的牦牛皮,公牦牛被不断地激怒,不断地消耗,一组弟弟烧红,一组弟弟刺入,反反复复着。
“该你们了!”大男孩一边说,一边拔出锋利的杀牛刀。
这组弟弟站在坑的两边,他们的任务是把公牦牛的头拉起来,亮出绷紧了皮的牛脖子。他们失败了几次,最后,还是成功了。大男孩猛然跳进坑里,就立定在被拉起的大牛头前,那个一只手臂吊着的弟弟在上面用另一只手提着圆木桶。
大男孩杀牛刀一挥,滚热的血从牛脖子喷出,圆木桶掉了下来,刚好被大男孩接住。滚热的血向木桶喷涌着,装满了一桶后,大男孩把冒着泡的血桶举上去,又站在强健的牛背上,双手撑在坑的两边,一跃上去。
“九儿,快过来,喝这滚热的血。”大男孩招呼最小的弟弟过来,这小弟弟头发泛黄,身体也不太结实,大男孩也就要用这滚热的血给他壮体。
为了这滚热的血,他没有用石块砸公牛头,更不会把公牛深埋得闷死,他从开始到结束,从头到尾都延续着公牛的愤怒,直到愤怒出这滚热的血。
“该你了。”大男孩又叫吊着一边手臂的那弟弟过来,他也希望这滚热的血对这弟弟的吊臂有好处。
他最爱的,最心疼的,也就是这两个弟弟。这之前,他们都没有名字,连谁的年龄多大都说不准确,这之后,大男孩有了一个响亮的名字。
那山坡上巨大的公牦牛消失后,这里的人也就彼此打听,渐渐地,他们都知道是这大男孩干的,也没人嫉妒他,还都叫他桑哥,桑哥就是吐蕃人心目中的雄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