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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朝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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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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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力》连载

第七章 爱薛

“我是我父亲的儿子,人们都叫我爱薛。”也里可温热情地向于青万伸出双手,也不在乎对方就是个跑路的头目。

这使于青万立马伸出了双手,他还从未用握手的方式和人打交道,也体会到对方就是一个天生谦虚心的人,不知道什么是架子的人。

“父亲年老了,也就让我来完成他的使命,父亲坚信我一定能够完成他的使命。”他无比坚定地告诉于青万,就像他告诉三王子和其他任何人一样。

这叫爱薛的西方人说的是蒙古话,比于青万说的蹩脚的蒙古话流利多了。于青万相信,用不了多久,他的汉话也会一样流利。这人金色的头发飘逸着,又是蓝色的眼睛,容貌就像是雕刻出来的,一看,就是一个极其聪慧的人。

三王子却并没有下马,在众目睽睽下,他是得注意自己的身份的。

于青万便和爱薛走在了一起,俩人一样高,步调也就一致了,多聊几句,还是同年同月生同日生的同庚。也里可温的西历和回回历又不同,于青万报的还是汉历的生辰,爱薛走着走着也就换算出了他回回历和西历的生辰。

于青万是以自己的大额头为自豪的,但和爱薛走一阵后,他的这种自豪感消失了,感觉到自己这大额头里装着的都是些雕虫小技,不是人家爱薛那样的智慧。

一众人马走了几十里路后,也就露营了。这里没有更大的集镇,也没有有头脸的人物,明天还有蒙古千户的盛大欢宴,入夜后,三王子也就歇息了。

爱薛没有入帐,他看着天上的星星,还用手掌测量着。于青万走了过去,他懂一点儿天文,却有自知之明,他不可能用蒙古话和爱薛谈论星空,也就明知故问:“见过黄河吗?”

爱薛从西边来,当然还没有见到黄河,也就兴冲冲着说:“我正期盼着呢。”

“那你知道我们明天就要到的黄河边吗?”

“我正想问你呢。”

“我们的黄河边有一阵阵的石林,若在石林峰顶观黄河,那就是另一种景象。”

“那我们就上这石林峰顶观黄河,你们若是允许我留到傍晚,我还想在那峰顶观星星。”

于青万一路上都在想这个套,但有三王子在,他又不能下这个套。

他计划了石林峰顶观黄河这个情节的,但又怕三王子听到了什么,怕三王子从稳妥的角度出发,不支持他这情节。这就得说花木匠了,他要胖子请的花木匠是上一辈的人,知道做木背架是背人上石林峰顶后,花木匠立马摩拳擦掌。

这花木匠其实不姓花,只是手艺好,做什么都锦上添花般地超出雇主的意料,也就得到了花木匠这个名声。花木匠对过去的事儿记得多,也就提醒于青万,十九年前,这里发生了天气突变,还似乎就是这个桃李花艳盛的季节。花木匠还说,要不是天气突变,那些逃难的党项人也不定洗劫人家,他爹的门馆里的木桌凳也就不会被那些人抢来烧火取暖,他爹也就没有后来的事,他爹也就不会被气死。

于青万知道了过去更多的事,也觉得那突然的天气变化就是对着西夏的灭亡,对着党项人的,在那以后,在他的记忆里,是没有那样剧烈的天气变化的。

他又是一个有执行力的人,更别说这是他自己的构想了,六年前,他攀登到半峰后,也就再没有攀登这石林。以他现在的身材和体力,再加上更好的装备,他可以攀登上石林中的任何一个峰顶了,但他心里选择的,还是那个峰。

第二天拔营出发,爱薛一和三王子在一起,就说出了自己的渴望,他的心已被拴到了黄河边的石林。三王子也是喜色,却没有匆忙回答,稳妥地告诉爱薛:“这得千户大人决定。”

这西夏故地都是属于阔端王统辖,但三王子也还不是父王,为人也是慎重的。傍晚,他们到了石林峡口和黄河边的蒙古千户的蒙古包外,礼节后,爱薛就说出了自己的愿望。

“我们一起上!”蒙古千户豪迈地回答。

爱薛如沐春风,于青万心花怒放,恨不得拥抱一下这个壮硕的千户,只是他还没资格和他们站在一起。和着深蓝色蒙古袍服的千户在一起的是泥红色的爱薛和白色的三王子,还有爱哭的着葱绿色又束了腰的蒙古女孩,她已是蒙古大姑娘的着装了。

“请进大帐欢畅!”千户说罢,一手拉着爱薛,一手拉着三王子,迈着蒙古人的大步,激扬又礼节地步入自己的蒙古包。

“大哥哥!”一只熟悉又完全不同的手把于青万的手握住,于青万被她牵着入蒙古包,“小胖,你咋不跟上?”爱哭的蒙古女孩又回头叫胖子。

这蒙古包太香了,太好吃了,这是胖子鼻子的感受,嘴巴的念头。

于青万一身深绿色的出行装束,他这邮长还从未进过蒙古人的帐房,更别说如此大的蒙古包,也就打量着。这大帐房顶上挂满油灯,也不知是羊油还是其它什么油,没有牛油那样的刺鼻的腥膻,还带着香气。这香气或许是正在陆陆续续摆上的各种烤肉,其中一定有鹿肉,于青万吃过。他身边的胖子也实在是忍不住嘴了,也就抓了一块嚼在了油嘴里。

主人没有举杯,宾客是不能饮酒的,好在胖子不会喝酒,也就只是抓着烤鹿肉吃,于青万便没有制止胖子。爱哭的蒙古女孩不知做什么去了,于青万很想再看见她,又强迫自己转念想娘,心里也就全是娘了。

马头琴响起,一排端着银色酒杯的曼妙的蒙古族姑娘出来舞蹈,她们穿着各色的服装和各色的鹿皮靴,都是高高的,美美的,“是几个呀?”胖子想要站起来数,肩膀却被于青万按住。

姑娘们最后都跪在了毛毯上,欣长的手臂把银色的酒杯举过了头顶。

最美的蒙古姑娘出场了,腰肢软如杨柳,又有斗力,鸿雁般张开的双臂如同多了好些关节,是一双真能飞翔的翅膀。爱薛被美轮美奂了,他想鼓掌,又礼貌地忍住了。

胖子却把脑袋深深地埋进了胸口,于青万闻到了他身上发出的腥甜的气气,胖子晚熟,也终于成熟了。“你又不喝酒,快回家去。”于青万用肩头碰了一下胖子,胖子立马起身,又感激得说:“我坏了事儿,以为你要阉我呢。”

胖子显然是想入非非,又想出来了,这个时候,千户出场了,谁会在乎胖子的离场呢。

大雁变成了两只,是雄健的阿爸带着美丽的女儿翱翔在蓝天,于青万心里也为此发烫。他在娘肚子里时爹就走了,他没有见过爹,就像人家没有见过娘一样。

爱薛终于忍不住激动的心情,由衷地鼓掌,这个时候,千户正和女儿背对背翻飞着,一个矫健,一个矫美,一个仰望长生天,一个注目着蓝天下的羊群。

第二天,天空不明朗,一众人走进石林后,天就阴暗了下来。

爱薛有信心独自登峰,蒙古千户也说自己少年时就因登崖立过战功,但于青万还是带上了花木匠做的木背架,他得保证三人都登上峰顶。

于青万希望他设计的这个情节是完美无缺的,可到了那有皱褶的石峰下面,却打起了小雨点。

“这雨会不会下大?”三王子用手心感觉着雨点,又关切地问于青万。

“再大的风雨也挡不住蒙古勇士。”壮硕豪迈的千户带来了冰镐、稳固野外帐篷用的铁锥、牛皮绳,装备比于青万的还要完备。

爱薛的装备是自带的,他从地中海的西边一路走来,也是涉过艰险,并无惧更大的艰险的,便积极地说:“我的很多路段都在暴雨中走过。”

壮硕的千户选择了一下路径后,嚯地就登上了,他的健硕的身体根本不是负担,是无穷的巨大力量的源泉。他就像是在战争中一样,冲到了最前面。

爱薛跟在下面,于青万又在爱薛下面,刚开始,他还得多看爱薛几眼,生怕有个闪失,没多久,他也就难于判定他们三人中谁最牛气了。

雨点没有了,天光开了一些,但乌云更重了,天光就是乌云翻滚时留下的窟窿。

于青万攀登到石峰的中段,石缝中却没见那根长钉子,这也是,六年了,麻绳肯定早朽没了,那长钉子也会锈蚀的;不寻常的是,壁缝里也没有发现一点点锈蚀的痕迹。

雷声,一声大过一声的滚雷声,天光没了,高处的爱薛和更高处的千户却丝毫没有犹豫,继续向上攀登着。于青万也没有半途而废的想法,他跟了上去。

雨又下了起来,越来越大,密集得于青万都只看得见上面的爱薛,看不见千户了。风是从对面刮过来的,带来的冰雹大多被石林体挡住了,但仍然是剧烈地打在了于青万头顶上。

千户如临战阵般地带了头盔,于青万没有头盔,他没想到他真就会遇上气候突变的事件。

于青万眼睛被冰雹砸得模糊了,已经看不见爱薛了,也就更加奋力向上,一道强劲的风吹过他的头顶,他抓住了千户用冰镐钉进石壁的铁锥。

这显然是快到顶了,劲风也就从峰顶压了下来,他只好顿一下,又集中力量向上。雨水夹杂着冰雹朝他脸上砸着,他看见了千户和爱薛,他们已在峰顶,但都站不住,被风吹得就要坠下这边。

于青万上了顶,但根本站不住,肢体僵硬,控制不住身体,上去就摔了一跤。

爱薛身体单薄些,也就被烈风更推向这边了。千户猛扑两步,抓住了爱薛的一只手,另一只手把头盔扣在爱薛头上,然后,猛力把爱薛拉向自己的胸膛,死死地搂住爱薛的腰,自己向后倒下,做了爱薛的肉毯。

于青万爬不起来了,可他还得爬过去。暴雨裹挟着冰雹,没有丝毫减弱,风更烈了,于青万身体的热气已被搜刮得干干净净,全身发抖,虚弱得就要闭眼,头往下一掉,撞到了石头上,头皮破了,血流进了嘴里,咸腥味刺激了他的神经。他不能闭眼,更得保护住爱薛,他得给他挡住雨水、冰雹和寒冷。

爱薛已经失去意识,朝天的背冰冷,于青万还有些温热的胸膛贴住了爱薛的冰冷的背心,雨水和冰雹再打不到爱薛的身体。于青万松弛了下来,也就闭上了眼睛。

暴风骤雨后,天又开了,于青万觉得胸口暖洋洋的,爱薛的背心是热烘烘的,千户的两眼一动不动地圆睁着。

于青万和爱薛站了起来,千户却永远躺下了。

爱薛拿出玫瑰十字架,又在自己胸口划了一个十字,再虔诚地恭下身,要给千户的胸口划十字,“别!无畏的勇气会使阿爸到长生天那里去的。”一个女子的声音叫住了爱薛:“阿爸是无需你划的十字的。”

“大雁姑娘。”于青万终于改了称呼。

她独自攀了上来,她矫健无比,她没有悲泣,她是翱翔的大雁,她是大雁姑娘。

大雁姑娘走到阿爸的身边,跪下,又向于青万招招手:“来呀!”

于青万矜持地走了过去,大雁姑娘对着阿爸,就像他还活着,“阿爸,我告诉您了我爱谁的,您同意了,您说女儿爱谁就是谁,阿爸都满心喜欢。”又对于青万,“叫声阿爸。”

于青万愣住了,百感交集得出不匀气,“快,叫声阿爸,我才能给他合上眼。”大雁姑娘把双手放在壮硕的千户睁开着的眼皮上。

“阿爸!你女儿的安达叫您了!”于青万带着忏悔心叫了,这登黄河边的石林是他的主意,虽然他感觉到,要不是自己操作,千户说不定也会带爱薛登这黄河边的石林。

大雁姑娘留恋地看了一阵子阿爸的眼睛后,给阿爸合上了双眼。

“你只把我当安达吗?”她痛苦地站了起来。

“我已要了我娘。”于青万看着大雁姑娘,深吸一口气。

“你不是这种人,你们汉人也没有这规矩,就是蒙古人,他要继承的也是后娘,不是亲娘,你必须得给我说清楚。”大雁姑娘又变成了爱哭的蒙古女孩,那个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在李子树下泼哭的蒙古女孩。

爱薛明白地走开了,他走到峰顶的西边,看着日落前金色的黄河湾。

“那我就说个明明白白。”于青万从这石峰奔下去后说起,一个情节不漏下地仔仔细细地说了那之后的事,包括他看到了娘的身体的那一瞬间,他发的誓愿。

他的声音很大,这峰顶上也就爱薛,他不怕被爱薛听见,也太想发泄自己心里的弯弯拐拐的情愫。

是呀,若没有吐蕃人劫持了他娘的事件,他也不是只爱娘的。但有了这一事件,他就只能爱自己的娘了。

“我把我阿爸留在这峰顶,你叫了一声阿爸,那你的娘也就是我的娘。”大雁姑娘只能这样说了。

“你是我的安达,我的娘就是你的娘。”于青万堵塞了大雁姑娘的情感渗漏,严守着自己对娘的情愫。

大雁姑娘又伏下身子,最后亲了阿爸的两边脸,再把阿爸的深蓝的腰带取下来,又把自己的葱绿的腰带给阿爸系上,她把阿爸的腰带系在自己的腰间,告诉道:

“阿爸,我把您留在这峰顶,您的无畏的灵魂会更快地升到长生天!我知道,你不放心在和林的巴敦尔,我这就去和林管教巴敦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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