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青万等待着刑部对那强抢民女的驿站长的处置,可这案子却在中途转向了,这案子莫名其妙地转到了总制院。总制院是统领吐蕃事务的,对吐蕃人的处置须在总制院,可那黄发驿站长明明说的是回回话,是回回,又怎么会送总制院呢?
再说那吊臂吐蕃人,这吊臂为何要帮那黄发呢?就说是他们碰巧要好,这六品的员外郎的权力又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只有一种可能,这吊臂走了阿合马这条线,阿合马是握有大权的中书省的平章政事,他是有能力办成这样的事情的。
于青万也一直在体会这阿合马,体会他为何受忽必烈大汗重用再重用,感觉到这人也是一个不一般的力臣,本事就是能弄钱。忽必烈要打仗,要扩张,要赏赐蒙古王公和要臣,便需要大把大把地花钱,也就得要一个能给他捞钱的力臣。
阿合马鹰一样变着花样抓食,抓食的又主要是黎民百姓,尤其是汉人。为了弄钱,他禁止私人铸造农具,又高价强卖农具,这些锄头镰刀又多是劣质的,不好用外,还用不了多久。有的汉民地区因产盐而稍微富足了点儿,阿合马也就把盐税提高一大半,这里的汉人便又陷入穷困了。阿合马就是如此般,一件件地做着让天下苍生难受的事。
于青万没力量和阿合马对抗,为天下苍生出头,但他有把握让阿合马也难受一阵子。这次,他锁定的是阿合马的那两匹宝马,他要阿合马失去那两匹宝马。
有的马就好看得使人心慕,说这样的一匹马可以值一万匹马都不过分。阿合马那两匹马就是如此的宝马,一匹宝马就值一万头马,那两匹马就等于是两个巨大的马群。
开头,于青万是无意间路遇那淡黄色马汗血马和发出丝光的阿拉伯白马的,后来,他有了兴趣,也动了心思,稍一调查,也就知道是阿合马的马。
蒙古人都爱马,忽必烈大汗更是马迷,为此,他的弟弟旭烈兀还从他的伊尔汗国送来不少好马。忽必烈大汗的马房大得很,若是要牧马,放出去的就是一个马群,但这些大汗的马都是在大都城内的北苑群牧。
那两匹在上都城厢招摇的马,不是忽必烈大汗的马,见过那两匹马的人也都知道,那是阿合马平章政事的宝马,是那回回丞相要显摆他的富贵。
“尊敬的安童右相,”于青万写下这行字后,浅笑了一下,这是他对汗朝宰相必须的尊重,若是用心里话,他会写成“真好看的安童右相”。
“在上都城外的南面,我站赤的驿马和急递铺的急脚,屡屡被两匹宝马阻挡,驿马和急脚不得不停下来为这两匹宝马让路。经查知,这两匹宝马是阿合马平章政事的西域马,也还不是大汗的赏赐。”于青万放下笔,看了看,可以了。
安童丞相多数时间是在宫城里,他到中书省省事时,于青万也才把这些文字呈上。安童丞相可谓姗姗来迟,但看了这些文字后,便显出年轻人雷厉风行的劲道。他知道阿合马狡诈,也就以怯薛长的权力先派出怯薛,首先去控制了那两匹马,然后,他才入宫向忽必烈禀报。
忽必烈大汗向阿合马垂询那两匹宝马,阿合马说是空穴来风,他若有宝马,哪不献给给大汗。怯薛们也就牵出了那两匹马,阿合马怕担受贿罪,也就矢口否认,捂着疼痛着的胸口说:这不是我的马。
春风来了,积雪融化了,于青万却不敢春风得意,他一直被吊臂盯着。
于青万早想反跟踪吊臂了,只是前些日子有积雪在,怕留下脚印,授人以柄。这天,吊臂近午时才来,申时初也就早退了。于青万这会儿正好没有要务,也就跟了出去。
吊臂往前走着,从不回头,到是有一只白鹰飞起,阳光灿烂中,于青万没看见,也不会在意。吊臂没有向有清真寺的回回区走,到是总制院的方向。
于青万还是想看个究竟,也就继续跟踪着,直到吊臂进了总制院。
于青万正要回头,却在地上看见一个无比高大的影子。
“光天化日下,你又是偷偷摸摸的。”强朗的声音。
于青万立刻转过身,也立马就惊骇了,这说话的巨高大的麦色人有一种气血满满的粗暴的高贵,于青万看出了他是谁,陡然间,自惭形愧,也还撑得住。
“再来一次。”巨高大的麦色人叉开长腿,这长腿的影子更长。
“你记得那会儿我说的话吗?”于青万提醒对方,尽管,那话是二十四年前说的。
“有第二次不是更好吗?”巨高大的麦色人指着胯下,谐谑道。
“我再不会在别人的裤裆里看风景。”于青万就要走。
巨高大的麦色人张开双臂,又变成一张不会笑的脸,还明明白白地告诉一切:别惹我!
巨高大的麦色人的手背上站着的白鹰厉害地扇了一下翅膀。
于青万毛骨悚然,一个他最不想遭遇的人遭遇了,一个他最不想重逢的人,却如此重逢了。这次,他又是轻手轻脚地跟在后面,就像是二十四年前,他轻手轻脚地摸进那矮石墙的吐蕃院落,小偷样翻上人家的窗口一样。
想到这过去的挖心事,他的难堪和娘的屈辱便交织在一起,直觉得天旋地转。
想起这吐蕃大男孩让自己钻裤裆,他就恨不得用头顶上去;可想到这吐蕃大男孩放走了他母子,他又觉着得对他感恩才是。
“忘恩负义的家伙,我不放你走,你怎么娶回你的娘。”放浪的笑声。
于青万一听这话,也就僵住了,没想到,二十四年前,他在草原上对娘的表白的话,却被这吐蕃大男孩听见。
“想杀人灭口吗?”巨高大的麦色人食指一勾,做了个邀请的手势,这只手臂上没有白鹰,他这也不是挑衅,简直就是不削。
于青万的拳头不由自主地握紧了。
“你要自不量力,我就替巴敦尔修理你。”巨高大的麦色人有力度的下巴一扬。
这是一句水落石出的话,于青万也在僵态中被激活,前面通不过,他就走侧面。
他转身快,跑得更快,追赶他的是几声极度骄傲的夸张狂笑。
他边跑边想,也就想到了桑哥二字,八思巴上师回吐蕃了,留守这上都总制院的人就是桑哥。
他对这皇城已了如指掌,也早知道这总制院有个桑哥,今天,他知道了,这桑哥就是那吐蕃大男孩。
他几乎要哭了,他是来上都斗阿合马这只鹰的,没想到又多了桑哥这头他根本不能战胜的狮子。
这个时候,桑哥已回到总制院了,他不过是想压制下于青万,丝毫没把这人当对手。他也是有正气的人,九儿从刑部的监禁中转来总制院后,他狠狠地鞭打了九儿,他也恨他抢劫民女,这突破了他的做人底线。
这些年,只要是八思巴上师在,桑哥就是一个散发出光彩的大能力,一个办好事的人,但八思巴离开了,他也就依然想发泄,要狂暴。
“九儿。”桑哥进大屋就抱住小弟九儿亲吻,还吻他被自己鞭打出的伤口,“还疼吗?”他关切得就像一个女人。
“咋不疼!”九儿就是黄发,二十多岁了还撒娇,那野牦牛的血并没有使他的头发变黄,他的头发反到是变卷了。
“你咋不废了那大额头?”吊臂很是不满。
“都过来!”桑哥把这话说了三遍,他的八个弟弟依然是只会各自的语言,他也就得用三种语言分别对他们说话。
“这里是什么地方?”这话也说了三遍。
“皇城。”吐蕃话回答。
“皇城。”回回话回答。
“皇城。”汉话回答。
“这皇城里的官员哪个民族最多?”这话又说了三遍。
“汉人。”蒙古话回答。
“汉人。”回回话回答。
“汉人。”汉话回答
“汉人最坏,犯了法还不算。”黄发愤愤地说:“我才抢三个女人,就犯法了;汉人家妻妾成群,甜言蜜语地哄着,也就没犯法。”
桑哥笑了,又把黄发的话翻译给其他弟弟,弟弟们也笑了,桑哥鼓掌激励。
“狗叼耗子的是那爱薛,管他鸟事,他搀和进来鬼样。”吊臂是最有脑筋的,不然,桑哥不会让他进中书省右部。“他靠近汉人,就像我们靠近回回一样,我们有帝师,回回人有钱,汉人有计谋,爱薛把管闲事作为做好事。”桑哥打趣爱薛。
“汉人懂个屁!”吊臂口出脏话,“只会把个圆说出个柄来。”
这后一句话是忽必烈说的,一些汉臣在忽必烈打天下的时候很有大局观,但在当下,在忽必烈缺钱的时候,这些汉臣也用儒家乃至于理学家的话对忽必烈说教,忽必烈也就疏远了这些汉臣。同时,忽必烈也觉得天理是个圆,死搬道理的那些汉臣却当成柄说。
“汉人爱啃书本,可他们的书本里多是废话;汉人喜欢动脑筋,但都是死脑筋;汉人不会为大汗谋利,回回有这本事,汉人也就嫉妒和诽谤回回。”桑哥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吊臂。
“我们少了一人挣钱,我们还有好吃的吗?”吊臂问得很实在。
他不贪女人,就贪睡,贪吃,从小到大都改不了。眼下,黄发没事儿做了,他们九兄弟中就桑哥和他有俸禄,生活水平看来是要降低了。
“我手上有的是钱,但是总制院的钱,我不会动一分一厘。”桑哥把这话说了三遍,“我保证,总有一天,你们都会阔绰和扬眉吐气的。”
这个时候,于青万已经回到中书省右部,只是,在他的位置上又多了一个回回中书侍郎,也是主管站赤和急递铺。从这天起,于青万也就在中书省坐冷板凳了。
阿合马平章政事先是主管财政,渐渐地,也就是中书省说一不二的人物了。他派出的那个回回中书侍郎,就是要挤走于青万的,可没有于青万,站赤和急递铺就运转不灵,这回回中书侍郎还得依靠于青万,于青万冷板凳也又半热了起来。
站赤和急递铺多是汉人,那回回侍郎根本就吆喝不了,也就宁肯呆在中书省里处理事务。于青万有加倍的时间到更远的站赤和急递铺了,又经过两年,方圆一千里内的站赤和急递铺都被他走遍了。
他的铁脚板的名声越来越响,口耳相传后,连忽必烈大汗都知道他这“铁脚板”了。这是阿合马料不定的,却是刘秉忠期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