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省在大都城最南边的五云坊,南北长215步,东西宽100步,臣子们大都住在五云坊的北边,若是要迟到了,也就快马加鞭,下马后,便气踹嘘嘘地跑进尚书省的南门。桑哥丞相要求臣子们务必准时赶到,超过了卯时,一律要用鞭子打屁股。
桑哥主政后亮出了两个铁拳头,一个是理算,一个是钩考,理算是理财物,钩考是从头到尾算总账。阿合马掌权时也没有大规模地钩考,大规模地钩考还是蒙哥大汗怀疑弟弟忽必烈要篡权,对忽必烈的漠南辖地下的重手;那个时候,若不是蒙哥大汗松了手,忽必烈手下的人大多人都会被钩考入狱,这便是钩考的厉害。
“哈哈,卯时已过。”桑哥带着恶毒笑意,他有虐人的嗜好,是不是就要发作,“今天,你们猜猜,看谁被打屁股。”桑哥右手把权杖在左手心上敲了敲三下,这权杖比一般的权杖长,是银色的,两头又是纯金的头,一是鹰头,一是狮头。
“我到想是于青万。”桑哥又放肆地笑了笑,他的爪牙们发出捧场声,“你们等着瞧,我总有一天会打折他的腿。”桑哥泄愤于青万,也是以此扬威。
于青万出使伊利汗国后,尤其是赵孟頫为驿站和急递铺增加了十倍费用后,于青万力臣的地位也就更牢不可破。这说明,过去,于青万是在财力十分拮据的情况下支撑起了驿站和急递铺,不怀恶意的人都对他都啧啧称赞,这使桑哥更气不打一处出。
“别以为他敢忽视我,这些年,他连总制院的们都不敢过。”桑哥收敛笑容。
他比谁都高大,也比谁都严肃,脸盘就像是一块烧红的砖,他气愤于青万想走那去就走那去,更从不出列尚书省的早会和其它会,但又无可奈何。通政院不直属尚书省,就像是他的总制院不直属尚书省和中书省一样,他也是不料谁的。
“迟到一刻钟。”断事官为难地没有看这迟到人,他拿不定,便侧身用征询的眼光看着堂上的主宰桑哥,桑哥的回答是铁面无情地背过身。
断事官也就把迟到人带到侧房,打了三鞭,鞭声在堂的人都听得见,以示惩戒。
这迟到的人就是赵孟頫,他带着奇耻大辱入列,令赵孟頫更愤怒的又是下一幕。
有人更迟地迟到了,“迟到两刻钟。”断事官冷面对着这迟到人,就要带他去侧室打屁股,他无需看桑哥的态度了,“进来,入列。”桑哥却带笑发话。
这人是来尚书省禀事儿的河间盐运使张庸,桑哥在河间巡视时看中了侍候他的官婢,也不嫌弃对方身份,当众就捏捏拿拿,张庸心有灵犀,便把这官婢孝敬给了桑哥。
这事儿是就近儿的事儿,这厅堂里的人也还没人知道,都觉得张庸官位明显比赵孟頫低,又更晚到来,应该多打三下屁股才是,大厅里也就是乱哄哄的议论声了,赵孟頫更是怒不可遏,大喊道:“我要投诉!”,便奋然离场。
场面愈加混乱,大小臣子们皆左右私语,交头接耳。“蜡黄脸的户部侍郎!”桑哥大喝一声,众人立刻萧立,又拉开和这户部侍郎的距离。
被桑哥呵斥的蜡黄脸的户部侍郎是女真人,一点儿不刺头,本本分分的模样。
“我问你!”桑哥眼睛放出凶光:“至元钞发了,天下大乱没有!”
桑哥最大的作为就是发至元钞,这也是叶李的想法,但大多数人反对。户部开始是坚决反对,后来顶不住桑哥的强压,也就转而支持发至元钞;但这女真人户部侍郎却是个胆小又较真的人,就不收回自己的原见,依然认为至元钞千万发不得。
“禀丞相,在下没有说天下大乱,在下说的是饮鸩止渴。”女真人户部侍郎不得不小声地更正一下。
他是个按部就班,兢兢业业的人,也一直胆小,怕自己出事儿,也怕钞币出事儿,饮鸩止渴在他看来是就是一个恰当的比喻。
“嗬!嗬嗬!”桑哥大怒,指着这女真人说:“你好大胆子!你还敢重复侮辱本朝钞法的话!我看清楚了,你这个女真人到是要蛊惑人心,混乱天下,你是不是想念你的金朝了?我今儿这就要盘查你,若你说不清楚,你就饮鸩止渴吧!”
桑哥说完这话,便不再说其它的事,他得首先拔出眼中钉。
早会散了,户部侍郎蜡黄的脸更蜡黄了,他不敢走,独自在在厅堂里呆若木鸡,桑哥却只狠狠地看着他,又一言不发。桑哥铁着脸离开了,这女真人户部侍郎却瑟瑟发抖起来。
赵孟頫回到家中后,根本没法坐下,只好扑在卧榻上。夫人管道升也才知道夫君受了鞭子,不可思议外,更心痛得不行,忙去端热水。
管道升才貌双全,赵孟頫应诏到大都后,她就一直分局在湖州;她到大都和赵孟頫夫妻团聚也还不到一年,没想到这样荒唐的事却落到夫君身上。
管道升正要为赵孟頫上药,门童进来说,“昨天那三个怯薛来问候了”。赵孟頫立刻起身正衣容,管道升也洗手候客,三个高大的蒙古人走了进来,前面两个都提了带血的肉,一是野马肉,一是豹肉,显然是蒙古人挨鞭子后的独到补品。
走最后的怯薛没带什么,也更标致,肌肤比一般的女人还白净。
“这种事不应该发生,也再不能发生。”年长的怯薛说。
他是也先帖木儿,是怯薛,也是御史中丞,他的话也是御史台的态度。
“若不是我们的希求,你也不会熬到半夜。”也里审班十分抱歉地看着赵孟頫,他是忽必烈的近身怯薛,也是刑部尚书不忽木的弟弟。
赵孟頫没法坐,站着,三人也就站着,三人中最高的是彻里。
彻里没带什么来,也不说话,他就是一个不大说话,更绝不会说虚伪话的人。昨晚,他们三人来求字画,又侯着,赵孟頫为也先帖木儿写了楷书,又为也里审班画马,也就兴奋到后半夜了;若没这昨儿的熬夜,赵孟頫今晨也不会迟到。
彻里是来求竹的,赵孟頫的竹不如夫人管道升,是管道升为彻里画的竹。由此,彻里也就觉得自己和赵孟頫今日迟到无关,也就认为不该备礼,可也来了。
“桑哥就想鞭我,因我下江南时没有鞭人。”赵孟頫这话是使也先帖木儿和也里审班释怀,也是要辩驳眼下的大是大非。三人都是忽必烈的近侍,讲给他们听再好不过,这样,赵孟頫也就讲了自己在江南的作为和触目惊心的见闻。
桑哥强行发行至元钞,也就受到地方的抵制,几个月过去了,至元钞在地方上就根本流行不开,江南就更是只认中统钞了。桑哥以皇帝的名义派出钦差大,查办地方官员的慢令之罪,赵孟頫极不情愿,但还是和吏部尚书刘宣一起被派往江南。临行,桑哥训话,要钦差们不得手软,不管对哪级官员,要重鞭才是。
钦差们多是不手软的,抓住谁,就是一顿鞭打。赵孟頫则觉得鞭打伤人肌肤,更伤人尊严,他在江南就没有鞭打过一个人。他告诉同行人,人是有尊严的,有尊严,才知道廉耻,才会洁身自好;一个丧失了尊严的人,也就不需要顾及廉耻,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
赵孟頫也觉察到理算在江南的严重后果,他在江南故交不少,也就得知,理算使民至嫁妻卖女,祸及亲邻,仅仅是江浙行省,被逼死者就已达五百余人。
“真的如此?”彻里说话了。
“就义乌一个县,已经逼死了十七人。”赵孟頫告诉彻里,为使其信服,赵孟頫又到书房取出一张画纸,这张画纸上不是画,写的是十七个人的名字。
“这是做过义乌县令的周密的手迹。”赵孟頫把这画纸递给彻里。
这次到江南,故旧外,赵孟頫也交了新友。周密在南宋时做过义乌县令,南宋灭亡后,也就隐居不仕,这十七名被逼死的人他大多认识,并为其中一人写了碑文。
彻里看了这些名字后,双手把这张画纸递给赵孟頫,他们年龄相当,但赵孟頫的修养明显更高。
“这样看来,理算是有利有弊了。”也里审班明白了些。
“理算是有百害无一利。”赵孟頫把话说绝。
“这次,桑哥理算出了几百万锭。”赵孟頫接着说。
“也还有几千万锭待追索。”也先帖木儿插话说。
他是御史中丞,看事偏严,又常在大都和上都,不太了解下面的实情。
“江南人不会等死,这些被追索的人要么死,要么已入狱,要么都逃到山林,逃到海里了,哪还能追索?姑且不说桑哥的几千万锭是如何算出来的,这人不在了,谁来出钱?”赵孟頫得把真实的状况揭示出来了。
怯薛大多是蒙古人万户、千户的后代,这些年轻的蒙古贵族对几百万锭增收是喜悦的,也等待着更大的喜悦,没想到桑哥的理算是竭泽而渔,听了赵孟頫的话,彻里也就忧心了,“人都不在地儿上了,没人种地做事儿,那明年的钱粮又谁交呢?”他茫然地问。
“中统钞是收不上来了,也就印至元钞。”赵孟頫一针见血。
“一贯至元钞可是值五贯中统钞。”也先帖木儿纳闷着说。
“桑哥拍胸膛说,至元钞绝不会贬值,这话就是大谎话,至元钞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后,难逃中统钞的命运。”赵孟頫接过也先帖木儿的话。
“那中统钞不就是废纸了?”也里审班冲口而出。
“发至元钞的确是饮鸩止渴呀!”也先帖木儿感叹。
作为御史中丞,他知晓今晨尚书省赵孟頫离场后,尚书省早会后面发生的事。会后,桑哥到了御史台,要御史台协助彻查那女真人户部侍郎的反叛罪。也先帖木儿为此也问讯了与会的其他人,还知道了令桑哥切齿痛恨的“饮鸩止渴”。
“桑哥也有铁面无私的一面,若为他自己,他是不会提议罢秦王的。”彻里眼里闪着锐气。
“这里面就更深沉了。”赵孟頫把话收住。
秦王是安西王阿难答的弟弟,安西王阿难答是蒙古王中唯一信奉真主的异端,可谓回教蒙古王;阿难答的封地又和桑哥的总制院管辖的吐蕃地接壤。桑哥一直和回教中反汉人的势力联手,他和阿难答的关系更密切得神秘。秦王的存在瓜分了安西王的辖地,秦王本人显然也是和桑哥不搭调的。
“那我就说说盐引了。”赵孟頫不能和蒙古怯薛说蒙古诸王的家务事,也就把盐引引出来,“桑哥把盐引由中统钞30贯,增加到中统钞50贯。”赵孟頫没提茶引由5贯增为10贯,茶引不多,没人争抢。
“你们知道盐商手上有多少盐引吗?”赵孟頫问。
“盐商哪有多少盐引。”也里审班不削道。
谁都知道,盐商要得到盐引,那是得有层层花费的,更多的盐引是被蒙古王公大臣瓜分了的。这样,盐引也就金贵了,一张30贯买来的盐引,实际价值是300贯;桑哥把盐引由30贯增加到50贯,一张盐引也就价值500贯。盐引更值钱了,桑哥也不会白费心,少一个蒙古王来分盐引,他自己也就多捏住一些盐引。
“这我完全明白了。”彻里说这话时有些心不在焉。
他在想自己在天山时对于青万说的话,他不会站在汉人一边,也不会站在回回和吐蕃人一边。今后,他依然是哪边都不会站,但他要站在驱邪扶正的正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