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一年的春天到来,大都一派新气象,郭守敬主持的重大水利工程开工了,忽必烈令宰相以下的官员全部参加劳动,统一听郭守敬指挥。这条由通州到大都的水利工程利用了多条水系,崭新的水利措施,一百六十多里的运河建成后,被命名为通惠河。
这个时候,札马鲁丁已经离世,他不可能再和郭守敬较劲儿,但他主编的七百五十五卷的《大元大一统志》已经完成,并进呈。这是一部地理巨著,札马鲁丁带来了大量的回回地图,又吸收了阿拉伯的地图制图法,《大元大一统志》的地图便就有了地球的概念,这和汉族传统的计里画方的方法是不相同的。
札马鲁丁在大元国民族大融合的氛围中,也不再和汉人隔膜,大胆启用汉人,参与《大元大一统志》编撰的大多是汉人;他又慧眼识才,破格提拔了虞应龙,也培养了不少兼具中西方地理学视野的汉人,是一个令于青万也崇拜的回回。
于青万和郭守敬是邻居,却不和郭守敬往来了。郭守敬做的事是彪炳千秋、惠泽民生的事,对人对己,都是只有利没有弊的;于青万从筹划杀阿合马开始,也就是和恶人、强人的不择手段的生死较量,且必然给自身带来后患。于青万早已明白,自己是难于善终的,自己这家迟早会空的,也就唯恐波及邻居郭守敬
这些时日里,他时不时就要神差鬼使般地惊诧一下,又不自觉地要恐惧地仰望天空,但那桑哥杀头时刻出现的大红鹰,就再没有在天空出现。桑哥离世了,却又更深深地在于青万的心底。
桑哥的魂魄挟持着于青万的魂魄,但桑哥不可战胜的肉身毕竟消失,于青万也敢到桑哥的地盘总制院走一走了。总制院又叫宣政院,,主管吐蕃和佛教事物,于青万想见阿尼哥,又不敢登门,他对阿尼哥的师兄桑哥不择手段,他怕阿尼哥像自己对待叶李一样对待自己,怕吃闭门羹,便渴望在此和阿尼哥不期而遇。
“好邻居!”阿尼哥远远地就招呼着,还是那样的令人放心的笑脸,带着船帽的他个头不高,神态更如同是一个冻龄的大少年。
于青万太羡慕阿尼哥的才华,每次路过阿尼哥的白塔的时候,他都啧啧称赞。于青万更嫉妒阿尼哥的人生,这样的人生是没有烦恼的,但他却得把自己的苦闷递给阿尼哥。
“做人,我对不起桑哥。”于青万脸色忧郁,全身都是紧的。
他还想不到第二个人可以听自己倾诉,若阿尼哥问为什么,他也就会从头到尾地把和桑哥的事全说出来,一丝也不留下,他需要在桑哥的地盘向桑哥的师弟说出自己的心里话。于青万没有到阿尼哥的匠作院,也是由此考虑。
“你却不会悔。”阿尼哥读着于青万的心,也还是那样的令人放心的笑脸。
于青万没法向阿尼哥说自己作为一个汉臣的天责,又觉得欠桑哥太多,心里堵得慌,也就问:“我想籍慰桑哥的灵魂,又不知道该咋办?”
阿尼哥立刻说:“国师知道。”
于青万实在反应不过来,八思巴帝师早已不在人世了,胆巴国师也不知去哪里了。
“都说已故师兄恶徒欺师,其实,我也怕国师的严厉。”阿尼哥坦诚地一笑,又幽默道:“已故师兄或是看不惯国师露出唇外的大龅牙,也就把国师初贬临洮,又流潮州。”
“国师在潮州了?”于青万问。
“国师命大,没被长途跋涉累死,应还在潮州。”阿尼哥看着南方。
胆巴国师也是他们的上师,博学正直,只是太严厉。桑哥是性情中人,阿尼哥又是艺术质,都不是可以粗力深刻划的人。八思巴上师外,桑哥是不会受任何上师的约束的,觉得胆巴上师碍眼,多嘴多舌,便以权逐师。阿尼哥虽怕胆巴上师的严厉,也不能接受胆巴上师的传法方式,可也无怨无悔,思念胆巴上师。
“我这就到潮州。”于青万并没有转身,又深沉地问:“桑哥临行前给了我唐朝祖先的玉笏,你可知道这玉笏的事?”
“还这么巧!”阿尼哥也小吃惊了,“那是已故师兄在青少时从党项人那里夺来的,那些党项人又是从西夏逃到吐蕃地区的。因是血光之物,不能示现,我也就只听说,没眼见。”阿尼哥这话,似乎也是想见识那唐朝的玉笏的。
“我把这玉笏带来了。”于青万告诉阿尼哥。
“这?”阿尼哥却又不敢了,“上师有言,上师有告诫,不敢见,不能见。”说罢,也就躲闪似地飘进了宣政院。
于青万心里有了着落,回到家也就准备着潮州行。于史根要随同,于青万也还无需侍候,想了想,觉着这是早晚的事儿,也就要于史根把要紧的都带上。这样,爷儿俩这次出行的准备也就不同寻常了,临行前,于青万带于史根到了娘埋葬的教堂,于史根给奶奶磕了一阵子响头,又说了些平时爱和奶奶说的话,告别了奶奶。
于史根还得告别大白鹅,又左右不是,于青万看出了儿子这心态有问题了,把大白鹅神化了,这哪行,又哪能做男人。于青万亲手把大白鹅宰了,烫毛,拔毛,这之后,大白鹅也就变成的该吃的肥鹅了。
“爹,我来做烧鹅。”于史根挽起袖子,有了想法,“一半你红烧,一半我清炖,咱爷儿俩比试比试。”于青万把鹅砍成两半,于史根更劲头十足。
这是爷儿俩在自家宅院吃的最后一顿饭,于青万的感受是于史根的厨艺,和生他的爹比,那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于青万想,他爹开在黄河湾的鲤鱼庄就养活了一大家子,他这手艺不管到哪里,只要是有鹅,他的红烧鹅肉也会出名的。
于史根再没有发胖,可也没有强健的脚力,于青万也就不再要求他做急脚。这样,爷儿俩出发后便多是乘车架,有时候,于青万还是想走一阵,于史根也咬牙陪着。
他们过了黄河后走的是湖广行省,从湖广行省东南行,再斜穿江西行省,便是潮州。这样走,是要省一些路途,但多是山路。若走江浙行省,无论是水路,海路,陆路,也是可以到达江西行省的潮州的,于青万却不能如此走。
桑哥的珠宝都成为了赃物,其中不少又都是他在江浙行省长借的,这些借主吃了哑巴亏,也恨死了于青万。于青万到不为这些行贿人心疼,行贿也不是只赚不赔的,但他也不想遭遇这些人,包括范文虎。这些人多和范文虎有交道,乃至于深交,范文虎也就大张旗鼓地扬言,他从此和于青万绝交。这是范文虎的借题发挥,也是范文虎的狡智,于青万不计较这些,也想范文虎和自己不要牵连。
于青万出发时让于史根在胡同口买了不少面点,怕他过长江后吃不惯米饭,没想到,于史根是啥都能吃,啥新鲜就吃啥,真像生他的爹,不像于青万。这使于青万大大地放心了,他是得回大都的,但于史根不能再回去,在潮州见过胆巴上师后,于青万便要在这南方找个地儿,让于史根生根了。铁打的营盘流水的江山,大元国和一切朝代一样,都会灰飞烟灭的,于青万更坚信,新的朝代一定是汉人的天下,新兴的汉人力量的崛起也一定是在长江以南。
东南沿海又早已不是蛮荒之地,大元国的海上贸易更使泉州成为了大元国最繁华的港口,一个从威尼斯来的见过世面的人还对忽必烈和他身边的人说,泉州是世界上最繁华的港口。多年前,于青万在大都见过这威尼斯青年,记得他叫马可波罗。泉州的繁荣也使周边的福州、漳州、潮州进步和富庶起来,这个叫马可波罗的威尼斯人也到过福州、漳州、潮州。
“爹,这是珠江吗?”于史根兴奋地看着宽阔的江面,“珠江在广州,这是韩江。”于青万再次告诉于史根,于史根还是没有记性,“这水说不上清澈,但干净,爹,你看,江边好多人在钓鱼,这种水里的鱼一定好吃。”于史根的天赋却是这般。
胆巴上师又已经离开了潮州,据说,是回大都了。这样,于青万也就带于史根到了韩江边笔架山上的韩文公祠。
韩文公祠是潮州人对韩愈的怀念,韩江也是以韩愈得名。于青万说这些的时候,于史根恭恭敬敬地听着,心里回味着的,却是昨夜在广济桥边吃到的地摊美食。
这是春末时候,大都还是春寒料峭,潮州却不冷不热,海产、陆产又极为丰富,真是太宜人了。他们是从广济桥过来的,这广济桥是南宋的遗存,南宋末遭遇兵火,但两岸伸入江心的石梁桥都还在。石梁桥的桥屋里有潮州的巧夺天工的木雕,和华贵的潮州刺绣,刺绣用的是金线银线,于青万也由此看出了潮州的富庶。
于青万只是不太习惯清淡的潮州菜,于史根也就为此到这街那巷地去找好味道,也就发现了卤鹅。这之后,于史根每天都要买一只卤鹅回来,有一天,身上还有鹅屎味道。于青万感觉到这二十六岁的儿子越来越闷痴痴的了,不对劲儿,这一早,他也就跟在了于史根后面,他的跟踪脚步可是一流的。
于史根去的是集市,又直接到了卖鸡鸭鹅的地方,他爽快地买了四只鹅,又把用谷草绑着红色大脚蹼的白鹅交给旁边的加工摊。鹅加工好后,于史根甜滋滋地提着四只光生生的鹅,大步走过两条街,到了一个街口后,人却不见了。
于青万居然跟丢了人,还是自己的儿子,一打量,也就发现了一个卤鹅店。他走过去,也就惊喜了,心想:“这不是大花吗?”这卤鹅店主是个高美的女子,酷似大花,又更是一番模样。
于青万赶紧走过这卤鹅店,心里是装满了做爹的满足,他的努力使儿子可以每天送有情人四只大白鹅,他也可以使他们一辈辈地在这潮州过衣食无忧的生活。
于青万也不着急,就在客栈住着,这事儿总有瓜熟蒂落的时候,为此,他也就日复一日地吃着卤鹅,直到于史根说,他要是老了,就愿在韩江边钓鱼。
于青万不在乎儿媳妇的家境,只是这高美的红脸女子是一个孤女,这又和大花的身世太相似。为此,于青万也把于史根变成了孤儿,让他再不要说出他们的关系。
这天,于青万也得把祖宗的玉笏交给于史根了,他刚掏出那带血的玉笏,跪着的于史根就瑟瑟发抖,他自己也觉着心慌暴乱的,也就干脆把这带血的玉笏又收了。
“儿子,你记住,每年给奶奶烧香的时候,也替爹给桑哥丞相烧柱香。”于青万告诫儿子。
“桑哥不是罪有应得吗?”于史根太不明白。
“爹作为汉臣,是必除桑哥。”于青万严正地说。
“但五十三年前,是桑哥丞相放了爹和奶奶一条生路。”于青万是得告诉后人了。
但他没说这带血的玉笏也是桑哥夺得的,他虽然还没有想清楚,但已觉着这玉笏已是不能再留存了。这玉笏是血光之物,连阿尼哥都避之犹恐不及,自己还留着干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