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于家做杂役的妇人进院门来就说:“对面院主人死了。”
“咋死的?昨儿我还见他从胡同那头回来呢,今晨他家的鸽子也是飞得好好的,这老好人咋就死了呢?”在厨房的妇人忙从穿廊出来,一边在围腰上擦着手上的水,一边关切着问,“吊死的。” 做杂役的妇人摇头说。
这些话于史根都听见了,惊得不行,也不知该咋办,又怕俩妇人要来问他,也就悄声无息地到了东厢自己的屋里,更干脆把桐叶色木门在里面拴上。他怕死人,更怕吊死的人,死人若和他老熟,他也就更怕了。这胡同里,除爹外,他最熟悉的男人就是对面养鸽子的主人了,只是他受不了真真对他好,也就没有每天去看那些回笼的鸽子。
真真就痴痴地喜欢于史根,于氏也觉得真真不错,还问了于史根,可于史根就不喜欢真真那没有血色的脸,和太纤细的身子,但又不好给奶奶说得太明白,两家又是门当户对的,也就来往着。真真爹死了,于史根怎么也该过去一下,还得去张罗她爹的后事才是,可他又怕成为了真真的依靠,若真真哭得投进他的怀里,他可就只好将就着她,这生米便煮成熟饭了。
“少主人,你看,这天都黑了,雪蹄的蹄子却踏出了门。”做杂役的妇人站在明亮的灯笼下,敲了几下桐叶色木门后,又敲了几下,于史根都没有出声,她也就得只会一声了。“嗯!”“嗯!”于史根故意用被盖捂住嘴巴,装着是在睡觉,后来,也就干脆钻进被窝子早睡了,但他哪睡得着,可又不敢起来。
他听着大门声,期盼着爹和奶奶喜出望外地归来,但进出的都是到对院儿去的俩妇人,后来,这俩妇人还为对院儿的事儿伤心了起来。于史根鼻子酸酸的,鼻孔里也流出了眼泪。
又都快子时了,于史根把被窝子也睡冷了,还打起了喷嚏,这个时候,有人敲门了,守夜的妇人开了门,进大门的显然是雪蹄,可她的脚步声又不是回自己的屋子,是快步走到于史根的门前。
雪蹄站在明亮的灯笼下,用粉拳万分着急地砸着桐叶色木门:“开门!快开门!我没有别的想法,你再不开门就晚了!”
于史根赶紧翻身下床,穿上短裤,他睡觉时是啥都不穿的,哪怕是在这深秋,“啥事儿?” 于史根光脚着脚打开半边门,雪蹄进门就把门关上死死地背住,“那睡了我姐妹仨的狠人就要把对院斩草除根。” 雪蹄急切地看着赶紧穿上衣的于史根。
“你就是为对院才出门的?” 于史根扎好腰带。
“八年了,没和人家说话,也是常见的。”雪蹄说。
“什么时候?”于史根穿着羊皮靴。
“那人醒来就动手,说对院死了的主人犯了谋反罪。”雪蹄紧张地说。
她在于家八年了,也明白了要她在这里的目的,还习惯和有些喜欢上了这生活。这样,桑哥的各种生活习惯,于家的上上下下都从从雪蹄嘴里知晓了,无需她此刻再对于史根说什么。
“你去歇息吧,我回来前,你再不要出门。”于史根打开桐叶色木门。
雪蹄出去后,于史根动作更快,他拿起刀,这把刀是把好刀,又放下。拿刀有啥用,实际的是把自己的钞票都带上,也觉得不够,便吹灭灯,从穿廊快步到中堂。他家中堂的灯笼是长夜不灭的,他也知道他爹放盐引的地方,爹把钥匙也给了他,但他没拿盐引,只是把中统钞都揣在了身上,然后,又一层层地锁上铁皮箱子。
于史根出自家大门后,用铁链条在外面把自家门反锁上,他不能让里面的人再出来,也不能让外面的人轻易进去。他不聪明,但跟爹十几年了,做要紧事儿都有个预防的。
于史根几步走过胡同,对面院依然挂着红色的圆灯笼,灯笼上没有黑纱,黑漆大门敞开着,里面却没有奔丧的人,或许未赶到,或许未知晓。
“根儿。”女主人哽噎着,也还说得出话,“根哥,你来了!”真真眼睛都哭肿了,只是又不敢大声哭,于史根在对院就没有听见这边的哭声,站在女主人身边的真真的三个弟弟更是被白帕子包住了嘴巴。
“桑哥给你家定了谋反罪,你们得逃走,只有一炷香的时间了。”于史根说。
“难怪!”女主人是有预感的,不是天大的事,好端端的人哪会被逼得上吊。
“你快过去,别和我们牵扯。”女主人又赶紧好心地推着于史根说。
“你们去收拾,我送你们出城。”于史根说这话时就像一块硬石头。
女主人不再说话,真真感激地看了于史根一眼,转身也去收拾了。
人都不在后,于史根发抖了,这里还没有设灵堂,但是停灵的地方,户部侍郎的尸体用白床单包着,就僵硬地平躺在案桌上。更令他胆颤的是,他们还得把这尸身一起带走,不能让这尸身孤独地在这就要空寂的院落里。
于史根更是焦急,雪蹄早就说过,桑哥起得早,也睡得早,晚饭酒后,日了女人就睡觉,什么时候起来没有定,最早丑时就起来。这样算来,这一炷香的时间,或许还得赶紧,但于史根又不忍心再去催促这一家子苦命人。
真真的三个弟弟到了,高的也不到于史根肩头,接着的是真真,然后是女主人。“我们得把爹带走。”真真对于史根说,这话再明白不过,是要于史根出力了。
“我怕。”于史根说话时声音都是抖的。
真真只好叫过最大的弟弟,真真在尸身的头部,大一点儿的弟弟在尸身的脚部。真真吃力地抬头,大一点儿的弟弟使劲地抬脚,两人力气不够,或是死了的人就僵重得不好抬,尸身只是移动了几寸。
“我试试。”于史根只好说,可说后又怕了,就跟给自己打气,叨念着:“鸽子伯伯,你对我可好了,你不会吓唬我的。”
真真差一点儿笑起来,于史根的脚却不是走过去,而是一点点地滑过去,还不敢到尸身头部,而是是尸身脚部。真真大一点儿的弟弟走到尸身的头部,真真和这弟弟抱着尸身的头肩,于史根搂住尸身的脚部,又害怕得闭上眼睛。
三人合力,尸身被抬了起来,别扭地一步步到了大门,却不敢出门。哪怕是深夜,这胡同里抬个死人走夜路也是不对劲儿的,于史根深吸一口气,又再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说:“我来背!”
于史根半蹲下,双股颤栗,尸身到了他背上,他却不敢反抱住,这那行,还是只得如此,可刚跨过门槛,就几步前蹶,要不是真真上前把他稳住,到要前扑地了。
总算是到了胡同口,一阵风来,裹住尸身的白床单被吹开一些,尸身的冰脸贴到了于史根的热脖子上,于史根噗通一声,就硬硬地跪下了。大家赶紧把尸身抱紧,这个时候,一小架驴车出现了,“要帮忙吗?”夜风中,这人的大帽子下只露出半张皱纹脸,“求你了!”于史根赶紧递上中统钞,这人示意把尸身搁车上,又问:“到哪?”
“也不知道。”女人太息着说。
真真无话,真真的三个弟弟更不知道为什么。
“越远越好,最好到你们女真人的地方。”于史根慎重地对女人说。
“那就出光熙门。”女人看着东北方,那是女真人的故乡,她也是女真人。
这个时候,她才解开捂住三个男孩子嘴巴的白毛巾,这三孩子也都半大了,但要么被吓住了,要么是太懂事,都没有啃声。驴车不紧不慢地走着,到了光熙门,也还没开城门,但秋雾中已经飘散着油炸气息。于史根也就寻着这气息,在一盏灯的回回夜摊买了一大包油炸,这油炸摊又兼卖水果,于史根也就买了石榴和梨子。
女人给男孩子们一人一个梨子,真真拿着一个石榴,可哪有心剥开。晨曦中,城门开了,城门关市外买好了货的贩子涌进城门。人流稀少后,女人带着三个男孩子跟着驴车,真真依依不舍,她回望了一下,于史根已经转过身。
“我借用下你的马,我会拴在海子东边的柳树桩上。”于史根拿出一小叠两贯面值的中统钞,这足以买下这匹马了。“贵公子大气,这马叫泥巴,叫它泥巴它准听话。”骑枣红色马的中年人下马后,把缰绳交给于史根,手里捏着意外的钞票。
于史根第一次如此豪气地花钱,也第一次被叫做贵公子。他也就这些大钱了,其它的都给了真真一家人,那些钱足够在大都郊外买块地薄葬真真她爹,或是买个不错的棺材运到遥远的东北了。这些,他已不再操心,他得赶回去才是。
于史根快马加鞭,飞奔到了海子边离自家最近的地儿,下马后,把马拴在一根柳树桩上。他走过那雪蹄表演的大茶楼,门外一早就有人卖回回糖浆,也或者是还没有收摊。于史根也就翻了些零钱出来,还够买一瓶,他挑了一瓶黄色的,这样,他进自家胡同时,若有人问起,也就说是在茶楼坐晚了。
天还没有大亮,胡同口就有带刀人抬出一架雕花大床来,这表明对面已被抄家。于史根更有了准备,他公子哥般地开了黄色的回回糖浆,边走边喝,也完全不在乎这回回糖浆的味道。他有些担心自家的门也被撞开,没有,但有个吊臂带宝刀人却要在他家门前撒尿,幸好,一个乞丐把这吊臂的屁股撞了一下。
吊臂骂了乞丐后,又要撒尿,于史根跑过去已来不及了,也就想用糖浆瓶砸过去,一挑着藕担子的强健人的扁担,又恰好撮到了这吊臂的腰眼。
吊臂再不敢撒野,也没呵斥这挑藕人,挑藕人走到了于史根面前,把斗笠往上一亮,是小刚,于史根这才明白,那赶驴车的皱脸人或也是小刚调动的。
吊臂又到对院去了,于史根也还不知道这吊臂是什么人,只知道他是来抄对院家的。他才送走了就要被斩草除根的对院人,他得回避被这伙抄家的人讯问才是,也就若无其事地走过了自家的门,一步也没回头地到了胡同的另一头。
太阳出来后,吊臂带着这伙带刀人走了,于史根走进自家的胡同,也没有进自家的院儿。他走进被抄得乱七八糟的对院,又上到屋顶,鸽子们还在,“咕”“咕”“咕”地等待着,于史根打开一个个鸽笼,鸽子争前恐后地出笼。
鸽子们飞上天后,并没有在天空翻转着享受阳光,而是向东北方向快速飞去。
傍晚,于史根又到了对院,他有些预感,但还是上到了有鸽舍的屋顶等待,直到天黑尽,也没有一只鸽子再飞回来。
这之后,对面是越来越阴森,胆儿小的人甚至于不敢从这胡同过了。于史根干脆把大白鹅养在了对院,雄鹅的叫声压制了恐惧。
郭家的孙辈们是不怕鬼的,尤其是那翘辫子,只要在外公家,就要到斜对院喂大白鹅。春天到了,对院的青草又长出来了,只是,每天扯青草喂大白鹅已不是真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