旱獭油抹一次后,于青万的干裂的脚边又光洁了。他无比珍惜,可不到半年,还是把这旱獭油用完了。他太想用旱獭油代替马油保护脚了,可这旱獭油显然是铺长得到的赏赐,便把这旱獭油瓶保存着。他也得到过一些小赏赐,有的东西还出自永昌王王府,但都没有如此金贵。
又是一个冬天到来了,黄河九渡这一段没有完全封冻,这几十里的黄河都一样,河边是冰层,河心是冰凌,高的比瓦房还高,也有如大石头的,形状更是千奇百怪。糟糕的是,这些冰凌有时动,有时不动,什么时候动,哪里动,老人们说得准一些,更多的也是茫然。这样就是,渡船动不了,人也没法过。
暴急的铜铃声传来,中年铺司跑出门,铺长和于青万也跑出门,党项人也出了门,那两个千户的人也出了门。大伙儿望着西边,急脚跑出了鼻血,这可是在严冬,于青万也第一次见到金牌,上面已经沾上鼻血,但这急脚已经不顾了。
“大汗归长生天了,这是永昌王的生死王令,你铺的时间只有三刻,务必送到对岸的下一铺。”急脚解下金字招牌,说出天大的事件,又把背夹递给中年铺司。
这时刻是午时刚开始,铺司在背夹的封皮格眼里填上“午时一刻”。
铺长关注的是背夹里永昌王府发文的时刻,是昨晚亥时三刻,六个多时辰就走了三百里,若是一昼夜,也就是六百里的速度。这速度比平时要求的一昼夜四百里的速度快多了,他这一铺也绝不能落下,可这黄河又咋过呢?
“全铺出动,前赴后继,立即过河。”铺长挂上金牌,背上背夹,挂上铜铃。
于青万却要回木楼上拿袖珍羊皮囊,“站住!”铺长命令他,他也就顺手拿了长枪,“放下!”铺长呵斥的同时,也就把外面的晾衣杆拔下一根,“这才有用!敲着过河!”
于青万方才明白铺长的用意,其他人也各自找到了长长的竹竿。
黄河里的冰凌这会儿就如同野兽,铺长就是搏兽的人,他在岸边往上观望几十步,又往下观望几十步,都没把握,可还得过。他用晾衣杆敲了一下冰面,再狠狠地敲,没问题,也就上了冰面,一步,两步,三步,四步,五步,他停下来,又伸出晾衣杆敲击前面的冰面,再一步,两步,三步,四步,五步,又停下来。
这个时候,下流的冰层垮塌了一窝,铺长感觉到了脚底下破冰的声音,也就不可能再小心翼翼,没有用晾衣杆敲击前面,一步,两步,三步,“哗啦,”铺长不见了。
铺长终于冒出了头,却没有游过来,于青万不会水,也就把铺长的水性想得神乎其神了。反应过来铺长这状况就根本无法施展水性后,他奔了过去。
铺长的晾衣杆丢在冰面上,于青万拿起晾衣杆,伸给铺长。铺长抓住晾衣杆,试了三次,这三处的冰面都没有支撑柱他的身体,就又垮滑了下去。
铺长的脸开始发紫,于青万扔下晾衣杆,冲上去,这里的冰刚好厚实,铺长被拉上冰面。
“我们遇上了。”铺长打着冷颤,颤抖着取下脖子上的金字招牌,“我僵了,背夹你自己取下,自个儿背上,还有铜铃。”铺长没那么颤抖了,用手拍了一下于青万的背:“我们要么得赏,要么砍头。”
于青万把铺长的背夹取下来,背在自己的背上,又在腰间挂上那铜铃,正要出发,铺长还有话:“这掉下冰水后,若是没有训练的人,也就立刻出不匀气了,我是天天在黄河边冲冰水锻炼的,也都这样了,你那些小羊皮囊也是没用的。”
铺长这话有些啰嗦,却得说,若于青万有个什么,他也不想背负于青万死魂的怨恨。
“长杆!”铺长想叫住于青万,于青万却不回头,他习惯的是手中的长枪,不是晾衣杆。
他不想分神,也就不要晾衣杆,他集中的是眼神,大张的是耳神。
于青万一口气走出了十几步,这个时候,他耳朵里传来了不详,脚下一松,“啪!”他扑到了冰面上。
这反应比铺长快,快得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他也由此感觉到在冰面上趴着的好处,也就不想起来,干脆用手向前爬着。他胸前的金牌有些碍事儿,便甩在脖子后。
“三刻!三刻必须到下一铺!”中年铺司在岸边大喊。
于青万只好站起来,可又趴了下去。
“三刻!不然,我也陪你掉脑袋了!”党项人又着急,又不满。
于青万一下一下地爬着,感觉着,他的心里也有“滴答”“滴答”的滴漏声,也就再次站了起来。脚下稍微用了一点儿劲儿,踏实,也就野兽样地一个前扑,这一下就扑滑了一丈多远。
他扑得满身是汗,却也不能前扑了,这已是河心,是真正的冰凌区,冰凌间是一条条一滩滩的水。他在冰凌中选择着,眼睛很快就涩痛了,只好远望东岸,缓解冰色对眼睛的冲击。
一只大黑鸟飞过,他羡慕它的翅膀,却忌讳它乌鸦样的黑色。他得为娘保有性命,可也不能回头,三刻内到不了下一铺,他就是死罪。
他用力一跳,双脚却没有离开冰面,粘住了。他犹豫太久,鞋底也就和冰面粘在了一起,还就牢牢地粘住了。
“要是带了长枪就好了。”他想,长枪会增加他在冰面上的重量,但若有长枪,他也就可以用它锋利的枪头戳开鞋底下的粘连。
“还有啥办法呢?”他无可奈何地看着鞋底,这里是纯净的冰凌世界,不可能还有什么,他得想是不是留下被粘着的鞋子,就穿着布袜子过河了。
东岸传来了“喳喳”“喳喳”的声音,那只黑鸟已经飞到东岸的枯枝上,不是乌鸦,是喜鹊。
一线金光在大额头里一闪,于青万逗比地一灿笑后,把挂在脖子后的金牌从脖子上取了下来。
金牌变成了手铲,左脚底铲几下,右脚地铲几下,还得把金牌挂上,潇洒地甩到脖子后面。
“喳喳”,“喳喳”,他在冰凌间跳动的节奏刚好和着喜鹊的叫声,左脚上,右脚跟,叉叉地跨跳到一块冰凌,又叉叉地跨跳到下一块冰凌,不觉地就过了河心的冰凌区。
又是一次次的扑冰,一次比一次的动作流畅,直到东岸。
黄河西岸,有人在向他挥舞,那是铺长在挥舞红色的裤衩。
于青万还有二刻时间,平时,他跑这一铺用的还就是二刻时间,他的腿已比铺长的腿长,跑得也比一般人快得多。没有了时间的压力,也就一边跑一边想着背夹里的天大的事,这事儿和他没啥关系,可这事儿和蒙古人太有关,他立马想到了爱哭的蒙古女孩。
平时,急件送达下一铺后,他是在东岸歇一宿,第二天返回西岸交差。这次,饱食后就直接到了黄河岸边,直接扑冰过河。
“他又蠢又笨,半天爬不出额吉的肚子,我才没有额吉的。”爱哭的蒙古女孩不担心阿爸,她阿爸是处事妥当的,但怕做怯薛的巴敦尔莽撞,
爱哭的蒙古女孩和巴敦尔是双胞胎,这于青万是第一次知道。
蒙古人叫娘为额吉,爱哭的蒙古女孩从小就没有额吉,从小就没有了娘,这使于青万对她有了爱怜,还流露出来了。
“你爱我吗?”爱哭的蒙古女孩问。
“我爱我娘。”于青万模糊又真诚地回答,他不会把心里对娘的情愫说出来,也在听说爱哭的蒙古女孩从小就没娘后,想给她补偿一点儿爱意,至少是不能陡然让这样一个大女孩儿失望。
“我也爱我娘。”爱哭的蒙古女孩用了汉人的语言,“我们下次见面时,我会送你一样东西,你一定会喜欢的,我保证做到。”
于青万想到的却是那羊皮袋。
“你那牛肉干,我”于青万总不能说吃了一小半,剩下一大半换鞋穿了,“我下次会把那羊皮袋带来的。”
“太好了,我一定会再给你装得满满的。”爱哭的蒙古女孩高兴得流出了眼泪。
于青万不敢久留,他得回去看娘,他得告诉娘自己就要得大赏赐的好消息。
看娘后,于青万便赶回黄河九渡的急递铺交差,铺长却重伤风了,显然是落入冰水中冷着又惊吓出的。铺长头上是湿毛巾,正发着高烧,脑子却没有烧坏,嘴里更是说:“你保住了我们的脑袋,你得答应我,你还得保住我这个铺长,我还想生个带把的,我得养活他们。”
“那我写个字据,说我于青万就不愿做这黄河九渡急递铺的铺长,恳请换成其它赏赐。”于青万明明白白地地告诉铺长。
铺长伸出滚烫的手,紧紧地握住于青万还未完全成熟的手。
这已是腊月间,快过年了,于青万订了烤猪和烤羊,他要在他家门口扬眉吐气。他还给娘预订了一双白玉手镯,他不能让娘的手腕总是空空的,他得让娘一天天体面起来。
转眼间,旧年就要过去,新年也快到来,玉铺的手镯也打磨好了,可赏赐还没有下来,于青万只好忐忑地去问铺长:“这赏赐啥时候到手呀!”
“你是读过书的人,该知道皇帝崩天后的杂乱事儿,蒙古人的大汗走了,这最要紧的是,”铺长把话打住,若是汉人的皇帝死了,议论这些也可能惹祸的。
这于青万懂,在家里闭门时,他把家里看得懂的藏书都看了,也觉得是得耐心等着人家选出新的大汗,也就好奇地问:“铺长,你说,给我的赏赐中,会不会有旱獭油?”
他的确太喜欢,也太需要那旱獭油了。他也在想,若是赏赐下来没旱獭油,他也可以去买,只是不知道在哪里买,也不确定那是不是一般人能买的。
“旱獭油稀奇,还是能弄到的。”铺长说话间,看了看屋外,没闲人,也就小声说:“我那旱獭油是买不到的,是东岸王府家赏赐的。”
于青万心里踏实了,也不再多问,继续准备着年货,铺长已经答应他,若是手中紧,可以问他要。于青万差的也不是过年钱,只需等待赏赐下来,就去拿娘的新手镯。
“你还在等?”党项人终于得好心地提醒于青万了,“若你是高高在上的王爷,看了你那字据后,会是啥感觉?不说你汉人,就是蒙古人这态度,也是没得赏赐了。”
于青万这才觉得自己耿直得鲁莽,可也不信永昌王就如此小气,只是提醒自己,今后行文一定不要意气用事,要委婉,要给足人面子。
除夕,正午,一对光鲜的马奔驰而来,他们带来了赏赐,于青万是渡黄河首功,得一百两银子,升为邮长,管辖以这里为中心的十个急递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