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青万一大早就从上都南面东侧的明德门入城,上都皇城在上都的东南,上都大城的南墙也就是皇城的城墙,于青万进了明德门后,也就是在皇城里了。
皇城包裹着宫城,中书省是在宫城的南面,于青万要进入的是中书省右部。
兵、刑、工部的事务都在中书省右部统一处理,于青万是具体处理兵部急递铺事务的郎中,顶头上司是右部侍郎。右部有十来个侍郎,这右部侍郎是蒙古人,惟安童丞相的命是从,既然于青万是安童丞相的任命,他便把于青万作为安童丞相的人看待。
也没谁对他不顺眼,只是一吐蕃人太关注其他人了,尤其是汉人,又特别是刚到的于青万。这人左手臂吊着,蒙古话说得流利,是个六品员外郎。
于青万无家室,单身汉一个,更想尽快熟悉这里的一切,也就值日后又替人值日,要不,就是去一个个急递铺,不到一月,上都周边的急递铺他都走遍了。
上都终于下了一场大雪,瑞雪后,于青万升任正四品的右部侍郎,急递铺外,他也有管理站赤的权力了。于青万也不含糊,上任后就巡查这蒙古人说的站赤,汉人称呼的驿站,没几天,上都西边的一个驿站长被他撤职后送有司。
这驿站长多次强抢民女,说的是回回话,长的是黄头发,被查后还笑。
于青万就是不值日,也是最早从急递铺赶到中书省右部的,最晚到的几乎都是那员外郎,那吊臂。可这些天,这吊臂却来得和于青万一样早,也不打哈欠了。于青万虽和他同在右部,却没有事务上的交道,这人涉及的是刑部的事物,也和于青万的官品不在一个档次。
于青万常去的是枢密院,在这大汗王朝,中书省右部里的兵部只是做具体事儿的,军权和大的军务是属于枢密院。这样,于青万就有不少的事儿得去枢密院沟通协调,要么就是去汇报,求得枢密院对站赤和急递铺事务的谅解和支持。
积雪没过了于青万的膝盖,如此状况下,他也走不快了,这会儿,他看见了枢密院的大门,也看见了一个向他走来的怯薛。在这皇城里,怯薛就是最常见的,他们是大汗的侍卫和勤务,随处可见,只是这敦实的怯薛是直接向于青万走来的,若是没有这掩过膝盖的积雪,这怯薛的气势是要向于青万冲来的。
“龌蹉的人!”敦实的怯薛用蒙古话向于青万大喊,他或许是认错人了,于青万想,“我要给我阿爸报仇!”敦实的怯薛已经距离于青万只有一丈了。
于青万终于反应过来,这是巴敦尔,真觉得最好是回避。
“你休想走!”巴敦尔已在跟前,于青万赶紧把要送枢密院的文书揣好,巴敦尔有力的手抓住了他两边的两个肩头,“摔跤得讲规则。”于青万机智地向巴敦尔喊道。
“好。”巴敦尔带雪后退一步,“摔跤得有前奏。”于青万想争取时间,他已经看见有俩人向这边走来,只是雪太深,走得也不快。
“你想懵我!”巴敦尔不讲规则了,他愤怒地上前,抱住于青万的腰,奋力一扔,于青万被甩出后,趴在了雪堆上。“没那么便宜!”巴敦尔抢上去,提起于青万的双腿,于青万只好双手臂伸直,倒立着。
“巴敦尔,你阿爸很英勇,我没有害死你阿爸。”于青万只好在如此状态下和巴敦尔交谈,尽管,他早知道没法和巴敦尔说清楚。
“你这龌蹉的人!”巴敦尔抱着于青万的双腿,一边说,一边用力地往下按,“你让我阿爸垫底。”巴敦尔又使了一股子劲儿,于青万倒立的双手弯了弯,但又立直了,“就是你压死了我阿爸!”巴敦尔使出了全身力气,这是要使于青万脑袋触地,不是撞出脑浆,也是脖子折断。
于青万的上手臂弯了,脑袋进入深雪后,还真触到来地面,但也到此为止,他的脑壳很硬,脖子也没那么脆弱。他在深雪里出着气,也觉得必须制服巴敦尔了。
巴敦尔又使出一股子蛮劲儿,但没有那股子力量了,于青万用沉力把脑袋略微撑离地面,也控制着没有深发力。巴敦尔再使出一股子劲儿,更是无力了,“哇!”巴敦尔的粗脖子却被于青万有力的小腿夹住,越来越出不匀气了。
巴敦尔的双臂无力地松开了,这次,若于青万双小腿再发力,或是扭一下,被夹断或折断脖子的就是巴敦尔了。
于青万放了巴敦尔,一个翻跃站了起来。
“你欺骗我姐姐!你害她孤身一人!”巴敦尔还有指责的。
“你才被阿合马欺骗了!”于青万愤怒地告诉巴敦尔。
他其实是没有完全把握的,又想回避巴敦尔的这个指责,也就故意愤怒。
“阿合马?我蒙古人的奴仆,我会听他的?”巴敦尔理直气壮地告诉于青万。
“动脑筋!”于青万示意自己的大额头,像是兄长,又像是姐夫般地告诫巴敦尔:“你不是小孩子了,不要被那人指使,被那人操纵。”
于青万直觉得是自己查处了那个黄毛回回,也才被回回老大阿合马报复,至于那吊臂吐蕃人,好像也入了伙。他这会儿要到枢密院去送文书,是中书省右部里的人都会知道的,上午,那吊臂来上班后,又不见了。这显然是吊臂按预谋给巴敦尔传了信,不然,巴敦尔不会在此路上拦截。
“说得好!”有人给于青万的话鼓掌,俩人已经走到,一个是爱薛,但鼓掌的不是他,是一个玉面高大人。
洁白的质孙服使这玉面高大人更加地光洁,于青万觉得,这人无论穿啥,也都是最体面的人,可又年轻得像是刚过年少,难道是安童丞相?
“巴敦尔,别再莽撞,若有下次,我会抽你了。”玉面高大人又对巴敦尔说,也是和颜悦色的。
于青万虽在中书省,还是安童任命的,但还没有见过安童。起初,他以为安童丞相应是德高望重的长者,后来,知道了他才十九岁,此刻,他觉得安童丞相就是最年轻、最漂亮的和颜悦色的蒙古丞相。
“右部侍郎于青万拜见丞相!”于青万赶紧施礼。
安童上前,拿起于青万的右手,“过来!”他命令巴敦尔,巴敦尔只好嘟哝着上前,安童又拿住巴敦尔的左手,然后,让两只手重在了一起,接着,他又拿起巴敦尔的右手,拿起于青万的左手,又让这两只手也叠着。安童在两人中间,双手搭着两人的肩头,说:“你们是安达了,是不是?”
巴敦尔和于青万都不说话,巴敦尔是根本不可能的态度,于青万觉得是被小孩子了。
“爱薛,你可是见证人呀。”安童又对爱薛说。
“对!他俩早就该结为安达了。”爱薛说,像是附和,又不是附和。
安童是以怯薛长的身份任中书省右相的,他是首相,也是终身怯薛长,还是巴敦尔的怯薛长,否则,巴敦尔是不会听令的。
安童是木华黎的玄孙,木华黎是他的曾祖父,他还是察必汗后亲妹妹的儿子,察必汗后是他亲姑姑,忽必烈汗是他亲姑爷,这样子,他公务和生活都几乎是在宫城里。这两个月,安童又是奉大汗命到和林抚慰蒙古贵族,于青万也就在此刻才在皇城见到安童。
“廉孟子没有看错人。”安童把右手臂从于青万肩头放下来,白玉般的右手放在于青万的右手背上,下面的,是巴敦尔的左手背。
于青万这才知道,自己首先是由廉希宪保举的,廉希宪熟读《孟子》,廉洁好正气,也就被称为廉孟子。
“巴敦尔,有劲儿使在战场上,在疆场杀敌立功才是我蒙古好男儿。”安童又把左手放在巴敦尔的右手背上。
“怯薛长!”巴敦尔终于憋屈地说话,“我宁肯战死疆场,也不做这安达。”
“你们已经是安达了!”安童一边说,一边走向爱薛,“今儿你又做了一件好事,我也正想和你谈你的京师医药院的大事。”
安童和爱薛刚一转身,巴敦尔也就愤愤地抽手离开,于青万却在回味爱薛的那句话。是呀,十八年前,是自己口口声声说是大雁姑娘的安达的,这巴敦尔可是大雁姑娘唯一的亲弟弟,他和巴敦尔之间还真有些安达的意味。
于青万依然看着爱薛的背影,这背影已经没有那么挺拔了,可见这些年爱薛的操劳。
这爱薛是和安童去谈京师医药院的大事了,这可是惠及民生的好事,他又在想,若爱薛不是也里可温,不为他的上帝分心和操心,爱薛是能在医药和天文上做出更多事情的。
爱薛和安童的背影没入白色的蒙古包,红色的佛寺、绿色的清真寺、黑色的道观和教堂中了,于青万也就一步一步地走向枢密院,他得脚踏实地地完成自己的职责。
第二天,那个吊臂员外郎没有来,于青万却收到小太监送来的一封信,这小太监是高丽人,蒙古大汗宫城里最多的是怯薛,太监不多,也几乎都是高丽人。
“爬岩哥,”于青万有些激动,也就把目光移开,这显然是大雁姑娘的口气,虽然他从大哥哥变成了爬岩哥。这汉字远没有爱薛写得好,但比于青万写蒙古字强多了。
“我一直看着巴敦尔,昨天,察必汗后病了,我们都守着,刚好爱薛来给汗后祝福,我也就托他替我看住巴敦尔。这宫里谁都知道阿爸和你救爱薛的事,爱薛喜欢说教,总是从主的殉难开始,最后讲到他身边人的舍生忘死,讲到阿爸和你救他的事迹。”于青万读到此,也就明白了,他也总以为不是大雁姑娘向巴敦尔唠叨的,她不是这样子的人。
“爱薛也是冰雪聪明的,他哪拦得住莽撞的巴敦尔,也就想到了巴敦尔的怯薛长安童,只是安童就好得没脾气,若是我在,我会抽巴敦尔一鞭子的。”于青万读到此,心笑了,他在想:大雁姑娘抽过这莽儿鞭子没有。
“巴敦尔是被人教唆的,我还不知道是谁,但不是阿合马,巴敦尔说你冤枉了他,巴敦尔是不说谎话的。”于青万读到此,便把目光移开,用手指尖点着大额头想。
“阿爸走了,这世上最该原谅巴敦尔的男人就是你,你说是吗?”于青万放下信,深呼吸,又把眼睛眨了又眨,眼睛有些湿了。
十八年的光阴荏,使他也可以在书面上接受大雁姑娘的情愫了,对这封信可谓爱不释手。他更是牢牢地记得,也永远不会忘记,是他怂恿爱薛登黄河边的石林的,不然,就没有后面的大雁姑娘和巴敦尔阿爸的死。
他再不想找其它理由规避自己的责任,他是事先知道黄河湾曾经发生过天气突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