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青万早有归命打算,便直趋健德门,临近健德门,他的神识里看到了一脸苍白的贺平正骑马从健德门里走来,也看见了死士王著,其他人的形象模糊不清了,但十一年前那壮怀激烈的荡气回肠的气场,依然记忆犹新,他们恍若就在眼前。
他就要和他们见面了,便欣慰地深吸一口气,迈上了大都城墙里的台阶。他一步步登上五丈高的北城墙,再以急脚的惯常步伐向东疾走。五十步后,就是一个凸出在城墙外的马面,里面只有一个挎弓箭的城墙兵。大都城建成以来,没有任何军事力量靠近过大都城,没有过战争,这城墙兵便在晨曦中晨睡。
第二个凸出的马面,挎弓箭的城墙兵打着瞌睡后的哈欠,他看了一眼于青万,想说啥,又没说啥,有些诧异,又见惯不惊,反正与他无关,也就视而不见了。
于青万从北墙城楼走出后,正好看见日出,金红的阳光照在白色的城墙上,白色的城墙流淌着灿烂的金光。他多少有些留恋这绚丽,几乎是不转眼,直到走到重檐的安贞门城楼。过了安贞门城楼后,大都也就整个儿地醒了过来,人声的嘈杂传到了城墙,鸟声、鸽哨声渐渐地被各种各样的人声淹没。
一队城墙兵走来,带队的或是做过急脚,认得于青万,也就抱拳一声:“于大人!”
于青万点点头就是,脚步没有迟钝,到了城东北角的城楼,这里有几十个城墙兵,过了这东北城楼后,也就是东城墙了。右边的视野里是大都城,最显眼的就是中轴线上的钟楼和鼓楼。把钟楼和鼓楼放在中轴线上是刘秉忠的创建,这之前的都城都是钟楼和鼓楼在中轴线两边,也没有如此显要。
大都城里,钟楼和鼓楼外的其它建筑也都彰显着华夏文明,大都就是华夏文明的磐石,是刘秉忠促使入主中原的蒙古族汉化的高瞻远瞩。在这个蒙古族统治华夏的忽必烈时段,有着亘古未有的各民族大交融的激越,也有偏离华夏文明方向的危机,汉臣们便得为端正华夏文明的方向前赴后继。
三十年前,于青万从黄河湾到上都,被刘秉忠丞相相中,飞升为郎中,也被加以做一个力臣的天责,这个天责就是力保华夏文明的大方向。这之后,于青万从上都到大都,从郎中到通政院使,从缠斗阿合马到决胜桑哥,也算是不辱使命。
于青万走到了光熙门,左边的视野里是看不到尽头的城厢,这些城厢就是大都的城关副郭。大都有十一个城门,也就有十一个城关副郭,有的城关副郭已经扩张得连在一起,这东边光熙门的城关副郭和崇仁门的城关副郭、齐化门的城关副郭,就是如此的连片城厢。转过东南城角后,南面城墙外是通惠河,通惠河通过城墙的漕渠向北流向城里。于青万走过文明门城楼,看见了雄伟的丽正门城楼,这三重檐的丽正门城楼是大都的正门城楼,门外又有瓮城。
顺城门城楼过了后,他的心就飞到了西北方向的燕京城,他娘在燕京城的郭守敬旧家住了十多年,那些年,郭守敬的家也就是他的家。
大都的十一个城门都是按照《易经》命名的,过了西南角楼,西城墙由南到北的三个城门依次是平则门、和义门、肃清门,这些名字彰显着华夏文明的精髓。
初夏的和风带着海子的气息吹拂到于青万脸上,真到了这一天,他的心也多少有些依恋这尘世,但他是必须离开的,他的死可以给新的皇权扬威。
“人家没做那事儿,身子就还是直的。”在西北城角楼,又有人认出了于青万,也知道他是老童子,也就赞许着说。于青万脸上会意地表情了一下,他六十七岁了,从未贪图享受,身子也还挺拔劲朗,脚步依然劲健,没多久,也就到了健德门。
大都城墙有六十里,于青万又走了一圈后,也才到午时。见他没有吃喝,有人也就递了上来,但他不接,又是一圈后,人们都知道他的求死目的了。
午时后,他的脚步慢了些,这是他的全身都被汗水粘着,傍晚,他已走了三百六十里,脸色苍白了,但步伐又矫健起来,这是他全身的汗已被风吹干。
他看着晚霞,觉着这晚霞下就是大草原,老雁正在草原上收拢着羊群,她身边还有牛马和骆驼,她“于青万”“大额头”“铁脚板”地叫着它们,他为此笑了。
他也呛出了第一口血,美美地吐在老雁的羊皮袋里,这羊皮袋曾经装满了牛肉干,那时,老雁还是爱哭的蒙古女孩儿。他接连呛血,也把细地把血吐进羊皮袋里。
天终于黑了下来,他有些晕了,但他知道他不会就此倒下,要他死也没那么容易,他走向自己的死,也和死较着死劲儿,直到星斗满天,星光灿烂。
爱薛把自己和札马鲁丁翻译的欧几里得的《几何原本》、托勒密的《天文学大成》交给于青万后,于青万也看了一下。他实在是不懂回回文写的欧几里得的《几何原本》,但还记得托勒密的《天文学大成》中的星座是三十六个。这会儿,他也就一边继续走着,一边看着、辨认着天上的叫狮子、巨蟹、小熊的星座。
这些星座在大元国叫星宿,也还不是三十六个,是二十八个。
他似乎是辨认出来了狮子座,口中念到狮子,也就想到了桑哥。五十六年前,在吐蕃草原,在他无意间骟了桑哥的爹后,要不是桑哥拉住那两条巨犬,他和娘就逃不出来。但他为端正华夏文明的方向,却不择手段地置桑哥于死地,他为此气梗得不行,又呕出了一大口血,羊皮袋里的血已经多得有些沉了。
“天!”于青万看着天上的狮子,撕心裂肺地喊道:“我对得住我汉民的天!但我欠了你桑哥的,不死,还不清这笔债呀!”
他由此轻松了些,城墙上打更的人从对面走来,刚好在彼此对过时打了一更。这个时候,他又想到了假真金太子,假真金太子怎么也不想死,但关键时刻依然大义凌然。人固有一死,假真金太子若继续在日本做仆从,也就是一个轻如鸿毛的人生结局;他为端正华夏文明的方向参与锤杀阿合马,也就死得重如泰山一般。
第二更像是很快就敲响了,接着,就是第三更,于青万依然走着,但已辨不清东南西北了。他也再呕不出血,也就把羊皮口袋扎牢实,又放在脸庞上热了一下。
从在那危急时刻见了娘的身体开始,他也就把全身心的爱都给了娘,这样,便分不出爱给这羊皮袋的主人了。他不是有意的,但也是欠了老雁的一生情债,或许,老雁也愿意接受这样的亏欠,这人世间那,有情人并非就一定要终成眷属。
天没有那么黑了,又像是突然就下起了暴雨冰雹,但暴雨冰雹却没有落在他的身上。这像是,又不是黄河湾边的石林,爱薛虚浮了,蒙古千户却一动不动地躺着,他的灵魂飞向了长生天,他的遗骨留在了石林峰顶上,有一只雄鹰总是在这峰顶停留。
于青万依然走着,觉着脚下已不是板石的城墙,如同行走在棉花样的柔软的云上,轻快极了。“娘!”他终于看见了娘,娘还是那样的好,也就加快脚步。
晨曦中,于青万前扑到云朵上,却不是云朵,是板石的城墙。他还没有断气,也就要把手脚伸得更直,他尽量伸着,但他这身子是伸不直的,可也没有弯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