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青万离开潮州后,就冥思苦想着如何让这玉笏消失。埋在地下,不妥,再深也可能把被掘出来重见天日;碾成粉末,不对,玉笏上有祖宗的名字,爹的名字;或许可以入墨,这样,祖宗不会怪罪了,可也太文气了些,有的祖宗就是武将。
过鄱阳湖,再东北行,入夜,漫天火红,一问,是景德镇。于青万到景德镇后,把玉笏投到最火红的一个燃烧着磁窑,心一下子就定了。
他的魂魄再不被桑哥的魂魄左右,爽朗地走向归途。大都还未到,人们就议论着忽必烈把故太子的皇太子印给了铁穆耳的消息,这样,铁穆耳就几乎是皇太孙了。这之前,南必皇后的儿子铁蔑赤也有继位的可能,铁穆耳被凸出后,铁蔑赤便被逼得只有步步后退,南必皇后一派的臣子也就危机四伏了。
于青万被认为是南必皇后一派,于青万更在罪证桑哥时,直接利用了南必皇后的皇后权力。这样,一回大都,好心的人就劝他上表,拥戴铁穆耳。于青万不会首鼠两端,他以仍在丁忧,不能关心朝政为由回绝,后来,干脆不开自家大门了。
翻过年后,忽必烈已经是弥留人世的状态,又是两个月十八天,忽必烈老皇帝驾崩。临终前,忽必烈没有立诏建储,按照汉制,铁穆耳的嗣君地位还不是必定的。按照蒙古制,大汗去世后,应当由汗后临朝摄政,再择期举行忽里台大会,由宗室勋旧协谋推戴新大汗。这样,南必皇后的态度也就事关全局了。
这个时候,故太子的另一个儿子甘麻剌也冒出了继位的想法,甘麻剌领兵在外,掌握有重兵,其军队实力和依然领兵在外的铁穆耳旗鼓相当,但两个重臣却力挺铁穆耳。这两个重臣就是掌握兵权的伯颜,掌握御史台的玉昔帖木耳。
甘麻剌和铁穆耳的母亲阔阔真太子妃的态度,就决定着其两个儿子是否刀兵相见。阔阔真太子妃的地位,也就凸出在了南必皇后前面。这个时候,南必皇后也是仍有争权的欲望,但也有所克制,没有孤注一掷,更多的是顾全大局。
于青万安排好了一切,娘又走了,孑然一身,毫无牵挂,在世上一天,也就多给娘烧一天香而已。在如此心态下,他开了门,接待了玉昔帖木耳的撞门拜访。
玉昔帖木耳是御使大夫,更是成吉思汗的四杰之一博尔术的孙子。他撞门进来后,也并非是高高在上的惹不起的倨傲,反到是如同一个晚交的友朋般和于青万交心。
“你是我朝的力臣,又比我年长,你怎么看待驾崩的皇上。”玉昔帖木耳没有称呼大汗,而是用汉人的口气说皇上,足见其对于青万的尊重和看重。“皇上不拿腔作势,看似散漫,其实精髓。”于青万侃侃说出自己的体会。
“我朝不输南宋吧?”玉昔帖木耳故意问。
“不说是气魄,南宋至少没咱无拘无束的宽阔。”于青万说出北臣的心里话。
“你依然劲朗,丁忧也快三年了,这又是继往开来时,我等都盼着你入列呀。”玉昔帖木耳语重心长。
“我只能做老皇上的臣子,也以此为荣,以此为功,再不入列了。”于青万看着傍晚的天,看着剩下的天光,更有就珍惜这段剩下的天光罢了的心态,还说:“天快黑了。”
玉昔帖木耳脸色变了,收起高朗虚静的态度,不客气地提醒于青万:“有人敬你,有人怕你,也有人恨你。”
于青万直接回答:“有的事,我为我华夏民族的利益是必须做的,便出手不留情,人恨我,我受。我也得说前些年我干的一件亏心事,回回非得吃抹杀羊是错的,但要为此而杀人头,更挑拨奴仆告主,得到主人的家口和财产,这些人不恨我,我都不甘心。”
这话使玉昔帖木耳红了脸,十三年前,挑起这事的就是于青万,爱薛参与了,但玉昔帖木耳起了关键作用。这条苛峻的法令实行了十年余,后来,桑哥独柄相权,又受了回回商人的贿赂,请求忽必烈撤销了这严厉的天条。玉昔帖木耳是很不服气的,也把此事列为桑哥的罪状;可于青万却知错,也是忏悔了,这似乎是在揭短玉昔帖木耳了。
玉昔帖木耳极其在乎自己的口碑,也认为自己是一个绝对公正的人,可在这事儿上,他明明又是只对蒙古人公正,对回回大不公正,但他是不会自省的。
“你知道我为何撞门吗?”玉昔铁木耳言归正传。
“你不来撞门就更好。”于青万直截了当。
“那你就是南必的党羽了。”玉昔帖木耳去掉了皇后二字。
“我根本不想涉及你们蒙古人争夺帝位的事,我听也不想听。”于青万情绪得站了起来,捂着耳朵,玉昔帖木耳也气恼得站了起来,冲着于青万说:“我把你当家里人,你却自认是外人。”
玉昔帖木耳的确没把汉臣当外人,但其他蒙臣却没有他这般中正。更何况玉昔帖木耳的中正,也是在蒙古人统治地位不可撼动前提下的中正。
“就说是汉人争皇帝,我也绝不会凑热闹。”于青万缓口气坐下来,也请玉昔帖木耳坐下。
“都看见了的,你为此出使伊利汗国,你的人却给南必争光添彩。”玉昔帖木耳不是冷嘲热讽,是点击于青万的死穴。
这个时候,南必皇后出局已定,皇位正在故真金太子的两个儿子间争夺。不管故真金太子的哪个儿子做皇帝,南必皇后都是死路一条,这是历朝历代的法则。到时候,对南必皇后势力的清算也是必然的,在大家眼里,于青万的通政院就是南必皇后的势力。
“不用吓唬我,杀我就是了。”于青万摆出死鱼一样的态度。
“划清界限,为时不晚。”玉昔帖木耳是来挽救于青万的,也就郑重地拿出一份签名,“皇太孙继位名正言顺,又是大势所趋,你签个名,也就将功补过了。”
于青万立马回答:“我不签名,也不认为可以将功补过。”
“那你就自甘埋在这历史的阴沟里了!”玉昔帖木耳拍桌道。
“我清白不了。”于青万淡淡地回答。
玉昔铁木耳长叹一声,站起来渡歩,这是给于青万反悔的时间。有时,玉昔帖木耳也对于青万点点头,这是理解乃至于欣赏他的判断,但依然想给于青万更多的时间。玉昔帖木耳渡歩了一刻钟,于青万熟视无睹,玉昔帖木耳最后太息了一声。
玉昔帖木耳决然离开,于青万起身要送,玉昔帖木耳铁脸说:“死人无需送活人”。为表明自己的果决,玉昔帖木耳又给了于青万一个就此止步的手势。
于青万泰然了,玉昔帖木耳这话是要于青万死,这样,小刚也就可以活。
蒙古人的最高权力的交换都有血腥,但从不灭门,忽必烈更是雷声大雨点小,他的孙子不管谁继位,相比也不会陡然改变这一作风。更何况通政院并非为南必皇后使唤去作恶,彼此的联手也是有利于蒙古皇族,有利于大元朝的,且不说南必皇后妙手回春地截住了桑哥家人正在转移的大量珠宝。
这个时候,阔阔真太子妃已经说服了大儿子甘麻剌,但为了收场,又做了一场戏。她让甘麻剌和铁穆耳在大臣众目睽睽下比赛朗诵祖宗宝训,甘麻剌输了。这是因为甘麻剌口吃,他母亲也就要他和弟弟比朗读,谁赢谁做大汗,甘麻剌居然还同意了。
于青万决不趟皇权交接的浑水,这水为何被搅浑,他到是看得懂的。没有甘麻剌和铁穆耳争夺汗位,他们的母亲阔阔真太子妃也就站不到前台,在前台站位的应是南必皇后。如此这般后,南必皇后还是参加了忽里台大会,但也就从此消失了。
四月十六日,铁穆耳登基,于青万在家丁忧,也准备着自己的死。
他把在高堂的祖先的排位全部都撤下来处置了,只留下娘的灵位,如果还有更多的时间,他也就得准备娘的三年祭了。但是,他的时日不是他自己可以选择的,也就把大门敞开着,等待着新的皇权对他的处置,这天,高丽太监来了。
高丽是大元的附庸国,为大元国出兵造船外,也得贡献美女和太监。自从有了第一个高丽太监后,高丽太监也就抱团了,其它附庸国的人想贡献太监,也会被掌权的高丽太监排斥的。只是呀,高丽太监们多着重学蒙古话,汉话多说得别扭,尤其是要催人去死的时候。
于青万早料到自己会死,更不想苟活,可这高丽太监要他自决,还催促着,他也就反感了。
“你回吧,我还没有想好我的死法。”于青万不耐烦了,他用手背赶高丽太监走。
“你可以碰碑死。”高丽太监替于青万想办法。
“我没有如此壮烈的资格,更无冤屈。”于青万回绝了。
“饮鸩。”高丽太监又提醒。
“那止渴的玩意儿我家没备着。”于青万嘲笑。
这高丽太监二十出头,没让人死的经验,也就促促了,实在没招,便苦苦着说:“那你等着,我去药铺找。”
“大都深着呢,别买错了药,我可不吃补药。”于青万说罢,也就关上了大门。
高丽太监一边走,一边女人般捧着胸口自言自语:“都说这力臣实在难缠,没想到死也死得如此刁钻。”
高丽在大都也不止太监,还有高丽女婿,最大的女婿就是他们的国王,娶的还是忽必烈的女儿。历朝历代,和亲用的都是宗室的女子,嫁出国的是有水分的公主,忽必烈用真公主实打实干,可见其开明,也足见这高丽国王一定是有模有样了。
这高丽国王女婿还爱上了大都,几乎不回国了,在大元国经营着大产业,胆子还大,出手也是不凡,于青万的盐引中,不少就来自于这大元国的高丽女婿。
第二天傍晚,小李太监来了,这小李太监也不年轻了,这多年来,他能在高丽太监群的排斥下独自站住,也是有真本事的,这不,见了于青万,他的开口却是:“于大人,卑下吃惯了你的日本下饭菜,你要不在了,我托人去带,你也得指个地儿呀!”他是来叫苦的,不是来催人去死的,可也暗示了来意。
“这样子,你托谁带去不要紧,也给我的故旧们捎带一些,你等一等。”于青万爽快地回到中堂,拿出一个小匣子,这是他剩下的财物了,递给小李太监:“若还有剩下,你就留着好了。”
小李太监深深得鞠躬着,捧接了,唱道:“谢大人!大人走好!”
夜幕降临,于青万依然敞开着大门,夜半后,他吹灭了供奉给娘的灵火,抱着娘的灵牌倾诉道:“这也好,娘要是走得慢,儿或许还追得上娘。”
于青万又守到天有微光,也就脱下自己的一身穿戴,换上他十四岁时做急脚时的一切,这些,他娘都给他收捡得好好的。于青万没有手握长枪,而是拿着爱哭的蒙古女孩的羊皮袋,出自家大门后,他昂然走向自己的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