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于青万是大半个月才回来,回来后就变了一个人,自个儿欢天喜地的,高兴得莫名其妙地笑,吃饭时都笑出了声,这可是从未有的。
“有中意的了?”于氏早死了这心,可于青万却不断地点着头,“给娘说说,是啥人家的?啥脾气?”于氏得问清楚了。“从西方来的,看起来呆莫呆样的,却千巧百怪。”于青万更是一边吃饭,一边有眉有眼地答上了。
午饭后,于青万就让胖子去叫花木匠,这花木匠又老了十岁,手脚没那么灵便了,也就带了两个徒弟娃来。从这天起,只要是天晴,花木匠便在门馆外的平地上指点俩徒弟娃做这做那,下雨天,就搬进门馆里忙活。
于氏起初以为于青万是铁树开花,要打造结婚用的家具,慢慢地就觉得不对劲儿了。那些新做出来的东些根本就不是她见过的家具,只要是晴朗的夜晚,于青万还就不睡觉了,架着,举着那些千奇百怪的东西在天上找什么。
“他在找什么呢?”于氏问胖子。
“找魂儿。”胖子很肯定。
“他魂儿不是换过了吗?”于氏不解
“又换了。”胖子蛮有把握,这次护送,他也是跟从在于青万身边的,亲眼见了那人,“那大块头八字胡,卷头发。”胖子比划了一下,“金黄色的眼睛。”
于氏明白了,这就是于青万钟情的人,还是个怪模怪样的男人,也就深深地叹了口气。
“大额头,我哥。”胖子总是要说大额头,“平时最看不惯牛逼兮兮的人,这次可变了个人,人家看不起他,不让他靠近那些东些,他就屁颠颠地绕着那十几个箱子转来转去。”
“这札马鲁丁又要显摆那些东西,又不让人看懂,我哥的魂儿也就被他锁住了。”胖子痛心地说。
“你哥要花木匠做的,就是那什么鲁丁箱子里的东西?”于氏明白了。
“人家只让我哥看了几眼,我也看了,看一眼就晕,看两眼就脑袋发痛,哪是花木匠做得成的。”胖子摆手摇脑袋。
于氏原以为于青万像他爹那样,上三十岁也才相中自己,没想到却是被金黄色的眼睛换了魂儿。这以后呀,于青万的魂就定在那些东西上了,也不斗鸡了,巡铺回来就倒腾木头,花木匠和徒弟回家歇息了,他还在凿这块木料,镶嵌那块榫头。
时间一晃,又是几年,这一天,于青万已经完成这一旬的巡铺,该折腾那些东些了。于青万却早早地离开了,还并没有拿长枪和佩刀,小胖也不知道他干什么去了。第二天,于青万没有回来,第三天,还是没有回来。
于氏却不着急,她心里是大致有数的,这个时候,谁心里也都是有数的。
蒙古大汗蒙哥突然亡故,他的二弟忽必烈和四弟阿里不哥互不相让,各自在自己的地盘登上了大汗位。两大汗都不能容忍对方的存在,都在调兵遣将,仗就要打起来了。这一次又和以往不同,不少汉人再不袖手旁观,纷纷站在了忽必烈大汗一边,于青万显然也是站边了。
西凉州城外,烈日下,一个锐气的男子正在疾步着,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的汗液渍使深褐色短袖、石板灰半长裤变得泛白,脚步却依然劲健。
于青万本可以一天一夜就到达永昌城,但又必须绕开正路走,还不能走夜路引起人的疑心,就是这样,也还不断又有蒙古骑兵追上来盘问。“站住!”又有蒙古骑兵追了上来,于青万立刻站住不动,“做什么的?”蒙古骑兵问,“木工。”
“做粗活的木工懂蒙古话吗?”蒙古骑兵不傻,有把握地说:“一看你就是一个拿刀枪的汉人兵卒。”
“拿刀枪的会是这样的手吗?”于青万摊开双手,两只手都是一样的茧疤,不像是拿刀枪的主要在右手,若是左撇子,也是左手一边,不是两边。
“你去西凉州做什么?”
“有人娘老了,要我去做个木背架。”
“那你的木工箱呢?”
“是我小师弟叫我去的,他那里有一套。”
蒙古骑兵下马,两手在于青万两边大腿内侧刷了一下,确定他这腿没有骑过马,也就不是对方的骑兵,便掉转马头走了。
于青万绕过西凉州城,继续朝永昌城疾走,若是发现跑死的马,他也就用小刀划开马脖子,取一小块马油擦脚底和脚边。这次,他又得到了三瓶旱獭油,可他不敢带在身上,就是马油也没有揣上,他就是个木工,不是急脚,不是邮长。
这一路上有不少马跑死了,也有不少人被杀了,这股子血腥气一直通到永昌城下。
于青万以做木工的名义进了永昌城,但到的却是永昌王府。
“口令?”卫兵问。
“我不知道今日的口令,但我知道月亮湖。”于青万说出紧急口令。
“王爷会相信你吗?”
“永昌王见这就知道了。”
于青万拿出一个油炸蚕蛹,一路上,他不知被搜了多少次身,但没有人会认为这油炸蚕蛹可以作为见永昌王的印信。
“走这边。”有侍从出来接应于青万,走的不是王府里的中道,几个转折后,换了一个侍从接引着他走,直到一个清凉的密室,这会儿正是夏天。
三王子的薄白袍变成了薄红袍,他早已做了永昌王,但此永昌王非彼永昌王,他不但不能像父王样节制吐蕃,西夏故土的一半也归了拖雷家族。但他依然是永昌王,在托雷家族内斗的关键时刻,他也就是极为关键的人物了。
“我若是汉人,也会做出你一样的选择。”永昌王诚恳地告诉于青万,他们之间的谈话一如既往。
“这次,我们都得站边了。”于青万也不含糊。
“那我就还是那三公子,你得给我拿主意。”永昌王往事重提。
那时候,永昌王还是三王子,着便装到于青万家后,于青万也就叫他三公子,为的是避人耳目。公子可以是王子,稍微有些地位的人的儿子,也都可以叫做公子。
“这不是拖雷家族内的事了,你家合丹王已经出场。”于青万看着永昌王的面容,他是从廉希宪派来的使者人口中得到这个消息的。
永昌王点了下头,这说明也知道了他的佰父合丹王加入了忽必烈阵容的事。
“刘太平、霍都海已被廉希宪控制。”于青万说出最新的变化。
“这确切?”永昌王震惊后,又平静下来,说:“这西边战局已经定了一半。”
京兆就是汉唐时的长安,是西北重镇,阿里不哥派刘太平、霍都海先于忽必烈派出的廉希宪到京兆,却被后到的廉希宪控制,京兆也就是忽必烈的了。
“你也不要指望另一半。”于青万得把厉害给永昌王挑明了,“蒙哥大汗的主力军队会各自站边,被阿里不哥拉拢的力量看起来要多些,但廉希宪是不会让他们顺顺当当地从四川撤回的。”
于青万知道一些廉希宪这方面的具体部署,但他没有必要也不可能向还没有站边的永昌王透露。
“六盘山,六盘山。”永昌王叨念着。
在西北,蒙哥大汗还在六盘山留有四万骑兵,这六盘山刚好在永昌王的势力和已经被廉希宪控制的势力之间,若六盘山失守,永昌王再站边也就难堪了。
“浑都海是合丹王对手吗?”于青万故意问。
六盘山的四万骑兵是留守部队,并非精锐,带领这只骑兵的浑都海根本就没打过什么大仗;合丹王则是威震世界的战王,且不说忽必烈还派出了其他战将。
永昌王已经初步明白,便留于青万小住几天。他们不再谈战局,不说要紧的事儿,也就聊到了大雁姑娘。起初,永昌王在月亮湖的碰头中顺便告知于青万,唆鲁禾帖尼已经把大雁姑娘赏给了爱薛,于青万直觉得不可能。这次,永昌王正好告诉于青万,唆鲁禾帖尼赏给爱薛的是她另一个贴身侍女,并不是大雁姑娘。
爱薛和于青万一直有书信来往,上一次,蒙哥登上汗位时,巴敦尔参与叛乱,要不是大雁姑娘向唆鲁禾帖尼求情,要不是唆鲁禾帖尼以母亲的名义要蒙哥留下巴敦尔,巴敦尔已经被过刀。爱薛没说自己为此做了些什么,但他一定是尽了力的。
于青万也有意无意地和永昌王聊到这些故旧,无需于青万提醒,永昌王知道,那次汗位争夺后,蒙哥汗也杀了不止一个首鼠两端的王。
这天,天还没大亮,于青万就被吊下永昌城。永昌王站在了忽必烈一边,但永昌城里阿里不哥的势力更加强大,他还不能大张旗鼓,他还得一步一步地走。出永昌城后,来回奔驰的蒙古骑兵更多了,他们主要的还是阿里不哥的人。
于青万没有回家,他到的是黄河九渡,铺长们已把所有船只和羊皮筏都控制了起来。他们都站在了忽必烈一边,只认可忽必烈为大汗,这是忽必烈幕府大半都是汉人,忽必烈采取以汉法治理汉地的做法,也是因忽必烈用廉希宪经营大西北。
廉希宪是维吾尔人,维吾尔人中多数是信上帝的也里可温,其次是信奉佛教的,但廉希宪出生在汉地,熟读的是《孟子》,尊崇的是孔子,且言行一致。这些年,廉希宪为忽必烈经营黄河东岸,为政清廉,尊礼儒士,德才兼备,刚直不阿,黄河东岸也就更加地好于黄河西岸,黄河西岸的人便盼望着廉希宪。
“开不开?”铺长不敢做主,他这铺接到了信件,还是阿里不哥方面通过急递铺系统传递的信件,“送下一铺。”于青万早想好了,他和他们站在了忽必烈一边,但他的急脚们也得送阿里不哥一边的信件。
“是开了送?还是直接送?”铺长得问清楚。
“老规矩,不变。”于青万站得很直。
若是没有廉希宪的印信,他不会让忠于阿里不哥的军队得到船只和羊皮筏的,廉希宪要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廉希宪没有要他为获取情报不择手段,廉希宪也不是这样的人,但就是谁要于青万这样做,于青万也不会执行。
他是急递铺系统的邮长,他得做好这个邮长,他得忠于职守。
不到一个月,六盘山的四万蒙古骑兵往西撤退,于青万提前得到了廉希宪放行的印信,也就带领铺长和急脚们,把船只和羊皮筏摆到了黄河对岸。
阿里不哥是拖累的第四子,也是唆鲁禾帖尼亲身的最小儿子,他没有经过任何战火的洗礼,除军队外,后方和经济都一塌糊涂,根本不是忽必烈的对手。战争断断续续地进行了四年,最后,阿里不哥投降,但忽必烈赦免了自己的这个四十五岁的小弟弟,这也是忽必烈遵守了母亲唆鲁禾帖尼的临终遗言。
这一年,于青万也满三十七岁,上三十八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