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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朝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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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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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力》连载

第三十九章 天意

于青万如同也被戴上了粗大的铁脚链,沉重地走出桑哥的大死牢。午时到了,他不敢看地,只仰望着头顶暴烈的太阳,直到眼睛发痛,依然不敢看一眼地面。他知道,这地上就要掉落桑哥被砍下的脑袋,这大脑袋上的大眼睛一定睁开着。

为了和桑哥的这最后一见,他是刻意穿了一身朝服的,如此隆重地里里外外的穿戴下,在盛夏的酷热中,他却没有一点儿汗。他的汗孔闭塞了,他的血脉凝滞了,他的心在胡乱地跳,一会儿是快得头晕目眩,一会儿又慢得提不起气力。

午时正,一只大红鹰飞过他的头顶,他惊得出了汗,魂魄也有了,方才掏出那块带血的玉板。这就是他唐朝祖宗的玉笏,上面有他爹断腕的血,也有桑哥杀人夺笏的血,若这玉笏还在桑哥身上,也就又会有了桑哥的血。

于青万更欠了桑哥,桑哥却已不在人世,被杀的也必须有桑哥作恶多端的弟弟吊臂。于青万终于无强敌,这是他百折千转才做到的,却觉着没脸没劲儿了,他的生命苍白了,他再不想到通政院尽职尽责,他更不能和小刚等同僚欢庆桑哥的死,他得尽快把这带血的玉笏带回家,这可是桑哥带给他家的最大的喜事。

他走到胡同口,隐约听到了哭声,其中似乎还有根儿的,再一看胡同中间,他家的院门不断有人在进进出出。这是娘走了,他心里咚地空了,又平静得很,娘今年上八十四岁了,没有病痛地离世,也算是喜事。只是这时辰就是桑哥的时辰,他也就神不守舍得昏昏搓搓,一头碰到了胡同边一棵老柿子树的树干上了。

他娘是笑着走的,正午时刻,碗筷都摆好,就要吃饭了,他娘坐在椅子上便走了。

他娘的身体还没有僵,于青万也就把于家祖宗的玉笏握在他娘的双手中。他已无法告诉娘,这玉笏又归了桑哥,桑哥就是那个吐蕃大男孩儿。

这么多年来,他娘从未忘记那吐蕃大男孩,知道那吐蕃大男孩也到了上都后,他娘就要于青万请人家来,哪怕那会儿她娘还在旧城的郭守敬家。这次到江南,他娘总是说,她这辈子享儿子福了,有一次,就于青万在她身边时,她就告诉于青万,她下辈子也得感恩那吐蕃大男孩儿。可于青万说到吐蕃大男孩总是吱吱呜呜,就这事儿上,他没法对娘一五一十,他娘也就不知道那吐蕃大男孩儿就是桑哥。

第三天,爱薛风尘仆仆地从上都赶来了,这次,他拿的是梅花十字架。这是满足于氏生前的心愿,爱薛以在东土的大教主的身份,同意了她的这一心愿。

爱薛对于青万这倔人无可奈何,却神差鬼使般地把于氏变成了了上帝的信徒。其实,于氏又哪知道爱薛的上帝,不过是信了爱薛的天堂,她觉得这胡同就是天堂,海子就是天堂,大都就是天堂,她下辈子还要生活在这样的天堂。

于氏不落叶归根了,尽管她上七十岁后,胖子和大花就在黄河湾准备好了她的归处。于氏明明白白地告诉过于青万和根儿,她就葬在大都,葬在爱薛不大的教堂里,她的墓碑上的十字架还不能是荷花十字架,一定得是梅花十字架。

于氏不认为自己是出污泥而不染,她绝没有入过污泥;于氏不到二十岁就守寡,又差一点被吐蕃人糟蹋,也是香自苦寒来的一生,且有儿子暗香扑鼻般的爱,她也就觉得自己和梅花一气,要梅花在天堂陪伴自己,她的墓碑上得有梅花十字架。

于青万和于史根没有披麻戴孝,也没有请吹吹打打,爱薛说于氏上了天堂,后事不能铺张浪费,后人不要哭哭啼啼。于青万也发话说,娘的无疾而终是白喜事,于家宅院里就没有哭声了。这之前,两妇人的哭声最大,雪蹄也哭。

七天后,于氏安葬了,两妇人领了于氏的遗物满意地回家了,可雪蹄依然一身黑,戴孝。

四十九天后,雪蹄摘了孝,于青万也得和她说话了,“我没有碰过你,但你在这家十年了,也尽了孝心了。”于青万庄重地站在雪蹄面前。

“你要赶我走?”雪蹄仰望着于青万。

于青万没桑哥高大,但比一般人还是高一些,雪蹄却是玲珑的身形。

“你要把这当家,只要我在,于史根在,你随时都可以回来。”于青万一字一句地说,“我会把你的房间留着,你的房间还是你的房间。”

雪蹄听明白了些,她在阿合马和桑哥家呆过,知道权势人的风雨难料,又觉得主人家不可能有事,也就说:“有人做了伤天害理的事,你又没做亏心事。”

于青万只好一笑,也得说:“我把你买下来,这事儿是亏待你的。”

“雪蹄不觉得是亏了。”雪蹄赶紧表明,又自称雪蹄,真是急了,“我十六岁就被阿合马占了,你又没把我当仆人,我有啥可亏。”

于青万叹口气,拿出两张盐引,告诉雪蹄:“你用一张盐引去换一处屋子,你姐妹们住着。还有一张盐引是我给你的嫁妆,你要不嫁人,姐们们住着,那也是你们的花销。”于青万把盐引递给雪蹄,雪蹄只流泪,不接,“拿着!”于青万说这话时有些硬了,雪蹄只好拿在手上,也就拿着,她真不愿走。

于青万又掏出一叠划了押盖了印的各色纸,是房契、地契、契税等票据,还有大都主管商业市场的宣课提举司的票据,“那茶楼我盘下了,你们好好经营。”于青万把这些都递给了雪蹄,雪蹄赶紧接着,又情不自禁地跪下。

于青万不想接受雪蹄的磕头,可又不能去碰雪蹄,也就任了她。

桑哥被杀,雪蹄的两个姐姐也就无依靠,可又不愿意随其他什么人,也就又回到那个海子边的大茶楼和侏儒合演。于青万是不去这种地方的,但也不觉得去了这些地方的人就是低俗人,青菜萝卜,各有所爱,他完全看得惯。

桑哥被拘禁起来后,于青万也就开始考虑雪蹄姐妹的归处,桑哥被杀,雪蹄三胞胎中的两姐妹又回到了那大茶房,于青万也就有了盘下这茶房的打算。为了稳妥些,他也去喝了一次茶,茶间,也看了两姐妹和侏儒的合演,还不是衣不蔽体,就是沾些情色。他不反感,能接受,也就几乎不讲价,利索地把这大茶房盘了下来。

雪蹄带着自己的东些离开了于家宅院,没谁送她,她走出去一段后,于史根才出来。于史根站在宅院的门口,看着雪蹄已经走到胡同口的背影,眼睛里也就湿了些。

于青万在家丁忧,从于氏去世那天起,也就是桑哥被斩首的那天起,他就没有到过通政院。小刚已是大都的四个通政院使之一,掌控着通政院,于青万真不插手通政院了。

秋天已无声无息地过去,冬雪却来得隆重,胡同里的雪积了大半尺,家家户户的火塘也都烧旺了。为了闭风,不管是朝北还是朝南的宅院,也都把大门严实地关闭上,有的人家还在门后蒙了皮毛。在如此的严寒中,叶李却拉动了于青万宅院飘了雪花的门环。

于青万是不愿有人登门的,见是叶李,也就更觉得不必,可人家又上门了,也就只得接待。但他又不愿意和叶李这样子的人在家叙谈,也就提议到海子边的高楼喝酒。叶李真想拂袖而去,可既然来了,也就不肯服气,如此气头上,便撞上了那棵老柿子树,十几只冰柿子被摇晃了下来,一个冰柿子还砸到了他头上。

海子已被冰雪覆盖,这楼堂却是火红的,于青万是要带叶李到三楼朝向海子的雅间的,叶李却在二楼的大堂就一屁股坐下,还不坐俩人的对桌,是中间的八人大餐桌。掌柜的不敢怠慢,亲自来报菜,也还没说到几样,叶李就气呼呼地说:“都上!”

于青万只好认宰,掌柜的也识相,不再问,安排店小二端上当家菜,把大餐桌摆满就是。于青万没有给叶李掺酒,掌柜的眼尖,过来给二人的景德镇白瓷酒杯掺上酒,酒杯也是小酒杯,他一眼就看出了二人间的别扭,得让这样的客人慢慢喝才是。

叶李自干了一杯,如同冰柿子掉了冰渣,红着脸说:“于某,我是来问你的。”于青万也自个儿把酒喝了,警觉着说:“我能答就答。”

叶李却笑了,他端详着于青万的大额头,“我在草原上听女人唤于青万,又听她唤大额头,铁脚板。”叶李说出这些后,得意地看着于青万的慌张,“失敬了!”于青万立马站起来,双手捧起青花酒壶,更后悔自己没在家里待客。

老雁送来那一泥瓦罐羊奶后,再没有送第二罐,差不多十年了,于青万哪有不挂念,这可是得到了老雁的消息!

“你别自作多情,于青万是羊,大额头是牛,铁脚板是骆驼。”叶李的声音很大,大堂里的人都能听见,有的人还放下筷子,笑出了声音。

于青万被众目睽睽,可也顾不得了,也就急着问:“是三年前的事儿?”

“那次大胜后,我去过草原吗?”叶李极为自豪。

三年前,他的出谋划策使忽必烈战胜了东部蒙古王的叛乱,他也随大军到了蒙古草原的最深处,偶遇了老雁,显然还有交谈。

“你还看见了什么?”于青万更亲切了,也更巴结了。

“一根长钉子,蒙古族是不用那样的长钉子的,我也就问了。”叶李说。

于青万无需再问,他已老泪纵横,为那根失踪的长钉子。

十三岁时,他正攀着那长钉子,要上到黄河边的石林峰,也就得去把娘追回来了。六年后,他和爱薛、蒙古千户又攀到那里时,却没有看见那长钉子,连一点儿锈蚀的痕迹都没有。这听叶李如此一说,他也才如逢甘霖般地知道,是老雁,是大雁,是爱哭的蒙古女孩儿,她稍微长大些后,便少雁般地独自攀登了那石林,为他拔出了那长钉子。

“请!”于青万双手颤抖着捧起小酒杯,一口而尽。

叶李没说话,一只手怠慢地端起酒杯,且只喝了一半,突然站起来,愤然背剪手,大步离席而去。

叶李没吃一口菜就走了,这是于青万先伤了叶李的面子,更伤了叶李的心,叶李的心也就如同冰柿子般地砸碎了。

叶李从秋天熬到冬天,孤闷得实在不行,也就来和于青万交心。这个时候,南臣中的赵孟頫已被外放到济南,主政济南,叶李虽有忽必烈护佑,在汉臣间却是狗屎一般,这也是于青万的看法,便不让其入宅,这对高傲的叶李可谓挖心。

一个月后,未满五十一岁的叶李离世,于青万又辜负了叶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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