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青万家只雇了一个做饭的妇人,一个洒扫的妇人,俩人都勤快,没有闲话,可于青万把三胞胎之一带回家后,这俩人却给这女子取了个小名:雪蹄。
雪蹄在阿合马家时就习惯了用羊奶洗脸,这嗜好于青万得满足,手下们也就给他送来一桶桶羊奶,渐渐地,羊奶越来越多,多得用不完了。雪蹄也太会享受,干脆用羊奶泡脚,泡脚时还把她自认为特别好看的脚显摆着,俩妇人也就叫她雪蹄了。
冬天后,转眼又开春了,这天,一个带货的草原人一个胡同一个胡同地问到于青万家后,便把一泥罐羊奶放下走了,这泥罐子上刻了“老雁”两个字。
雪蹄已洗了羊奶脸,也就用这泥罐子里的羊奶泡脚。雪蹄正泡着脚,于青万回来了,他是个有心人,谁送来了羊奶他得记住的,这样,进门就察觉到那有“老雁”两字的空泥罐子,也看见了雪蹄正在用这羊奶泡脚。
于青万的血一下子就冲到了头顶,他走过去,雪蹄以为于青万为她的雪蹄动心了,也就把雪蹄从羊奶里提起来,绷着脚腕子讨好。说时迟那时快,于青万一躬身,端起那盆羊奶就回到自己屋子里。
于青万把这羊奶又倒进刻有“老雁”两字的泥瓦罐,每天都喝着这雪蹄泡过脚的羊奶。于氏以为于青万是铁树开花水倒流了,她虽看不惯雪蹄,可于青万要千奇百怪地喜欢上了这雪蹄,她也认了。又还不是,于青万依然说只爱娘,惟有娘香,于氏无可奈何,再无话。
于青万从上都草原送走大雁的那一天起,便懈怠了些,回到大都后,就喜欢晃悠字画店。大都的字画店最集中的地儿在东角市,东角市在皇城的东南隅,挨着枢密院等官署,是个拐角的大市场。于青万是想找到大额头的《孔子图》,他听贺平说,有的南宋画家为防止别人仿冒自己的作品,也就在这作品面世时不止画一张,作品一面世,便满足了爱家和市场的需求,也得到自己应有的收获。
于青万看了一幅幅大额头的《孔子图》,都不如那他爹买的那幅,也不能肯定就是马远的。他硬倔的个性又唆使着他不断寻觅,也就晃悠到了勾栏瓦肆,听到“大江东去浪千叠,引着这数十人驾着这小舟一叶。又不比九重龙凤阁,可正是千仗虎狼穴。大夫心别,我觑这单刀会似赛村社。”这唱词。这可是死士王著唱过的唱词,他也就流着热泪,站着看完了这台戏。
于青万方才知道王著唱的是《单刀会》,又知道了这是关汉卿写的。这之后,他也就对杂剧上了瘾,回家还意犹未尽地哼唱着,于氏早听说过大都的勾栏瓦肆,猜测也不过是些插科打诨的名堂,哪会想着去。这于青万上瘾后,于氏也就想去见识见识,于青万巴不得娘开心,也就带娘去了,还挑了最好的位置坐下。
碰巧,这出戏是玉京书会刚排演的《窦娥冤》,于氏看得是老泪纵横,这之后,她总是对于青万说,“娘没有窦娥冤”。家里的俩妇人原以为于氏是一路享福过来的,哪知道于氏也有坎坷,只是于氏不说出来,她们也就不知是啥坎坷,问于氏呢,于氏就说,“人呀,哪没个坎坷,想到那窦娥,就不算啥了。”
俩妇人是不和雪蹄说话的,只听她和她的俩个三胞胎姐妹闲话,只要是于青万和娘去看杂剧了,这俩姐妹就要来串门儿,她们之间的话也就都会进入于青万的耳朵里。“那江西的卢胖子进门就磕头”,“黄河湾的那土邮长又送黄河鲤鱼来巴结了,为的是找个正经事儿”这类闲话可不是废话,于青万的羊奶也是值的。
这个时候,有张文谦离世和安童归来的变化,更大的事件是南必被忽必烈封为皇后。这样,有人甚至于找于青万议论,为了真金太子的继位,为了大元朝,是否应当请老皇帝忽必烈禅位。于青万死死地闭住嘴巴,之后,远远地见了这人,他就赶紧躲避,但这人后,又有人和他议论,又出此言,吓得于青万是毛骨悚然。
也就在这个时候,于青万接到了诏书,忽必烈令孛罗丞相为正使,爱薛为副使,于青万为使臣,共同出使伊利汗国。于青万从日本归来后,又要西行了,这是更远的路途,忽必烈又想到了他这铁脚板;更有可能,这是爱薛的请求,有时候,爱薛和于青万就可以不谋而合,心心相印。
“根儿!”于青万把于史根叫到身边,在高敞的堂屋里,于青万在太师椅上端坐着,于史根直立着,他已经长得和于青万一样高了,“爹!”于史根虽不是一表人才,可也挺拔得不像是胖过了。
“爹下月就要奉诏西行,你回去看望一下你的生父母,快去快回。”于青万交给于史根两张盐引,仔细交待道:“这些年,你生父母看着爹的祖宗,花费不少,你在兰州用一张兑成钞票后,交给你的生父母。”
“孩儿替生父母谢爹。”于史根本分着说。
“你到兰州南岸最大最堂皇的那个字画店去,用一张盐引替爹买回马远的《孔子图》,那是爹的爹买过的,那精瘦的店主应当还在世,也一定记得。”于青万仔细告诉于史根。
“你就从黄河九渡回来,那急递铺的老铺长也是邮长,你替爹告诉他,”于青万想了想,这话不好说,说不好误事儿,说多了,于史根也记不住,也就一字一句地说:“本本分分地做邮长,想歪了,也就是雪豆炖蹄子。”
黄河九渡的老铺长一直做着于青万的那邮长,虽然没过往那么勤,但时不时也要送些黄河湾的特色来。于青万不在乎他过去和阿合马,眼下与桑哥交道得更紧密,但对他渴望从桑哥处得到肥缺很是担心;阿合马奸恶,桑哥豪强,若桑哥执政,依然会以盘剥邀宠,最深受其害的又会是汉臣、汉民,被削弱的同样是华夏文明。
老铺长是汉人,又是一个极明白的汉人,他不会把手伸向汉民,但这对他就更危险。桑哥的强悍使他可能碰蒙古的王爷,老铺长显然也是看准了永昌王这样的弱势王爷,他想要做的正经儿事儿就是在永昌王的地盘理算,清理永昌王的地方财物,塞满自己的裤兜。可谁又愿意心甘情愿地交出自己的财物呢?只能是严刑逼供,可这些人又是为永昌王做事儿的,更或者就是永昌王的人。
于青万也知道,老铺长急于做桑哥的爪牙,是他在二房后又娶了三房,还不断地生儿子,也就有了更大的渴望;厉害的是,桑哥必然执政,桑哥可以成就老铺长的非分之想;危险的是,桑哥只是当红,永昌王却是有大跟脚的,做这样的爪牙难逃被炖的结局。
第二天上午,于史根已经出院门,于氏这才想起忘了说一句要紧的话,也就追到胡同里大声喊:“根儿,别把那大额头孔子带回来,就放黄河湾儿的那老屋子里。”
于氏这话把一个胡同都逗出了欢声笑语,有人在自家院儿还大声说:“于大娘,你要不喜欢那大额头孔子,就放我家好了。”这又引起“放我家。”“放我家。”的应答。
这胡同人家的地位有高有低,可在胡同里都一样,没谁摆架子,见了面都是和和乐乐的。有哪家炒菜的香味飘出院儿了,一个胡同都能闻到,“是子姜鸭”“青笋炖肚条”“哎呦,谁家到南方了,带回来黄鳝火爆”,这样的话,天天都有。
这胡同就两百步,胡同口夏天有红糖凉糕、醉冰粉,冬天有羊肉汤、炖蹄花,爱薛经常来这胡同,也要和于氏说到天堂,这个时候,于氏就要说,“我看那,这胡同就是天堂。”
这胡同外走不远就是钟楼市,于青万喜欢吃面,北方的软皮面、桐皮面、插肉面,南方的猪羊腌生面、丝鸡面、二鲜面、笋泼肉面换着吃。于史根喜欢吃饼,蒸饼、糖饼、装合、引盘,包子馄饨、毕罗、馒头,想买啥,就有啥。于氏爱喝粥,吃点心,钟楼市就有她喜欢喝的七宝肉粥、五味肉粥、粟米粥、糖豆粥、糖粥、糕粥,喜欢吃的栗粽、糍糕、豆团、麻团、汤团、水团糖糕、蜜糕、乳糕。
钟楼市里还有的是蒙古人的饮食,女真人的饮食,契丹人的饮食,回回人的饮食,维吾尔人的饮食,吐蕃人的饮食,高丽人的饮食。这些饮食多是集中在一起的,也有夹在酒楼、食店、饼店、茶肆之间的。
这胡同离海子又很近,于史根就看不够海子里各色的船,这海子是南北大运河的北方终点,也是北方起点,更是汇聚天下财物的汇聚点。于氏特别喜欢海子边的柳树和清风,她还硬朗着,隔三差五就要到海子边溜达。于青万过去是没时间,这半年多,他是每天晚饭后都要到海子边散步,为的是和小刚碰面。
于家院子多了雪蹄后,于青万也就再不在自家和小刚说话,每天傍晚就在海子边碰面,有要紧的事,小刚也是在于家打个照面后,俩人出家门再谈事儿。
傍晚,海子里楼船的灯火和岸边的酒楼的灯火遥相辉映,小刚在灯火中走来了。
他已被于青万提拔为正三品的通政院同知,比从三品的通政院副使的职位还高。于青万西行后,这在大都和上都的通政院,大都的三个从二品的通政院使,上都的一个从二品的通政院使,都得听小刚调度。通政院里谁都知道,大元国是忽必烈的,通政院是于青万的;这是于青万十八年苦心经营的结果,也是他的没人能及的脚力,若谁不服,有人就会说,有本事,你和老大走一走。
“吊臂侍郎又来问埋葬的具体位置。”小刚说。
“你咋回答?”于青万问。
“我说,等皇上占领日本后,我带你们去吊唁。”小刚一笑。
忽必烈依然没有撤销为统治日本成立的日本行省,也虚张声势着第三次征日战争,小刚也就对吊臂有了如同洗刷的回答。
这半年多,小刚经常是独当一面,又有于青万的栽培,进步不少,沉着了,通达了。
吊臂已是刑部侍郎,高和尚被施以醢刑时他在场,他和贺平没交道,但高和尚临死也不说一句话,这使他警觉。高和尚是来做法事的,能言会道的,为何不说话?于青万和小刚从日本归来了,但少了贺平,贺平在日本病死了,这又是真的吗?
有一天,桑哥也问主办这一事变的孛罗了,问他认不认识那高和尚。孛罗没有回答,他其实是认出来了高和尚的,孛罗常在上都,贺平也常在上都,他们还有些熟悉。桑哥又问,何以对高和尚施以醢刑,孛罗说,是罪有应得。
桑哥告诉孛罗,王著亲手杀了当朝丞相,你对王著施以醢刑是警告天下;但对高和尚施以醢刑,却是你的良苦用心,你看似残暴,其实是为恶人毁尸灭迹。